涩雾 第26节
孟书温把保暖坐垫放到自己身边的椅子上,眼神示意他坐下,然后拉开书包,把自己的笔袋和课本拿出来。
岑放见状也低眸掏出自己的练习册和黑笔。
孟书温下意识往旁边看了眼,他面前摆的是一本英语练习册。
翻开练习册的同时,她的视线里又闯进一大片醒目的红叉,十道基础填空题错了一多半。
孟书温的校内作业已经做完,眼下正拿出课本打算预习明天老师要讲的章节。
然而像是有魔力一样,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落在身边那本练习册上,还有那只拿着黑笔的,纤长而骨节分明的手。
以及,正在认真审题,目光专注的少年。
只见他眸光微沉,思忖后轻轻落笔,旋即在括号里填上异常明显的错误答案。
字母写得倒是挺漂亮的。
孟书温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收回目光,有点可惜。
就是这英语水平……实在让人咋舌。
将今天的任务全部完成后,孟书温抬头看了眼挂钟上的时间。
按照往常,她完成给自己制定的学习任务后就可以收拾书包回家。
陈姨知道她成绩不错,学习有自己的方法,于是给了她特权,让她可以不用待够时间再离开。具体自习多久,什么时候回家,全凭她自己意愿。
然而。
孟书温侧目,看了眼表情明显陷入纠结的岑放,视线落在他正努力攻克的题目上。
这是一道纠错题,对基础知识有一定要求。然而岑放的基础一塌糊涂,所以这道题于他的难度可想而知。
周围响着隐隐约约的落笔和书写声,自习室一片安静。
想了想,孟书温写了一张字条:有不懂的问题可以问我。
放下笔,把字条传给他。
很快,她就看见岑放低眸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在字条上落笔。
孟书温以为他会问英语题目之类的问题。
但没想到,他问的是其他,甚至和英语毫不相关。
同想象中的潦草大相径庭,他的字迹端正清隽。
他问:你为什么帮我?
岑放陷入无尽的茫然和不解。
眼前的少女,他曾在升旗的时候仰望过她。
她身边总是有很多朋友,别人对她赞赏有加。
她完美得没有任何缺点。
为什么这样的人,却肯对他施以援手?
这种情况的发生游离于他有限的世界之外,他实在不清楚,不明白。
他们是云泥之别。
从来都只有底端的人试图靠近天上的云层,努力企及。
但没人见过,像星星一般耀眼的人,主动向无足轻重的尘土靠近,甚至触碰。
沉吟片刻,孟书温拿起笔。
她没说什么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也没有什么浮于表面的“同学之间就应该互帮互助”。
她漂亮的字迹写道:
岑放,我只是想拉你一把。
在他错愕又复杂的视线里,孟书温朝他善意地弯唇笑笑。
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帮他拨云见日,或是更长远的,让他彻底脱身泥沼。
但她总可以,尝试着拉他一把。
第21章 涩雾
川沂高中在市中心, 放学时间交通拥堵。周边是灯红酒绿,霓虹灯招牌闪烁夺目的商业街。
晚上十一点多,还有不少年轻人出来逛夜市, 三五成群, 说说笑笑地穿梭在摊贩之间。
然而不过是几站公交的距离,车窗外的夜景逐渐变得寥落冷清。
估计都没几个人发现, 在第三小学附近不远,有一家养老院。
时间将近十二点, 养老院前厅仍亮着几盏灯。
正打着瞌睡的陈茹闻声惊醒,抬头看了眼来人,露出笑:“小放来啦。”
岑放礼貌地颔了下首, 旋即便跟在陈茹身后, 穿过长而空旷的走廊,来到还亮着灯的那个房门前。
“宋姨今天嘴里还念叨着你呢,说想你。”语毕, 陈茹有些犹豫似的, 压低声音,“但她今天又说胡话了, 连我都不太认得。”
岑放垂下眼,对陈茹说了声谢谢, 随后推开房门走进去。
房间不大, 甚至可以称得上狭窄拥挤。
岑放把书包放在桌边,轻声说:“我来了, 外婆。”
听见声音, 椅子上半梦半醒的老人有些迟钝地看向他, 露出和蔼慈祥的微笑:“小放。”
她岁数大了,吐字不太清, 又有些方言味道。
岑放轻轻嗯了声,走到老人旁边,乖顺地蹲下:“下次不用等我回来,困了就休息。”
宋清梅笑笑,把粗糙的手放在岑放的发顶,轻轻摸了摸:“外婆想等你。”
她生了病,明白一阵糊涂一阵。但和岑放呆在一起时,大部分时间都是清醒的。
房间里安静了会。
岑放低低地说:“外婆,和我回家吧,我可以照顾你。”
宋清梅仍是笑呵呵的:“外婆在这挺好的呀,有人照顾我。”
“我放心不下。”
“有什么放心不下,你好好学习,以后成才了,再来接我。”
岑放扶着老人到床上休息,又帮着掖了掖被子,保持着沉默。
又过了一会,宋清梅似乎要睡了,岑放便拎起书包,打算轻手轻脚地离开。
每周都是这个程序,循环往复。
宋清梅是他唯一的家人。
或许他的父母还在世,或许早已因为意外死了。总之从他记事起,照顾他的便只有外婆一个人。
后来宋清梅老了,病了,执拗地要呆在养老院不肯走,还不让岑放每天都来看她,每周只许一次,不然就发脾气。
老年人,生起气来很容易出问题。
拗不过她,岑放只好每周来一次,短暂地看望她一会,亲昵地聊聊天,便离开。
走到门口,他刚要把门合上。
忽然听到身后的老人说:“小放啊,以后别来看我了。”
他身体猛地一颤。
以前宋清梅怪过自己来得频繁,也说过再天天来看她,以后就再也别来的气话。
但他知道,这次是真心实意。
老人半阖着眼睛,自顾自地道:“你爸妈心狠,把我们祖孙俩留下,我始终觉得对不住你,让你从小到大一直被人欺负,被人瞧不起……是外婆对不住你。”
“现在外婆老了,生了病,不但照顾不了你,还拖累你。我每天睁开眼睛脑袋里就想这些事啊,吃不下,睡不好。”声音渐弱,宋清梅翻了个身,伸手抹掉眼尾的泪,遮掩着怕他看见。
“你妈给我打过一笔钱,够我在这生活好一阵子了。你要是不想让外婆成天活在愧疚里,就好好过你自己的生活吧,别再来看我了。”
世界像是被无声的洪流吞没。
少年无力地垂手站着,书包滑下,肩膀轻轻颤抖。
他原想装听不见,仍然遵循往常一贯的模式,每周来看她。
可却像是被抽干所有力气,无法再前进一步,喉咙艰涩得说不出一个字。
断了线的水珠从眼角滑落,簌簌砸下。
“就当外婆任性,你是个好孩子,你最后再听我一次话,好不好?”
缄默之后,宋清梅吸了口气,难以抑制的哽咽起来,像是在同他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只是日后,连个能陪你说话的人都没有。你要是再被人欺负,像小学那样被人扯破了衣服,没人关心你,这可怎么办……”
宋清梅向来是个很独立坚强的人。
这是岑放第一次听见她的哭声。
哽咽,沙哑,仿佛化作无形的利刃,一下下剜着他的心脏,难以言喻的痛意在底部扎根。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着。
不知过去多久,岑放终于轻轻松开紧握成拳的双手。
他声音艰涩:“我……答应你。”
“我答应今后不再来看你。”
每一个音节,都仿佛经过一个漫长又煎熬的区间,自口中传出。
“外婆,你不要愧疚,不要自责,不要……总记挂我。”
停顿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