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袁蕊华抬头一惊。马上低头,怯生生说道:“陛下为着姐姐失明的事,您难过,痛苦,生气,找人发泄都是应该的,臣妾命薄,如今也成了皇上和姐姐的出气发泄筒,想也不觉奇怪了。”
  李延玉一脚狠狠踹过去。“贱妇!——在死之前,告诉朕,为什么要干这样的歹毒事?”
  袁蕊华轻声地道:“臣妾不明皇上这句责备的意思。”
  李延玉又是一脚。袁蕊华立即被踹了在地,口角流出血来。
  袁蕊华凄惨狼狈,道:“臣妾,臣妾还是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望陛下明示。”
  李延玉深吁了口气,揉着鼻梁骨。他忽然在这一刻开始怀疑自己——
  他的目的,竟将贱妇召来这凤仪宫质问,当着妻子蔻珠的面,是要给自己开脱吗?
  是要把对方所受伤害、委屈、失明,统统责怪在这样一个贱妇身上吗?
  李延玉发现,他现在连主动跟蔻珠道歉认错、自己承揽责任的勇气都没有。
  他没有。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回忆多年以前那时候的蔻珠,日日给自己赔小心,各种卑微低三下四求宽恕。而今,他连她那样的勇气都没有。
  殿中静默。蔻珠不吭声。仿佛对这世间一切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对对错错都不在乎了。
  她不在乎这个男人,也不在乎那个女人。
  袁蕊华忽而笑起来。
  眼里是素日李延玉和蔻珠都未见过的狂妄,阴险,卑劣与狠毒。“对,一切都是臣妾干的!陛下,你把臣妾千刀万剐拿去处死吧!”
  李延玉仍旧揉着鼻梁骨。
  “这么些年里,臣妾知道,你心里是一直装着我姐姐的,你越喜欢她,越对她动心,你越在意她,你就越要折磨她——你不放过她,同样你也不放过你自己。承认你自己对她有喜欢相思爱悦,是比杀了你还令你绝望难受的事情,对吗?而这一切,也几乎是,从你得知那写信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之后您就开始疯魔了。以前的你,可不是后来那么喜欢去折磨一个人的?”
  李延玉身子开始摇摇欲坠,开始发抖。
  “臣妾……就恨你们这些自私的人!”
  袁蕊华咬牙切齿,恨恨地说:“你为了逃避我姐姐,一次次故意来拿我作挡箭牌当替身,您羞辱我……皇上,您知道您每一次命令我脱光在你面前,想尽办法地来说服您自己努力接受我——可偏偏却。您知道我那时的感觉吗?那种比被人剥了皮的耻辱吗?我也是个女人!算起,我和姐姐一样,都是袁家嫡女。凭什么我要遭受这样的耻辱!凭什么!”
  李延玉道:“贱人,你知道朕为什么不愿意碰你吗?看见你一次就恶心一次?”
  袁蕊华冷笑:“知道。你迷恋我姐姐的身体,你对她习惯了。以至于见谁,您都觉得恶心。也是,论勾引男人的本事,论那一身下三滥的淫/贱功夫,谁能及她呢……曾经,臣妾听说她还故意去找青楼的女子学了好几身功夫,目的就是……臣妾也确实,不及她这方面。”
  李延玉骨头缝都快散架裂开了。手中的那把白玉梳生生被捏碎了在手里。
  ——
  袁蕊华后来是被几个太监如何拖下去的,宫人们各种议论窥看,却什么看不见,只听得一声声女人凄厉惨叫,以及诅咒之声在皇宫内院的上空漂浮不散。
  “你不要怪别人,皇上!你这是报应!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去放那把火!假若你不激怒我,她也不会眼瞎!你这是报应!”
  李延玉直觉自己耳膜快要被这声音撕破了。
  她都还在说:“你这是报应!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去放那把火!”
  “如果不是你!”
  ……
  仿佛有什么东西往头顶罩下来,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世界都塌了,将他深深堆积埋在里面,拍地又压下最后一块巨石,李延玉觉得自己现在倒需要他父皇临死前、挣扎不已的那颗救心丸。
  ——蔻珠的眼睛,确实是他害的。
  苏友柏说得没错。男人的那句话深一句浅一句的,言犹在耳:“你不是故意,你当然不是故意的……可知多年以前,那个小女孩儿,她也不是故意,可你绕过她了吗?”
  “你饶恕过她了吗?”
  “……”
  第五十三章
  这等于是把数年前两人的是非境遇互相颠倒一下, 彼此交换个位置,各自感受各自所承受的极限与痛苦。
  对比一下,看哪一种痛苦与伤害, 更加令人绝望无所适从。
  李延玉每日喝酒,他又开始买醉酗上了, 白天喝, 晚上喝, 十天早朝,九天都不上。诸位臣子太监劝都不敢劝,谁劝给谁毛脸。
  暮春晴雪飞绵柳树, 春衫日日骑官马, 正值两袖东风, 踏尽落花好时节,然而, 李延玉现在的境遇,却如同一只困兽。
  有一天他喝着酒, 喝着喝着, 竟蓦然回忆想念起那段瘫痪残疾的时光——他俊面抽搐扭曲着, 幽深而沉痛的瞳仁, 是妻子几年如一日的耐心照拂, 对他的各种暴戾脾气忍受。温柔, 仔细,耐心, 小心翼翼,像母亲般包容与呵护。想着想着,他扬起脸来,对着夜空, 流泪了。
  他现在不敢回凤仪宫去,他害怕看蔻珠那双呆滞空洞无光的眼睛,无法想象她现在究竟在遭遇什么样的黑暗与痛楚。
  他怀念起瘫痪时光的种种好处来——人呐,总是在拥有时候不懂珍惜,而一旦失去,还责怪为何如此措手不及。
  他与蔻珠,估计是真的无法重新开局。这是一盘永远也无法破解的死棋。他想着,又喝一口。
  身边曾经那个嬉皮笑脸的小宦官紫瞳也渐渐疏他而去了,近身的,全是些各怀心思鬼胎的奸佞内臣。“皇上,求您别喝了,当心身体。”
  李延玉:“滚。”
  孤家寡人,也许说的就是目前这种状态的男人。李延玉渐渐地开始对皇位、皇权,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有着难以言说的反感与疲倦。
  “早朝!早朝!又是早朝!”
  “批奏折,昨天不是才批过了吗?”
  “内阁是干什么的?内阁是吃素的吗?……”
  他每天潦倒落魄所想的,居然是如何重新再回到那段过去瘫痪在轮椅时光。如何,才能再看见以前的妻子蔻珠。想着想着,他又笑了。
  ***
  “碰!”
  凤仪宫好似传来一道嘈杂的东西摔地声。彼时,养心殿的御书房,李延玉手拿着折子阅览,却还是酒壶不离身。
  “陛下,陛下,您,您过去看看娘娘吧,她,她——”
  小宫女咬着贝齿,脸红耳赤,低着头,不知该如何讲述下去。
  李延玉把酒壶一扔,当即二话不说,急匆匆赶往凤仪宫。
  寝殿沉闷昏黄,也没有点很多蜡烛,好几个宫女不知所措浑身僵硬站在那里,那是一间小净室房,是主子出恭内急时所用。
  蔻珠此时正摔倒在地趴在那儿,身子动也不动,不要别人去拉她,一身浇湿,那净房的恭桶不小心被她碰倒了,里面桶里的污秽液体溅了满裙都是。
  宫女们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她像一只发狂的野猫,谁上前搀扶她就咬谁抓谁。
  李延玉对那些宫女骂了一声“滚”,赶紧俯身颤着两手,将一身污渍狼狈的蔻珠给小心翼翼抱起来。
  他抱得那么小心仔细,像女人随时会从指缝间溜走摔碎。“乖。”他哄着她。“不怕,有为夫在这里。”
  一边亲吻她,赶紧抱到一贵妃榻上,手忙脚乱去找换洗的衣衫裙子。
  终于找好了,又赶紧将裙衫污秽的女人抱去一间浴室洗澡,亲自给她褪衣服,擦拭身体,小心搓洗头发。
  蔻珠的目光始终木木呆滞的。整个过程,自然,她咬过他,挣扎,不许他触碰。他任由她咬,也任由她抓。全身的皮肤几乎都是她指甲纹路。
  终于挣扎不动了,怀中女人也渐渐没有力气了,他轻而仔细给她搂在怀里。“你的痛苦我都知道……为夫比你更懂。宝贝,没关系的,从此以后,由我来照顾你,好吗?请给我这个机会,好吗?”
  蔻珠那始终呆滞的眸光这才终于有了一丝波纹与反应。“给你机会?谁又给过我机会?”
  她说得很轻,唇齿间淡淡的。
  李延玉一把将她紧紧搂抱胸膛怀里。“不要这个样子,算我求求你,行吗?”
  “我们会想办法医好你的,让我来照顾你。娘子……”
  他喉咙沙哑哽咽求道:“我到了现在才明白,你以前身上所负重的那些痛苦绝望,会有多令人窒息难受……”
  他不停吻着她,吻她的眉,吻她的眼睛。浴室里的水流声哗哗哗。“你以前说,如果,能把你健康双腿给我也在所不惜,我不能去感受这话,现在……”
  他闭着眼睛。终是无法再说下去了。
  ***
  有时候,李延玉甚至多希望自己变成蔻珠膝盖上一只狗,她终日呆滞的神情,麻木冰冷的眼眸,偶尔,只在听见儿子咯咯咯的笑声时,才会把嘴角轻轻扬起来;又或者,在有时当那只小京巴狗多多一窜,窜到了她怀里时,那小京巴伸出舌头,舔她的胳膊手肘,她也会把嘴角轻轻牵动扯起。也不知是否是怀念起童年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光。
  有一次,他听见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爹爹。”
  李延玉闭着眼睛,从胸处长长深吁一口气。
  李延玉决定大兴土木,要修建一座奢华适合盲人居住的行宫。怎么花销浪费怎么来,对设计的工部侍郎命令说,得需用什么样的料,能保证摔倒磕磕碰碰绝不受伤害,家具又要如何摆设布置,要栽满什么样的鲜花和植物。朝廷大臣们议论纷纷,简直如听了什么奇葩天方夜谭,忍不住厉声谏言,指责说他荒唐胡来,数日不上朝,围着个女人转就罢了,如今,为了那个女人,又搞各种不成体统的糊涂事,国家迟早要被他弄灭亡。
  李延玉勃然大怒,手指着那谏官道:“不就一处行宫,朕是皇帝,就连这点资格都没有?你们见哪个皇帝有朕当得这么窝囊的?”
  那个言官当场摘帽罢官而去。
  李延玉气得,呼吸不畅,大太监梁玉不停给他顺背抹背。“陛下,依照老奴说,娘娘那个眼疾,要是给你治好腿疾的那神仙大夫都没能耐了——那何不尝试走走其他旁门之法?”
  李延玉一听,顿时沉静下来。“什么旁门法?”
  梁玉道:“奴才有幸认识一个老道长,很懂些道家医术。曾经给人做过好几回道场法事,还真医治了不少绝症病人。”
  “……”
  鼓钹声阵阵,凤仪宫外,果然,没过三五日,便听大殿门外一阵嘈杂嚷诵,殿门外香烟霭霭,风烛煌煌。
  大太监梁玉引着一青面道士,便开始摇响灵杵,铺陈道场,把整个大殿的门搞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哎!”
  苏友柏彼时也正在里面殿内给蔻珠诊治眼疾,给她进行各种针灸敷药,“他疯了。”
  苏友柏不禁摇头叹。“蔻珠,他人已经彻底疯了。”
  蔻珠总是不爱吭声,依旧双瞳呆滞没有任何表情,由着苏友柏给她看病做治疗。
  素绢站旁边恨恨地冷声道:“可不是疯了,苏大夫,刚才,我还听一老太监说,这法事道场,要每天搞一次,还要搞一个多月呢!那道士也不知是怎么混进宫来的,偏陛下还那么信他。他说什么,陛下就照着——甚至,我还听说。”
  素绢看看旁边,四顾没人。“我还听人说,那道士,要陛下每天从手腕上割一碗血给他,以作法事道场用。这也就罢了,还要陛下每日在灵宝天尊像面前跪几个时辰,一边跪,一边念什么经忏悔。有一次,差点一口水都没喝,直接跪晕死过去,弄得整个大内人心惶惶,不荤不素,他们都在议论这事呢!也可怜小姐生生被担了好多污名!”
  蔻珠自从双眸失明以来,一直内心封闭,便很少再开口说话了。
  就连苏友柏想尽办法开解安慰,她都很少说。黑漆漆世界,没有一丝光亮。
  这日,她摸索着双手,似要在空气中抓握寻找什么。
  苏友柏赶紧道:“蔻珠,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我在这里,有什么话,你尽管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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