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新年第一天,伏黑惠从志摩半岛观光酒店的落地窗后盯着海岸远处起伏的山脊线发呆,缓缓升起的淡金色太阳照耀着碧蓝色的英虞湾,零零落落的船只从港口驶出,他指着在海湾中鱼尾一般的白色浪花,“妈妈,等会儿我们可以去坐船吗?”
正蹲在他面前帮他扣号外套纽扣的五条律子顺着他的手往外看,“今天想先坐船吗?”
他脑袋点点,“还想去海女的小屋。”
“上午要先去伊势神宫哦,”她整理了一番他的衣服,满意的摸了摸他的额头,“昨天说过要去松二郎之宝,下午再去坐船怎么样?”
“好,我要吃冰淇淋。”
“只能吃两口,肚子着凉的话其他的也没办法吃了,昨天晚上你不是说要吃金考和年糕吗?”
两人话没说完,浴室的门打开,五条悟裹着浴巾走出来,从桌子上捡起震了许久的手机,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到他们身边,带着一身热腾腾的水汽,“电话。”
“谁的?”她一脸困惑地站起身,正巧凑到了大咧咧裸着上身的五条悟跟前,他胸膛那股灼热的水汽扑到她脸上,让她顿时涨红了脸,不得不推着他转身,“去穿好衣服再出来!”
“这里又没有外人。”五条悟撇撇嘴。
“你好拖拖拉拉,叔叔。”伏黑惠在旁边仰着脸吐槽。
被推着走的五条悟朝他做了个鬼脸,“还要别人帮你穿衣服的小鬼没资格说我。”
“比小孩子还能赖床的你也没资格说别人,”五条律子没好气地赶着五条悟进去穿衣服,他一出来就开始乱成一团,明明没多少事,还能搞得她手忙脚乱的,连来电显示都没仔细看就接了,“你好?”
“因为我没有早安吻。”五条悟还在坚持不懈的添乱。
“律子。”电话那边的声音正好传过来,五条律子神色有片刻愕然,推开五条悟之后走到了伏黑惠身边坐下,伏黑惠像是被她伸出的无形的手牵着,走到她跟前让她的手掌落在头上。
“妈妈?”
“新年快乐,律子。”五条夫人那边很安静,电话里只听得见她的声音,安静得不真实。律子小的时候,五条家的新年总是很热闹,本家,旁支,络绎不绝的拜年客从五条家那扇门外踏进来。母亲会忙得不可开交,她在开蒙之后总是跟在母亲身后,以至于在长大后对新年最深刻的记忆是母亲挺立而忙碌的背影,还有走廊上哒哒哒响个不停的脚步声。当时因为年纪小,过年对她而言是件新鲜事,而且母亲那时候总是板着脸,忙碌让她眼睛看起来疲惫无比。于是她总想着去帮忙,从入门的摆设到宴会厅的鲜花陈设,摆放在客人面前的餐具,甚至年菜的安排,都想要帮母亲做点什么,忙得头昏脑胀的时刻,她会觉得自己变成了母亲,变成了一个有力量的成年人。过了很多年她才知道,她不会变成母亲,更不会拥有任何力量。
“新年快乐……妈妈。”她们有一整年没说过话,自从上一次见面之后,五条律子不愿意再从五条夫人那听见半点和孩子有关的事情,也不愿意听见母亲为了自己而难过得哭泣,那些眼泪在她眼中变得恐怖而且令人畏惧。于是她有意逃避,主动断了联系——反正母亲也从不主动联络她,像是困在旧世纪的城堡里,拒绝一切能过够成为她们之间联系媒介的互联网和电话线,仿佛任何主动的行为都会令眼下所极力维持的,犹如蚕茧一般的生活出现裂痕。五条律子很清楚母亲的个性,母亲也是擅长在生活里闭上眼睛,立即酣然入梦的人,这是在长此以往的生活中所诞育的无法抗拒的本能和独特的智慧。她很难去责怪母亲自私,希望从女儿那得到些许安慰并不是自私的事情。她也责怪不了任何人,因为所有人都只是被各自的生活吞掉了。
“新年忙吗?”
“今年不怎么忙了,你父亲身体不见好,省去了很多程序。”
“父亲生病了吗?”五条律子垂下眼睛,伏黑惠乖巧地站在她身前,扶着她的膝盖,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她。她回以微笑,抚摸他柔软的面颊,手指曲起来像是梳子一样穿过他柔软的头发,她沉浸在这种安宁之中,渐渐忘记了母亲和她之间发生过的事情,“您的身体还好吗?”
“我很好,你父亲只是年纪上去了。”
“哦……”她低低的应和了一声,发觉再找不到别的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那个……我收到了你的明信片。”五条夫人似乎正忍不住用指甲刮着电话,“拍得很好看。”
五条律子忍不住扬起嘴角,伏黑惠以为她在对他微笑,也跟着笑,“谢谢。”
“他——叫什么名字?”
“惠,”听见自己的名字,伏黑惠眨了一下眼睛,眼睛亮晶晶的像英虞湾透亮的海水,她笑着凑过去亲吻了他的额头,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像是在亲吻自己满是裂痕的人生。
“这样啊——”电话那边的声音被拖长了,她听见有一阵软弱的声音钻过杂乱的声响,嚅嗫着传到耳边,“……你不要怪我,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好过点。”
五条律子听见母亲的话,只是有那么一瞬间的难过,甚至没在脸上显露出来,轻声说了句,“我已经不记得了。”
随后电话里的声音再次沉默了下去,她则抬起眼睛,“惠,”放下手机按着免提,对伏黑惠说,“喊婆婆。”
“婆婆。”伏黑惠听话地喊了一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五条律子,又主动加了一句,“新年快乐,婆婆。”
“新年快乐,惠。”五条夫人的声音打起了精神,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孩子留下了她热情又和蔼的印象。
穿好衣服的五条悟从浴室里重新走了出来,正巧听见电话里的声音,目光落在坐在窗户旁边的五条律子身上,她正搂着伏黑惠,窗户外面泛白的太阳光让她浑身像是包裹在毛茸茸的白色光晕里,她垂着眼睛露出笑容,注视着除了他之外的一切,让他看起来像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于是他大步走过去,把看起来和谐又安详的画面搅乱,抓着她的手臂对着电话说:“是妈妈吗?我也要新年祝福。”电话那边的五条夫人声音有些慌张,但还是客气地回应,等话音落下,所有人似乎都感到了一点不舒服的气氛。
五条律子并没有说什么,她等五条夫人那边的声音停下后礼貌地挂断了电话,这才看向他,他嘴巴撇到了一边,看起来很不高兴,“你怎么了?”
五条悟紧紧地盯着她,“我想要新年祝福。”
“新年快乐,悟。”她爽快地满足了他,说完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他没擦干洗脸时留下的水,手掌心摸上去还有一点湿湿的。但是他依旧不满意,俯下身把脸了凑过来,眼睛示意旁边仰着脑袋一脸疑惑的伏黑惠,像是在说‘不可以偏心’。
她叹了口气,将嘴唇贴到了他的脸上,然后问他,“你想要我总是把你当小孩子对待吗?”
他十分擅长给自己多捞点好处,她靠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搂到了她的腰上,原本站在伏黑惠那一边的她被抢了过来,他强行介入了他们之间,伏黑惠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们,就像刚才的他一样。只属于他们的世界不得不容纳下第三个人,这件事让他心情愉快,于是同样亲吻了她的脸颊,“当大人也有撒娇的权力啊。”完全忘记了自己前不久刚过完十八岁生日,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这回事。
“够了……”她耳朵变红了,拍着他肩膀示意他不要太过分。
五条悟也没有真的打算做点什么,没多久就放开了她。
他们离开房间的时候,隔壁房间的门也在同一时间打开,房门背后幽幽地钻出来鬼气森森的声音,“悟少爷,律子小姐。”
五条悟语气夸张地后退了半步,“哇,好可怕的脸色。”
五条律子忧心忡忡地看着筱原市,“是通宵了吗?”
筱原市点头,梦游一样走出来,她衣服穿得还算整齐,只有两只眼睛乌青,脸色白得像是尸体,“还有宿醉。”她昨晚碰到了年轻时候一起干过架的咒术师,几个人大喝了一顿,然后很不幸地都喝多了。
律子劝说:“撑不住的话去休息吧,新年让你跟着一起来是放松的,不是工作。”
“我撑得住。”筱原市打起精神。
五条悟:“真的吗?”
“没问题的。”
四个人一同前往伊势神宫,伏黑惠趁五条悟拉着律子说话,跑到后面跟筱原市走到一起,小声跟她说:“筱原阿姨,你看起来好像要死掉了。”
筱原市摇摇头,“会活着的,为了伊势龙虾。”
“原来是为了伊势龙虾。”
“因为平时很难能吃到啊。”
“那要大吃一顿哦。”
大吃了一顿之后筱原市就撑不住回酒店倒头大睡,在伊势神宫附近吃完一圈的五条悟心满意足地跟上了伏黑惠和律子去港口,三个人一直到傍晚才回酒店换衣服。余晖笼罩着整个英虞湾,天空变成了桔红色,远处的岛屿,海浪,都变成火焰一般在落日下晃动的剪影。吃过晚饭,五条悟上楼送伏黑惠到筱原市的房间,想要留一点夜晚的二人世界。五条律子一个人坐在观光酒店的咖啡厅里等他回来,咖啡厅内放着jonimitchell的bothsidesnow。
她看着窗户外的天空红色渐渐淡去,云层一团团地聚集在半空,渐渐失去了形状。
这时有人走到了她身边,“你是律子,对吗?”
五条律子抬起头,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穿着红色绞缬和服的年轻女孩,她看起来精神奕奕,活跃地像是随时都能像鱼一样从这身把她的腰身捆得紧紧的和服里蹦出来。律子记得她,逸子,企业家的女儿,她们一年前见过,在另一位企业家的千金组织的茶会上认识。那时候她刚刚从国外回国,手臂和脸都晒成了小麦色,头发剪得很短。她在茶会上说自己正在被家里人说教,穿着,妆容,服饰,从头到尾都要被说一遍。后来律子还听说,她讲究的父母十分介意她学西方那一套穿着不像一位真正的女性,她则是一门心思地钻研要进入家族企业,成为一名企业家。
东京圈子的小姐们消息总是从这里传到那里,她们没怎么见过面,但是律子却总觉得自己和她还能说得上熟悉,不然她怎么认得出自己。
这次再见面,逸子已经带着娴静的微笑,穿着和服,看起来和日本女儿没什么两样。
噢,她的头发也留起来了,原本染得很显眼的发色已经变成低调的栗子色。
“好久不见。”律子笑着打招呼,心却忍不住提起来,眼睛看向门口。
“还记得我吗?”
“我记得你,逸子,对不对?”年轻的女孩都喜欢称呼对方的名字。
逸子得到允许后,在五条律子旁边的位置坐下,随后露出一个大大咧咧的笑容,看起来还是一年前的模样,根本没什么变化,“好久不见,没想到这么巧。”
“好久不见,也是和家人来庆贺新年吗?”
“是啊,不过今晚还有特殊任务,”她神神秘秘地竖起一根手指,“是这个年纪的女人都要面对的重大事情。”
“啊,新年相亲吗?”
“没有明说,只是告诉我有个认识的朋友一家子也一块儿过年。然后把对方的儿子推过来,说让我们年轻人凑个伴适合一起玩。”
五条律子也相亲过,说不定全东京的同龄女生都碰到过她们一样的问题,她忍不住吐槽,“好偷懒的客套话。”说完又想起来自己的和服,那些已经被束之高阁的衣服,被尘封的过往,都成为了十分遥远的事情。她现在已经完全是现代社会的一部分,没有人能在她的身上找到过去的痕迹。
“是啊,连理由都不编。大概因为男生是他们超满意的贤婿,如果我不满意的话,是我不识抬举啦。”逸子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不满,她很高兴在这里碰到真正的同龄人,“你呢,在度假还是庆祝新年?为什么一个人在这。”
五条律子放在桌上的手动了一下,端起茶杯,遮住自己的脸,“是度假。”
“一个人吗?”
“……和弟弟一起。”
逸子眨了眨眼睛,她的眼睛看起来像是某种灵巧的鹿,轻巧地从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障碍物上跳了过去,“所以今晚你有空吗?我不想跟一个无聊的男人浪费时间。”
律子有些犹豫,“这样没问题吗?”
“没问题啦,尤其是遇到了你,你知道你有时候会像免死金牌吗?”
“我?”
“如果说跟你一起出去,父母是不会拒绝的。”这个圈子里有明文规定,也有潜规则。五条家,和禅院家还有一个逐渐不被人记住的加茂家,是潜规则中的更深一层的规则,他们从不主动提起,但是得沉默地维持关系。
律子说不上来自己的心情是好是坏,但是她有些心动,“那我打个电话说一声。”
出人意料的是,五条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应付,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于是重新回到位置上的律子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愉快,她眼睛闪闪发光,问逸子想去哪里。
“想不想去楼上喝一杯,你喝过酒吗?”
五条律子矜持地点头,跟着逸子离开了咖啡厅,她们走动的时候,逸子一直不停地扯自己的衣领和腰带,裹缚的和服看起来让她有些喘不上气。
五条律子问她:“很不适应吗?”
“其实也还好,不过考虑到我没得选,就觉得很烦,”她们走进电梯里,银色的金属盒子把她们关进同一个狭小的密闭空间里,她们在这短短的十几秒中变得更加的亲近,逸子说话更加的直接,“就跟男人一样啊。很多男人其实没有讨厌,但是如果从一开始就没得选,见面时相处就已经处于一种不舒服的姿态,那么情绪也很难做到坦然和毫无芥蒂,在这个基础上根本不可能发展出什么亲密的感情。”
五条律子安静地听着,仿佛察觉不到自己的衣服也曾经让她感到不舒服。
因为四周没有别人,逸子完全是随心所欲地说话,“男人和衣服一样,不合适的衣服,穿一次两次没关系,可以丢掉,但是穿一年两年甚至是一辈子,完全就是一种折磨。”
律子盯着电梯里自己的倒影,像是在喃喃自语,“衣服倒是还能换新的。”
“但是结婚的男人可没那么容易。”逸子得到了附和,用力点头。
“所以你才觉得相亲就是在试穿不合适的衣服。”
“被迫塞进去衣服里,穿什么都不合适啦。”
“很少人会这么想。”
“大家都习惯了,经常说什么,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们都是这样啊,都没觉得不对劲,只有你不一样,就像是不正常。”
律子张了张嘴,想起了早上妈妈的话,发自肺腑地说了句:“……我懂。”
逸子顿时眉开眼笑,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她的手已经挽到了律子臂弯里。在吧台喝了两杯苏格兰威士忌,她们的友谊就在酒精的协助下持续性升华。律子完全不像是一年前在茶会上那么手足无措,当时她像是闯进陌生世界的爱丽丝,在那个童话一样的充满潜在危机的世界里,身体忽大忽小的变化,有需要的时候,很多人都会围绕在她身边,没有需要的时候,她坐在边缘无人问津。她的社交一直是隔离的,人走出去了,灵魂却始终关在东京那座华丽的笼子里。
只是这次,她竭力挣脱了出来一瞬间,酒精让她的身体发热,酒吧炫目的灯光让她的灵魂漂浮到真实的世界另一面,她的身体躯壳忽然找不到她了。
这时她可以完全感受到自己,和逸子说话都变得直接了不少,“打算之后怎么办,是继续采取消极抵抗,还是发动战争。”
逸子说:“当然是战术妥协啦。家里的很多人始终都觉得,我作为女性对企业最大的助力其实是婚姻投资,在我身上投入的都要在婚姻里捞回来,大家都倾向于为了家族的未来,让我去和政治届的青年才俊喜结连理。目前没有资本谈判的时候,妥协也是一种技巧性回避矛盾争端的方式。”
她望着逸子,“如果一直这样妥协下去,很容易陷入无法挽救的余地。”
“我也知道啦,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会放弃我拥有的一切逃出去。”
“放弃一切?”
“家庭,亲人,金钱,乃至过去的几十年的生活。”
律子哑然,“全都放弃吗?”
“这是最坏的情况啦,而且比起出卖自己的灵魂顺从可悲的婚姻制度和家族奉献精神,我情愿像壁虎那样毅然决然地断掉尾巴,逃离这里。”
“像壁虎一样。”律子喉咙里酒精的苦味又浮了上来,她麻木地咀嚼着自己的声音。
“你知道的吧,很多生物其实都有放弃自己身体一部分求生的本能,也有依靠自己重新长出身体的能力。”逸子完全忘记了自己今天这身讲究的装束,豪爽地喝干净自己杯子里的酒,对着酒保大喊再来一杯。说完回过头,对律子继续说,“人类也是一样的,果断地判断出来什么应该抛弃,因为伤口迟早都会恢复的,死掉了才是什么都没了。”
“你真是……很了不起,逸子。”
“光顾着说我了,都没有问你,最近在干嘛,听别人说你好像不怎么爱出门。”
“前段时间去非洲了。”
“噢,好地方,我还没去过,因为年轻的时候都更喜欢热闹的大城市——一点都市人的刻板印象,完全错失了去看看的好机会。”
五条律子像是打开了某种开关,她和逸子说起了恩贡山的日与夜,说起那辆皮卡车载着她的孤独远离人群,奔向幽暗的深林,说起太阳照亮整个平原的刹那她用相机拍摄下的鹤如何舒展开它漂亮优雅的翅膀,她还兴奋地复述了劳伦在山坡上念的那句诗。逸子则安静地撑着脑袋看着她,显然是在专注地听她说话,酒吧吵闹的音乐都随着太阳的起落停歇,她们凑在一起,说话的声音盖过了一切。
“律子,我之前总是会听别人说起你——”逸子突然这么说。
五条律子愣了一下,“说我?”
五条律子是个深居简出的人,她的神秘感会成为很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逸子记得从记得这个名字开始,她身上的各种传言就从没有断绝过。有人说她离开家里跑来东京是因为做了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因为京都的五条家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甚至是个极度保守的家庭,从来没有让自己未婚的女儿单独搬出来居住的先例。还有人说她的长相和出身到现在都没有个像样的人安排相亲,恐怕是个性有问题,家里直接放弃她了。因为像她们这样出身的女性,相亲的苗头大概在未成年时期就已经存在了,就像某种顽固的无法根除的绝症一样。
很多人都小看流言的影响力,不认为这种小小风波能够卷起什么风浪。但是北美洲的一场飓风起源,说不定就是因为南美洲一只微不足道的蝴蝶轻轻扇动了翅膀。流言是具备摧毁能力的,尤其是那种足以激起人嫉妒心的美丽事物。这些闲言碎语很轻易地就击碎了五条家的假象,挖掘出废墟下面一些更加值得人津津乐道的事情——也就是五条律子的弟弟,五条悟。
律子有一个比她更能引起骚动的弟弟,他们姐弟一起住在东京,远离家人。然后一切就从有人在银座偶遇他们开始,有人看见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凑在她耳边说话,亲密得不像是姐弟,还有人看见他抓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大摇大摆地以五条夫妇的名义出行。
姐弟相恋,毫无疑问的离经叛道。
逸子已经能猜出来这里面几分真几分假,但是他们对她的评价,“——现在发现,别人说的话一点也不可靠。”
五条律子大概是猜到了,她们靠得太近,一点秘密都藏不住,垂下眼睛,故意问:“她们说什么?”说她和亲弟弟乱伦,说她违背伦理道德,说她是个勾引亲弟弟的下贱女人。这些话她在梦里听过很多次,恐惧感已经随着时间淡去,言论已经不算什么。
“她们说你漂亮得让人讨厌,”逸子接过酒保递来的酒杯,跟她碰了一下,“显然,现代社会的年轻人审美已经沦落到了可悲的地步。”
说完逸子学着她轻柔的语气,“ourshareofnighttobear——”
律子笑了,“狄金森的诗。”
“你也看过。”
“最近才开始看,并不能完全理解。”
“但你记得。”逸子抿了一口酒,“其实我最喜欢的是最后那句,hereamist,andthereamist——”
“afterwards—day!”她们异口同声,逸子端起酒杯,律子只是低声附和,她看起来依旧很茫然。
喝完几杯酒,她们到了该散场的时候。律子提议和她一起拍个照,还说到自己最近很喜欢摄影,不过这时候只有手机在身边,于是她们用手机自拍。
拍完两个人看着照片,逸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上的发簪摘了下来叼在嘴里,作出搞怪的表情,她哈哈大笑,说:“这家伙还没到结婚的时候呢。”
分开时,律子由衷地祝福她,“祝你顺利。”
她深深的看了律子一眼,“你也是。”
律子笑了笑,没说话。
回到房间时灯还没关,五条悟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幽灵一样从身后搂住了她。他凉凉的鼻子挨着她滚烫的脸颊,“喝酒了吗?”
“嗯……”五条律子半阖着眼睛扭过脸去和他接吻——被丢在一边的小气鬼需要这种安慰,他的舌头轻而易举地撬开了她的牙齿,舌头被他含住吮吸,他像是在品尝她,又像是在夺取她,声音随着他的深入而被吞咽下去,黏糊糊地咽进湿热的喉咙里。她又想起了逸子的话,想起那些她不曾听过的窃窃私语,如风浪一般的流言。慢慢转过身,搂紧了弟弟坚实的后背,她是艘已经在风浪中打翻过一次的扁舟,经不起更多的风浪,她只能抓着他,牢牢地抓着他。
“姐姐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小气鬼?”他低着头一下一下地啄着她的嘴唇,问她。
“……为什么这么问?”
“刚才打电话的时候有在担心我拒绝,对吧?”他能听出来。
律子选择了沉默。
“我不是小气鬼,姐姐,”他们倒进柔软的床铺里,他的手指弯曲起来慢吞吞地梳理她的长发——就像她对伏黑惠那样,他充满依赖地亲吻她的眼睛和脸颊,最后才是嘴唇。他企图向她解释,他只是粘人,并不是想要完全占有她的生活,“我在乎的是你会不会回来。”
她叹了口气,“你没有必要担心这种事情。”
“以前等姐姐的时候很会胡思乱想。”
明明现在还是在意得要死,律子不想戳破他,于是没有搭腔。
她搂着他的肩膀,仰起脸,看见海面上的月亮翻转过来,掉进了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