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分守己当昏君 第40节
别说是皇宫贵族之家了,就算是寻常百姓之家,日子越过越好也是贡品越来越多,只听说增,可没有‘减薄’这一说啊。
连祖宗的贡品都减少了,岂不是显得日薄西山日子过不下去?
所以光禄寺也不怕:哪怕是皇帝,也不是什么都能做的。
难道皇帝还能裁减历代祖宗的贡品……
真的能。
定额查处裁减祭祀先帝贡品的旨意一下,御史们再不招惹皇帝,都不得不上书了,这,这前所未闻啊。
皇帝传出话来:“祖宗们托梦跟朕说,吃那么多贡品,尤其是桂圆龙眼的,半夜上火睡不着。”
官员们:……你绝对是在驴我们是不是。
陛下你也太贪了,贪到祖宗们头上去啦?你不怕大明的先帝们午夜来向你追魂索命吗!
姜离倒是真不怕大明的列祖列宗,他们要真的入梦,姜离也太有话说了:都给你们省下了三大营数十万将士和半朝文武,少点贡品怎么了?
她相信历代先帝,尤其是三大营的建制者朱棣,一定会觉得这是很合适的买卖。
姜离毫不心虚自顾自吃起了新鲜的龙眼。
第30章 如洪武事
在皇帝裁减祭祀贡肉、贡果的第五天,金濂来安宁宫求见,要回禀彻查光禄寺之事。
“真是个急性子啊。”
姜离看向正在一旁撸猫的高朝溪:还好她就在这儿,不然金濂只怕都不愿意多等。
不过金濂进门后,姜离还是道:“金卿先喝盏茶润润吧。”
虽然来面圣肯定是梳洗打扮过的,但金濂那乌黑的眼圈,快要干裂的嘴唇,暗淡的皮肤,以及那一双亮的好像点着鬼火的眼睛,都昭示着这几日他是何等连轴转的。
金濂谢过皇帝赐茶,又将手里厚度可观的一摞文书奉上,回明里面有从光禄寺拿到的原始账目,也有他最终核对过的结果。
至于怎么这么快这么完整拿到原始账目的……金濂自己没说,姜离倒是有所耳闻。
光禄寺烂账一堆,当然想要推诿拖延——只要拖下去就有造假账的时间。
然而金濂根本没有自己去做无用功讨要账本,他拿着尚方宝剑,去锦衣卫和东厂借了点人抄出来的。
简直是抄的天怒人怨。
宦官接过金濂的文书,奉到皇帝手里。
姜离翻了两页,竖版和繁体字,都令她看的眼晕,就直接交给高朝溪了。
正在奉命喝茶的金濂手不由一顿。
他今日来之前自然是打过腹稿的,准备了一个时辰的告状内容。
但看皇帝懒懒的,只看了一眼奏疏就直接交给旁边淑妃娘娘的样子,金濂决定压缩掉一些事:诸如光禄寺借朝廷之名,向各省征敛食材科取数倍;拖欠商户银钱,令许多人倾囊鬻产破败家业等事,皇帝可能不以为意。
金濂见皇帝悠闲慵懒的样子就来气,心道:那我就要说你最在乎的事情。
也好让皇帝跟他一样愤怒,跟他站在一起!
想来皇帝最在乎的,自然是光禄寺拿他当冤大头,昧了他银钱的事儿!
金濂边喝御赐的茶,边想怎么刺激皇帝:怎么才能让陛下更惊讶恼火呢……
他想起自己之前去东厂借人的时候,曾跟金督主请教过如何给皇帝回话。
金英永远会拉踩一下王振,只道:“王振这厮欺上瞒下,许多世情不让陛下知道。我服侍在侧时,陛下有时会随口问起器物、餐食之费,可见从前都叫王振哄着不知呢。”
其实也是美丽的误会了,姜离对大明的物价确实是一无所知。原版的朱祁镇在这方面肯定比她强些。
*
因觉得皇帝没有什么常识概念,金濂选择了提问法。
他先问道:“陛下觉得宫中上用膳食器皿,有多少件呢?”
姜离想了想,她好歹也来了快四个月了,每日御膳的餐具见过,宴席上的也见过……
她本来想说几千,想了想夸大了些:“几万?”
“臣亲自点算过账目——膳食器皿共三十万七千有余!”*
多少?三十多万?莫不是……
似乎是知道皇帝在想什么,金濂摇头道:“臣没有算宫中宫人寻常的餐具。”
紫禁城中宦官宫女良多,他们每日吃饭自然也要用碗碟。但金濂根本没有算那些寻常的餐具。
“单就是‘上用’——臣查的档子,是两京工部督造的各种金龙凤白的瓷器,以及专门用来进御膳的食盒等器皿的数目。”
姜离确实被这个数目惊了一下。
姜离这时候忽然想到:大明开局一个碗,若是朱元璋知道现在后辈有这么多餐具可以用,会不会有点欣慰……
然而很快金濂的话就追上来了。
“陛下以为这些账目上所耗费的瓷器,真的都是您与宫中太娘娘们和贵人们所用吗?”
“光禄寺每年自监自盗、亦或是玩忽职守丢失的各种器皿,估计都以陛下的名义把账平了。”
“每年光禄寺都要报缺器皿,每年都要增补万余件!”
那些器皿都去哪儿了?
自然是都进了某些人的腰包。以及……
也是为了□□帝,金濂还给皇帝举了个他亲自经历过的例子:就在三年前,朝廷赐宴海西、野人(都是女真的一部)时,就因为光禄寺的人偷懒,根本没有陪同,以至于这两部外夷当场偷走了五百多件碗碟。*
还是这些人要运走的时候,鸿胪寺(算是招待外宾的外交部门)发现的。
也就是说光禄寺基本把这些昂贵的餐食器具当一次性的用。但凡有个回收流程和意识,也不至于丢了也发现不了。
姜离:……世界真魔幻。
不由又想到之前尚膳监告状,说是光禄寺招待外宾给人家吃的不是生猪肉,就是盘子里根本没啥东西,如今看来还偷懒不陪席面——那么也不能全怪人外宾把你家盘子都顺走。
*
“那么陛下知道,光禄寺一年所报账,用掉的果品总数是……”
姜离摆手:“好了,别玩小孩子的你问我猜了。”
“你直接报数吧。”
看皇帝的脸色,金濂觉得皇帝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做了什么品种的冤大头,也就不再卖关子。
他翻出袖中准备好的小纸条——上面写着最要紧的几项数据。
“去年光禄寺单果品就报了一百七十八万斤。”
“诸如鸡、鹅、羊、猪等牲畜,报了十六万。”顿了顿:“陛下即位之初,光禄寺一年才报四万。”
姜离: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再有粮米、豆类、蔬菜……”
最后,金濂开始了总结。
他也知道,什么粮米、果品的斤数,当大到成千上万,就变得失去了真实感。
皇帝也未必知道,这到底是能养活多少人的物用。
所以,金濂给出了最后的致命一击——他算出了现在的光禄寺,比起太宗时候,到底多花了多少钱!
“太宗年间,光禄寺一年所费为十二万两。且那时食物俱鲜洁,朝鲜使臣还曾为御宴之隆重而作诗为念。”
“如今光禄寺所备宴席几无可用之处,然而去岁光禄寺一年所费为——三十二万八千六百二十七两一钱三分一厘七毫四丝九忽!”*
姜离被他的精确给震惊到了。
‘忽’又是个什么计量单位啊!
她只知道锱铢必较,可铢的话,是一两的二十四分之一。
但金濂这直接统计到一两的小数点后四位啊。
姜离:恐怖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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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皇帝神色怔住了,金濂觉得今日效果还不错,于是图穷匕见——
“陛下,光禄寺上下官员,如今之贪腐、怠缓、恣肆、奸诈,实在是令人难以容忍!只能重病用猛药,响鼓用重锤!”
“陛下既然委于臣,那么臣便斗胆请奏。”
姜离觉得,金濂的眼睛都被这些虚耗的银粮,馋的绿油油的——
“请陛下允准,臣行洪武年间旧事!”毕竟历来惩治贪官之严,没有过洪武朝太祖朱元璋的。
姜离:……你这燕国地图挺长的啊。
不过。
她也有此意!
因她方才随手翻到的那两页,正是光禄寺以朝廷之名,向浙江省催缴的食材——
光禄寺每年消耗的这么多食物,不可能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可能都是从京师采买的。其实绝大部分是从各地征要贡赋,令当地官员从百姓手里收上来的。
比如姜离刚才看到的,只今年,光禄寺就要浙江上交糯米万石,除此外,还要浙江多产之物,诸如要‘芦笋一万斤’、‘莲子五千斤’‘熏火腿四千八百四十斤’……*
凡此种种数十种。
然后这些珍贵的食物,或被贪腐或被浪费掉。
姜离不免要想起,哪怕是她来的那个时代,华夏人民能够吃饱,也不过是小几十年的事儿。她父母还常跟她说起小时候饿肚子,吃地瓜吃的冒酸水等话。
何况此时的大明。
无论人类社会怎样彰显自身的文明、繁荣,归根结底,人类这个群体一直在挣扎努力的事情便是‘吃饱、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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