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他只此一言,便提步往火把光高照的地方而去,那里通向甬道深处,是北镇府司的绍狱所在,听说但凡进入的人,很少是活着出来的。
只盼胡勇这一次会是个特例。
顾长青的冷漠,让顾长梅觉得受了委屈,想追上去打听胡勇的消息,却被崔洛拉住:“长梅!你现在过去也无济于事,顾大人素来秉公办事,一定不会冤枉了胡勇。”
她嗓音清冽,在落雪的夜里极为清晰的传到了顾长青的耳中。
这也是崔洛故意说给他听的。
顾长青唇角又是一抽,没有止步,宛若没有听到,高大的背影很快就没入了火光昏暗处。
裴子信这个时候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要知道,他这样一个人别说是犯事了,自幼连隔壁农户家中的麦秸都不曾拿过一根,今日竟然进了衙门?还是北镇府司的衙门?!裴子信突然觉得未来一片黑暗,仿佛走了这一遭,这辈子已经烙上了污点。
他底气不足,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宗耀和顾长梅互视了一眼,皆是摇头叹气,要怪只能怪运气太差,周世怀怎么那么容易就死了!
崔洛看了一眼堂内长案上的沙漏,心头涌上不妙之感:“要是书院下了钥,我们将会如何?”
裴子信闻言,注意力转移到了崔洛身上,慌了神:“还能怎么样?今晚就别想回去了!”
同寝房的四人几乎是同时意识到了什么,俱是脸色消沉。
从北镇府司衙门里出来,外面天光微亮,漫天的大雪眼看着就要下到明日了。
王宗耀提议:“既然书院回不去了,你们不如跟我回府吧,王家府邸离此处不过半个时辰,正好我也能找了机会从我祖父那里打听胡勇的事。”
顾长梅担心回不了书院,会遭秦先生‘折磨’;更担心回去了,还是逃不了罚抄。
进退两难时,正好王宗耀的话让他松了口气,能躲一时是一时,“好,我与崔洛去你府上住一日。”
几人纷纷看向裴子信,见他裹紧了身上的粗布大袄,眼神里充满排斥和犹豫。
顾长梅道:“子信,你现在就算回书院,也进不去书院大门,你难道想冻死在外面?”
王宗耀搓着手,也劝道:“走吧,子信,不过是在我家住一宿,你又不姑娘家,谁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裴子信在巨寒中开始动摇了。
崔洛经不住冻,兀自先钻进马车,不一会,裴子性与顾长梅几人也上来了。
对裴子信而言,他今晚算得上是十几载以来最为叛逆的一天。
至于接下里如何从秦先生手里‘幸存’下来......几人此刻都不太情愿去想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王宗耀的祖父是当朝礼部郎中,世人皆以为礼部是清水衙门。其实不然,礼部是清水里也能捞出油水的奇特机构。
因礼部主大明考试事宜,尤其是四夷馆中译字生的选拔上,看的不是文采墨水,而是士子家中的富庶与否。谁‘孝敬’的够多,谁就能入围,这个规矩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
故此,王家家底颇丰,府邸修葺的恢弘大气,朱门铜环,一人之高的石狮,刚换新的红绉纱大灯笼.......一切皆是一派簪缨贵户的场面。
守门的小厮打开了一侧偏门,见大公子回府,立即着人上前伺候。
此时已近五更,崔洛等人早就快熬不住了,若非是因为今晚的事情过分刺激,几人怕是在马车上就睡着了。
待入了王家厢房,未曾洗漱,就纷纷倒了下去。
次日,雪还在下。
漫天的白光,很容易让人患上雪盲的症状。
裴子信还是头一次住上这等奢华的府邸,他醒来后,匆忙穿好衣物,身为王宗耀的同窗,若是遇见王大人,肯定要行礼,他必须确保自己身上不会存在半点令人诟病的地方。
院内暖阁中也已经没有旁人,他没看见顾长梅和崔洛,心头微慌,但脸上却是紧绷,眉目严谨的像个小大人。
但在旁人看来,分明一个孩子的模样,却强装作老道世故,就显得滑稽了。
“你是谁?”女孩清甜的叫唤声在他身后响起。
裴子信步子一顿,站得笔直,挺直了胸膛转过身。他这一转,眼前恍若突然一亮,入眼是他从未见过的一道春//风,好像世界突然安静了,他耳畔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以前在宝坻老家,村上的人都赞春花长的漂亮,他今天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漂亮’!
只见女孩儿十一二岁的模样,唇红肤白,梳着两只丫髻,上面还用大红绡金的方绸包住了,衬的小脸圆鼓鼓,细嫩白润,非常可爱。
女孩子身上裹着织锦皮毛斗篷,怀里抱着一只毛色呈棕黄的肥猫,正歪着头看着他,又喃喃道:“听管家说,你是跟我大哥回来的?那我大哥他人呢?”
裴子信眼神晃了晃,他看着这大眼明丽的姑娘,突然之间,耳根子也跟着红了。
“小雪!见了客人,休要无礼!”王宗耀从回廊处大步迈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裴青天情窦初开了......
第24章 奔波
王殷雪听到王宗耀的声音,小脸上突现一阵狂喜,再也没有关注裴子信,转身一路小跑到王宗耀面前。
而此刻,裴子信也晃过神,做贼似得移开视线,却是事发突然,不知该往哪里看才好。
目光游离在屋檐下的廊柱上,却又假装不经意间瞥见了王殷雪的背影。
十几岁的少年,心思纯良,根本不懂那些所谓的情/爱,无非是本能的对美好的事物产生了好奇和念想。
王殷雪于他而言,是一个意外,像是灰茫天际之下,突然而现的一道华丽彩虹,令裴子信既惶恐又渴望多看几眼。
小雪.....小雪.....这个名字很适合她,裴子信甚至于脑中已经补写了一首初雪天降的场景。
王殷雪是王家的嫡女,与王宗耀乃一母同胞,兄妹情分很深。见兄长好不容易回府,小丫头欢喜之至,早就将裴子信这个‘贵客’抛之脑后。
王宗耀摸了摸王殷雪的发顶:“又乱跑!下雪天的,万一摔了怎么办。”
听得出来,王宗耀待自己嫡亲的妹妹也是万般怜爱的。
不知为何,裴子信内心涌上一丝嫉妒,这种感觉很微妙,他还从未尝过‘嫉恨’的滋味,这不是圣人所为。他一直将自己标榜为圣人的‘弟子’,一切言行举止皆依照圣贤书上所说的去做。
王殷雪仰面看着自己的兄长:“大哥,你这次回来要住几日?祖母说书院也快休学,是不是真的?”
王家庶女们身份卑微,王殷雪很少与她们在一起玩耍,整日就盼着兄长回府。
王宗耀看了不远处的裴子信一眼,对王殷雪道:“小雪不得胡闹,大哥还有事在身,等晚些再去你院子里看你,你现在先回去。”
王殷雪嘟了嘟嘴,虽不愿离开,还是应了下来:“哦----”
裴子信离着二人并不远,兄妹之间的谈话,他听的一清二楚,王殷雪身边的丫鬟寻过来时,他紧张的握了握拳,生怕再也见不到她似的,又多瞄了几眼。
可当王宗耀朝着他走过来时,他又当即望向了别处,就像是个占了便宜的贼人,心虚到慌乱。
在众学子眼中,裴子信就是不食人间的道士,王宗耀绝对没有想到这人此时满脑子都是他的妹子。
王宗耀在未来几年之后才会明白‘人不可貌相’是多么深刻的道理。
王宗耀走近后,道:“长梅和崔洛已经离开,去了承恩伯府替胡勇求情,你今日就先别回书院,等到事情尘埃落定,你再与我们几人一道回去。否则单是秦先生那一关,你一人也不好过。”
罚不责众,王宗耀在赌,秦先生看在王家和承恩伯府的份上,也许会对他们几人网开一面。
裴子信在一刻钟之前还惦记着回书院,但此刻无半分焦急,“也好.....只是长梅和崔洛何时过来?刚才那位姑娘是你的......妹妹?”
原来是高门大户的千金,难怪了,和村上的春花完全不一样。他具体说不上是哪里不一样了,总之,不由自主的想去打听更多。
王宗耀所有心思都放在胡勇和书院上,此刻无暇顾及裴子信的异常,他也根本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回道:“对,是我二妹,刚才打扰到你了?小雪自幼顽皮,都是被家父家母宠坏了。”
王宗耀从未瞧不起裴子信,也没有嫌弃他是农家子,因为是将他当作同窗好友看待的,故此他提及自家幼妹时,并没有刻意回避。
裴子信佯装着无事的样子,嗯了一声。
“我今晨问过祖父,胡勇的案子还有回旋的余地,现在北镇府司已经断定周世怀的死是因外力所伤而致,但他身上有旧伤,或许才是真正致命的。”
裴子信虽与胡勇之间闹了不愉快,但总归是同窗,他并没有盼着胡勇出事。这就是老实人的本质特点,不会半点阴谋。
“所以,只要证明周世怀的死因是旧伤所致,胡勇就能脱罪了?”裴子信眼中闪着光亮。
王宗耀最欣赏的就是他这一点,看待事情从来都是黑白分明,绝对不会公报私仇,“你说的没错。长梅与崔洛已经去求承恩伯出面了,只要承恩伯说服了顾大人,胡勇便不会有事。”
裴子信内心微有触动。
这件事如果发生在普通百姓头上,无疑是死罪难逃的,但在这些富家子弟身上,一夜之间竟然就有了天翻地覆的转折。
人与人注定不可能公平,身份地位不一样,待遇也会不一样。
裴子信一方面期盼着胡勇无事出狱,因为他知道胡勇的确没有杀人,与此同时,裴子信也在因为贵族的权势而暗暗为贫者抱不平。
矛盾且冲突。
这厢,顾长梅与崔洛一大早就赶至承恩伯府,却获知承恩伯并不在府上。
顾长梅这小子根本不顾青红皂白,领着崔洛就直闯顾长青的院子,守门护院挡在了月洞门处:“二公子,大公子才回来不到一个时辰,您莫要扰了他休息。大公子他已经两日未歇了!”
顾长梅哪里管得着这些?在他眼里人命更要紧,而且他记得兄长本来就是极少回来歇息。在他的认知中,好像顾长青就是铜铁打造,压根就不需要休息。
“让开,出了人命,你担待的起么?”顾长梅推开护卫,理直气壮。
他在伯府是骄纵着养大的,顾长青也极度忍让他,故此,府上的护院也不敢强行挡他。
崔洛想拉他都拉不住,他就如同一头受了刺激的水牛,直奔顾长青寝房。
当二人站在回廊下,尚未推开房门之前,门扉却从里被人拉开了。
顾长青就站在那里,墨发用了竹簪子固定,身上只着一件雪白色的交领中衣,与漫天的雪景相衬的相得益彰,蹙起的眉宇显示着他此刻不悦的心情。
崔洛脑中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不怕冷么?
顾长梅天不怕地不怕,对顾长青却是存了几分畏惧,他此刻见顾长青气色不佳,方才的势头怂了下去:“大.....大哥,我就是想问问你,胡勇的案子,你到底帮不帮忙?”
崔洛站在顾长梅身侧,顾长青的目光这时候落在她脸上,却是对顾长梅道:“等着!我一会出来!”
言罢,他将门扉合上,随即一阵冷风扑在了崔洛和顾长梅脸上。
顾长梅对崔洛憨笑了两声,像是在解释什么:“我大哥就是这样的人,他其实很热情。”
这话......很耳熟。
作者有话要说: 顾长梅:我大哥真的很热情!我用人格保证。
众人:你哪里来的人格?!
第25章 捉猫
当房门再一次打开时,顾长青身上已经整整齐齐的穿着一件宝蓝色家常锦缎袍子,月白色水纹的腰封,衬得腰细腿长,看他的体形,里面并没有穿夹袄。挺拔,但并不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