第113节

  两人眉头不展,她们甚至连傅辰究竟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通风报信。
  “这件事,你觉得和殿下有无关系?”青染忽然道,她甚至在想,会不会是殿下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蓝音一怔,她是在夙玉离开前,听从命令去寻找京城郊外墓地,在草坪中找到了一枚毒针,这枚毒针的来历他们各有猜测,师傅严令她不得将此事外传,包括对傅辰本人,还有青染和橙心,青染嫉恶如仇,橙心较为冲动,只要殿下日后没有任何异动,这个秘密也就永远埋葬了。
  她们三个是夙玉最得力的手下,只是怎么都没想到,在公子和殿下之间,那么快就要选择一个。
  “青染,你选谁?”
  .
  已经十天过去了,天空飘起了雪花,京城正式进入冬季。
  邵华池这十日来,没入宫没说话,将自己锁在屋子里,神神叨叨地抱着一具焦尸。
  哪怕皇上暴怒也毫不影响,他们都说,七殿下疯了,大概癫病又犯了,指不定是被大火烧坏了脑袋。
  他一开始不吃不喝,景逸实在没办法,硬是让人将他打晕,以口渡食,一口口喂了些稀粥给昏迷中的邵华池,才堪堪保住邵华池的命。
  可邵华池醒来就将胃里都吐空了,短短几天,瘦了一大圈,脸颊凹陷,却显得棱角分明,那半边天仙容颜越发绝美了,但此刻无人注意他长得是何模样。
  邵华池一旦醒来,就抱着那具渐渐开始腐烂的焦尸不言不语,他甚至已经不在乎被人看到毁容的半张脸,轻轻蹭着那具焦尸,短短几天,原本乌黑的头发居然有了银丝,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半黑半白,令闻者心酸。
  他珍惜地摸着怀里的人,轻轻的,那张已经完全看不出五官只有一团焦黑的脸,丝毫不觉得恶心,轻轻地吻了上去。
  “都是我不好,来的太晚了,你是不是在怪我?”
  “我那么糟糕,也只有你不嫌弃,别抛下我……好不好?”
  “我怎么忘了,你才十三岁,我怎么能放任你一个人去涉险。”
  “等你原谅我了,是不是就会醒来?”
  “我好想你……”他空洞的眼,看着外面的鹅毛大雪,是令人心碎的死寂。从醉仙楼找到这具尸体后,只要有人提下葬,邵华池就会像疯狗一样逮着人就踢打,他本身武力值就高,一般人哪里是他的对手。
  这几天他已经有了意识,轻易不让人打晕,景逸想要再灌粥也是找不到机会。
  从抱人回来后,他没掉过一滴泪,没有胃口吃下任何东西,只要吃了就能反胃出来,吐得黄水都吐不出来为止,身体已到达极致,手却始终放不开人。
  他有些语无伦次,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只是想说点什么……
  太安静了,像死了一样。
  不说什么,他怕怀里的人再也醒不来了。
  “我从出生开始就没人期待过,在前七年我天天都想死,梁成文还没进宫,毒素也没控制的办法,那毒让我每天都像被火烤焦了一次又一次,毒素无处排泄,身体时不时发臭长包流脓,那样活着好痛苦,但我不能叫不能喊,哪怕咬断牙齿也要吞下去。母亲怕失宠,怕我再次被害,不能接近我,下人们嫌我这个皇子恶心,把我扔在了房间里慢慢腐烂,整个屋子都是我的臭味,我就像一具腐烂了的尸体,日复一日都在等死。但我命硬,熬过来了……”
  “老二、老八、老十二总是想着法子折腾,我还记得那日是我的生辰,是母亲吩咐人给我做的长寿面,老二把那面扔到自己脚下,面碗碎了,我若想吃就要爬过他胯下,我想吃,我就要忍,一直忍下去,其实有时候盼着他们把我折腾死了也好,我好累……到底为了什么还苟延残喘。”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性子,我自己也不喜欢,但我没办法,习惯了,改不了,不这样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你一定不知道,那天你从门墙后出来,对我笑,喂我糕点的时候,我差点演不下去,我在你眼里看不到任何鄙夷和厌恶,你就像故事里的仙人,我当时就想着,能对我这么个废人都好的人,定然坏不了,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把你留在我身边,哪怕被你厌恶……”
  “我以为,只要我能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你就是块石头也能捂热了……”
  “别生气了……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啊?”
  “傅辰,对我说几句话吧,我……我快撑不下去了……”
  “别睡了,不要留我一个人。”
  “求你……”
  他柔滑的半边脸,眷恋地蹭着尸体凹凸不平的黑色沟壑表面。
  在门外,听到邵华池的自言自语絮絮叨叨说着生活琐碎,从来不知道乖张的七皇子还能这样啰嗦,李嫂捂住了嘴,不让哭声溢出来。
  站在李嫂身边站着一个男人,推开门,走了进去,透着一丝铁般冰冷。
  外面的冷风卷着雪,呼啸进入室内,邵华池无知无觉地依旧抱着,轻哼着傅辰在他还是傻子的时候哼的摇篮曲,残破不堪的音调在屋内伴着呼啸的风断断续续响起。
  “他已经死了。”男人似乎怕刺激不够,又重复了一遍,“傅辰,死了,别再自欺欺人了。”
  “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心高气傲的七皇子吗?”
  没人敢在邵华池面前提傅辰死了。
  男人的话,好像突然让邵华池意识到了什么,他无神的眼好像忽然被什么给刺激了,迸射出寒冷的光芒,憎恨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没死!”
  邵华池完全没意识到,就是眼前这个人,阻止了他进入火场,那时候的他,眼底映不出他人。
  他只觉得这人,又熟悉,又陌生。
  景逸过来,抢过邵华池怀里的人,几日的饥饿,胃里空荡荡的邵华池根本不是男人的对手。
  “还我,还我,把他还给我!”他嘶声力竭地叫喊,摇摇晃晃站起来,只是盯着那具焦尸,被景逸一个耳光打了过去,这个耳光是丝毫没留情的,邵华池整个人撞到了椅子上,头部磕到椅角,血流如注。
  景逸一看,蹙着眉,他并不想伤害邵华池,如果不是邵华池太不争气,几乎要毁了嵘宪先生十多年的布置,他又怎会失控。正要过去扶邵华池,不料刚才撕扯太厉害,邵华池用力过猛,那焦尸脆弱的脖子咔嚓一声,断了。
  脑袋从半空中掉落。
  咕噜噜,滚落在地上。
  “啊—————”邵华池瞪大了眼,额头的鲜血滑下,沿着眼角犹如血泪,扑过去,紧紧抱着那颗头。
  第92章
  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扼住, 痛得无法动弹,从母亲离开后, 他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撼动他的。
  “傅辰, 傅辰……”邵华池摸着怀里的头状物,泪水猛然像是决堤一样冲了出来,耳边只有他自己呼吸的声音, 他的眼前看不清任何东西,全被糊住了。
  啪嗒一声, 面具从脸上掉落,那半张鬼面露了出来。
  他毫无所觉, 嗡嗡的声音充斥耳边,像一个被逼到极致无路可走的人,蜷缩在地上, 紧紧抱着怀里的那颗头。
  记得有一天下了射艺课,傅辰跟着他回了重华宫, 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药瓶, 拉过他的手把带着凉意的药膏抹在红肿的手掌上, 温柔的像是一片羽毛, “殿下可以放松一点,您现在正是长骨头的时候。”
  “不拼怎么行, 如果输了, 你的命不也没了?”他笑问傅辰,在夕阳氤氲下的傅辰柔和地像一阵暖风,吹进心里, 烘得整个人都暖洋洋,那样的温度怎会忘掉,“而且……”
  见邵华池欲言又止,傅辰盖上药瓶,抬起眼梢,“而且什么?”
  而且……
  邵华池眼底迸射出刺目的情感,崩溃地全身颤抖,急速的心跳,重重的喘息着。
  血管激素快速升高,产生剧烈收缩,血液输入过快,心理上的痛苦已无法缓解,脑部供氧不足,眼前阵阵发黑,几近频死。
  外面好像有尖叫,有人抬起了他,有人愤怒有人惊恐有人哭泣。
  声音渐渐远去,傅辰已经不在了。
  还有什么好在乎。
  他走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窗外的雪花飘了进来,这个冬天,好冷……
  ……
  邵华池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傅辰的尸体已经交由嵘宪先生埋葬了,就在京城的郊外。
  那地方他曾去过几次,却没有一次,那么痛苦,连走过去的那几步路都像花了一辈子。
  那个低眉顺目,却从来自尊心比任何人都强的人,刚认识的时候是个多么明哲保身的,但他对个傻子那么温柔地笑,哼着歌,纯粹的,包容的,可以为了给个无亲无故的小太监报仇而筹谋许久,也可以因为自己的欺骗阳奉阴违,费劲千辛万苦才让他再一次对自己敞开心扉,怎么能成了那么一块冰冷的墓碑,某种望不见底的哀伤沉淀着,邵华池轻轻的摸着墓碑上的字,像是怕叫醒里面睡着的人,只是轻轻的:“傅辰……”
  傅辰……
  站在他身后的景逸,静静地看着悲痛欲绝的邵华池。
  在一开始答应嵘宪先生的时候,他没想到见到的是这样的七殿下,与印象里的那个人好似不是同一个。
  直到邵华池冷静了下来:“开棺。”
  景逸:“……”
  诡子等人面面相觑,将那刚埋好没多久的墓又挖了出来,邵华池一夜白头,让他身边的下人都吓到了,这时候邵华池有什么吩咐自然尽全力去完成,哪怕再古怪再不可思议。
  晋国很少见有火葬的,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大约是七殿下抱着尸体的模样太过骇人,嵘宪先生让人焚烧了那尸身。
  现在也只有一只骨灰盒子放在墓碑下面,拿出来的时候,呆滞的七殿下忽然像是启动了一样 ,他猛然夺过那盒子,打了开来。
  里面是黑白灰相间的骨灰,还有些烧不掉的脆骨牙齿等等。
  邵华池的目光却极为温柔,他在所有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下,抓起一把骨灰塞进了嘴里。
  景逸等人:吃、吃了!
  “殿下!”
  只要没邵华池的命令,他们根本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邵华池抓着一点点地吃入口中。
  这时候邵华池的眼神,闪着令人心悸的可怖光芒。
  将剩下那一半无法吃的部分,温柔地包在巾帕中,贴身放在胸口,犹如看着情人,“我永远带着你。”
  那温柔至极的模样,让景逸不由地生出一股寒意。
  他与嵘宪先生的谋划若是被殿下洞悉…
  ……
  邵华池像失了魂一样,在墓碑前坐了一天一夜,寒风将他灰白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看上去与常人无异,有一种情感从他体内被渐渐剥离,所有悲伤收了起来,他的目光在看着墓碑上的傅辰两个字后,渐渐从虚无变为凝实。
  “我会完成对你的诺言。”
  总有一天,你会伴我君临天下。
  邵华池身后紫气冲天,景逸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却一切如常,刚才的是错觉?
  第二天天明,邵华池站了起来,对身后的人说:“走吧,我也该回宫了。”
  看上去,邵华池已完全恢复成平日的模样。
  好像这几天疯疯癫癫的人不是他一样,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催促着他成长,令他向前走。
  景逸上前,沉默地望着。
  看向有些熟悉又陌生的人,邵华池隐约有这几天的印象,记得这人是嵘宪先生派来他身边的幕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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