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和解

  穆其信今天拖堂了快二十分钟,因为下周就是他最后一次在关大上课,今天不把既定内容讲完的话,会耽搁下周的课程,可能影响学生们的结课考试成绩。
  离开的学生很多,穆其信不打算和他们挤摆渡车。关山已经昼短夜长,他走到半路的时候,校园里的路灯就全数亮起了。他抬手看了眼表,该吃晚饭的时间。萧隐清早上不舒服,下午见到的时候又失魂落魄的,应该没有多余力气做饭等他了。
  周末的时间,她上了半周的课,写了半周的论文,或者载她去校外餐厅吃顿饭也好,就当是放松。
  穆其信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加快了步伐。
  他唯独没想到,打开门一片漆黑,一盏灯都没打开。
  楼底路灯的灯光投映在客厅洁白的墙面,能模糊地看清客厅的摆设轮廓。萧隐清可能在休息吧,穆其信轻手将门关上,也不准备开灯,打算去卧室看一眼。他才走到沙发边,就听见微弱的呼吸声,猛地转头,才发现沙发上抱膝而坐的萧隐清。
  穆其信松了口气,顺手打开旁边的灯,“你怎么坐在这里?吓了我一跳。”
  萧隐清如梦初醒,灯光刺激得她本能的眯起双眼,拿起身边的手机看了眼,六点多了。她穿上拖鞋,准备站起来,“我这就去做饭。”
  她的异样实在太过于明显。
  穆其信摘下军帽,先一步上前摁住萧隐清的肩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发生什么事了?”
  萧隐清仰头看他,却不说话。
  她的眼里一片沉寂,穆其信叹了口气,半蹲下来,“你下午外套都没穿就跑出去,着凉了吗?早上的胃病也还没好吧?”
  他伸手想去试探她额头的温度,却被她抬手格开。
  “隐清?”穆其信不解,他原地顿了下,站起来准备将她打横抱走,“我带你去医院。”
  萧隐清双手撑住穆其信的胸膛,抵触他将自己抱起。
  穆其信又叹了口气,他准备哄她,虽然并不清楚她是怎么了,先哄总没错,“清清……”
  “可是穆其信,只差一点。”萧隐清的声音微微发颤。
  穆其信显然听不懂,“什么?”
  萧隐清忽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庞,她极力压抑着不愿示人的脆弱,却无法克制脊背因悲伤剧烈起伏时的抽动。
  穆其信愣住了。
  “如果不是你战友……”她几乎无法完整说一句话。
  她应该哭的,她亲眼目睹他与死神临界。只差一丁点,但凡他的战友临变反应慢了半拍,他就会在她眼前坠落十层高楼。
  这样可怕的一幕,死亡激增的可能性,无时无刻不刺激着萧隐清的大脑神经。假如没有他的战友,那个背影将是她对他最后的凝视。
  穆其信明白了,他再度蹲在她的跟前,握着她的双肩,想宽慰她,“我现在没事,我很厉害的好吗?你低估我们的训练素养了,我甚至能徒手从那栋楼的外立面顺着消防管道下降到一楼。”他想了想,又继续道:“况且执行作战任务时相信战友是我们进入军队时必要学会的本能,换句话说,我今天扑上去之前就知道我的战友一定会帮我,换成是他们抓住那个男学生,他们也一定相信我会帮忙。”
  “你远比我擅长解释,从来都是这样。”萧隐清勉强平定了心神,她放下手,深吸了口气,“可是你根本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你不会知道我看到你差点坠楼时有多恐慌……”
  穆其信保持着耐心,“我知道的,只是我除了保护你,还需要保护人民,我是军人。”
  萧隐清又抑制不住哭腔了,眼泪顺着她的眼角飞快滴落,砸在她的衣角。
  “穆其信你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的悲伤满溢,像是失去了再也不会获得的珍宝,也根本不敢抬眼看他。
  穆其信很困惑,他捧起她的脸,泪迹纵横,他终于看清她朦胧双眼里的支离破碎,像是已经摔碎的水杯,满地玻璃碴和水渍,狼藉一片。他的心神振颤,似乎理解了一些她想表达的。
  “意味着你可能接受不了失去我,对吗?”穆其信拭去她脸庞的潮湿,他说得很缓慢,因为他也根本不敢确认这个低微的可能性存在。
  她从来冷寂,即使说一些平易近人的话,也从不会令人觉得就可以拉近和她的距离。
  那些过去的时间里,她和他说过天气,说过庭审时当事人之间的趣事,也会跟他谈论哲学,东方的或是西方的。光而不耀,静水流深,他们讨论柏拉图的洞穴之喻,还有洛克、卢梭的天赋人权主张。她不认为存在即合理,她告诉他,法律衡量道德,不应仅强调个人权利和自由,而应强调社会利益和法的社会化。
  她还问过他,二向箔理论是否确实具有实践可能性,她问他如果时间只是人类丈量过去的尺度,那是不是就代表会有另一个节点的他们才刚相遇,那是否物理的尽头真的存在造物主,人生海海于高维不过如蝼蚁存在。
  她跟他说她梦到过很多次深海里的鲸鱼,鲸歌空灵深邃,像隐于深蓝色海洋里的唯一荧光,仿佛是鲸鱼在指引她,想告诉她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她也跟他说,人间藉藉,荒诞不羁,文明与流派,意识与斗争,都无法逃脱既定的历史周期。
  她讨论现实,讨论过去,讨论人文和自然科学,也提及梦境,提及天马行空的设想……她跟他说一切这世上存在的东西,却唯独没跟他说过,这些话只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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