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分守己当昏君 第49节
故而刘白雨没想到,自己做了妃嫔后,竟然还能玩上步打球。
其实西苑原本还有马场猎场的,但这不上次皇帝被猪突猛进坠下马来,所以都在停业整顿。
刘白雨想:等整顿完毕后,陛下肯定也会许她们去打马球玩的。
不过……现在的步打球也很有意思嘛!她握紧了手中的曲杖,对跟她一组的高朝溪道:“高姐姐,咱们可不能输啊。”
高朝溪正对着地上的小球瞄准,闻言抬头笑道:“好。”
*
姜离坐在一株渐转金色的银杏树下,看她们玩步打球。
起初刚听到这个名字,她还不知道这是什么运动,等到现场看过后立刻了然——手持弯头杖,把小球打到地上挖出来的小洞里来得分。
这不就是高尔夫!*
此时她就笑眯眯看着明代美人们一起打高尔夫。
站在皇帝身后,今日轮值来行护卫之责的朱骥,难得有点失职,没有全神贯注在戍卫陛下这件事上。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妻子脸上。
据他所知,岳父一贯为官清廉,家中房舍都很简朴,更不会像很多勋贵和朝臣一样,自家就能买别院建球场。
璚英从前应当没怎么接触过步打球。
可她上手的这样快,干脆利落挥出球杖的时候,宛如剑客舞剑,刀客扬刀。总之,在朱骥看来,这球场上所有光芒都集中在璚英的笑容上。
真好,她已经赢了上半场,瞧这势头,下半场也会赢的吧……
“咳。”
姜离不得不咳嗽了一声,唤回了明显走神地朱骥。
“陛下恕罪。”
在朱骥要跪拜请罪前,姜离摆手止住,给惶恐不安的他安排了另一个活。
“推着朕过去吧。”
朱骥忙到皇帝身后,与另一位锦衣卫一边一个,推着皇帝坐的四轮车往前走,心道,陛下真是别出心裁啊。
因为步球场实在太大了,陛下懒得走,所以让御作监造了个轮车,自己坐上去找人推着他走……
据说郕王殿下来请安,第一眼看到这辆车时都惊了:“皇兄的腿犯了什么病痛吗?”
皇帝倒是很直接,答曰:“犯了懒病。”
郕王:……
其实姜离倒不全是犯懒,而是她之前去过几次高尔夫球场,不怎么愿意打高尔夫,倒是对那个开着小车给人送饮料的工作很感兴趣。
这不,现在就抓紧机会实现曾经的就业理想了。
她的四轮车上装着不少零食和数壶饮品,这会子就要趁着中场休息去送。
而且这辆四轮车也是有讲究的——最近东厂总给她送来各个版本的《三国演义》,里面就有蜀军中央一辆四轮车,‘孔明端坐车中,纶巾羽扇’仙风道骨的出场描写。
于是她就打造了丞相同款车。
果然,还是坐车比走路舒服。
*
皇帝送完饮点就被推走了,倒是车上的御猫跳了下来,蹲在了高朝溪脚边,仰头望着坐在树下喝奶茶的两人。
高朝溪伸手替于璚英又斟了一盏。
她听陛下说过于尚书是标准甜党,如今看来,璚英姑娘也是完全遗传了这点,喝红豆糯米牛乳茶喝的眉眼舒展。
虽然才不过短短几日的接触,但高朝溪心里已经十分认可眼前的姑娘。
尤其是在偶然的一次对话里,高朝溪听出了于尚书提出的‘废不当旌表殉死妇人事’的条例,于璚英也陪着父亲一同翻了大半夜的文书后,更是多了些亲近钦服之情。
高朝溪在某些是非观上很纯粹:肯支持废除殉葬的,在她这里就是好人。
所以今日,她要正式发出邀请。
眼前的步球场上,是一片欢然笑语。
高朝溪看着步球场上或走动或小跑的宫女们:她们有的步履轻快从容,有的则颠跑之间总有几分滞涩。
因有些是缠过足,入宫又放开的——
宫里的规矩:凡是被选中入宫的宫女,哪怕之前缠过足,也要‘解去足纨,别作宫样’,这样才便于在宫中做事,御前奔走不至于颠蹶。[2]
高朝溪开口问道:“我已然进宫八年,每年见宫女入宫——于姐姐,外面的缠足风气是不是越来越重?”
*
已经重新回到银杏树下的姜离,伸手接住了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
在朝政交托后,如果还有什么事,能让她真的上心,除了殉葬,也就只有这件了。
她虽然是个懒人,但到底还要做个人。
第38章 来做风吧
似乎再没有比秋阳更讨喜的日头了。
再好的丝绒也不如这种暖意。
姜离远远看着坐在一起的高朝溪和于璚英,金色的阳光将两人镀上一层茸茸金边,像是……两只可爱的芒果核。
听到高朝溪问起外头缠足的风气是否日盛,于璚英点头。
说来也巧,其实在高朝溪问起之前,她看着有几个行走略有颠倒(也有‘人’称之为纤摇柔美)之态的妃嫔宫人,也想到了自己正看着的一卷书。
自从做了大公主朱淑元的正式开蒙讲师,宫中的藏书就对她敞开。
璚英如今正好在看元末明初人陶宗仪所著的《辍耕录》。其书共三十卷,宫中典藏本收录齐全:从天文地理到人情风俗乃至文物碑刻俱全,简直算是了解先元朝的百科全书了。
于璚英昨日才看到卷十的‘缠足考’。
每每读书时那种总不自知浮现在唇边的笑意,不由就淡了。
她今年才二十许年纪……璚英低头看着书卷,写这本书的陶宗仪二十岁的时候,正好是一百年前。
然而一百年前的人就在写:人皆以纤足为妙,近年来人皆效之,以不为者为耻也。*
璚英想,这百多年来,朝代更迭,世事翻转,简直算得上沧海桑田。
多少旧规习俗都化成了土,怎么偏就这件事留了下来呢?
如果说元末明初乱世时,曾有段时间人们顾不得这个:命最要紧,许多人家哪里还有心力给女儿缠足管好不好看——万一来了流民乱兵的,小脚咋跑啊!
那么如今开国数十年,承平日久,这种缠纤足为美的风气,又渐渐风行渐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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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黑猫的眼睛,姜离能看清两人的神态。
不喜,厌恶。
凡如飞鸟一般,心不肯困囿在方寸笼中的女子,是绝不会喜欢这种以血肉,还是以自己血肉铸成的镣铐的。
她们是幸运的,家人们没有给她们戴上镣铐。但不代表,她们看着旁的姑娘的镣铐不会触目惊心。
姜离有时候想,她也要庆幸的——她要面对的这时候的缠足,跟姜离从许多纪录片里看到的那种令人痛寒作呕的、真正病态地折断骨头,将脚趾头扣入脚心的折骨缠并不同。
明前期,缠足,基本还是以让足部变得瘦窄纤细,让人一眼看过去觉得‘好看’为目的。
所以,绝大部分缠过足的宫女,才能在进宫放开足纨后,还能御前行走如常,所谓跑动无颠蹶。
姜离头一回听说这件事时,不由就想起了之前看《红楼》里,有婆子就对宝玉的丫鬟秋纹道让她自己去拎水,后面还加了一句,言下之意是多走点儿路:“哪里就走大了脚?”
当时她还不太懂,只以为婆子在取笑丫鬟们娇气。
现在看来,这是多么好的祝福啊!也是多么令人幸运的‘烦恼’,还能走大了脚,也就是——还能恢复如初,做个正常人!
幸而现在并不是遍地都是所谓的‘三寸金莲’。
不过,姜离的目光有些想要逃避,却又让自己坚持落在几个行走颠簸的宫女身上:所谓十里不同音,大明各地的缠足程度都不一样。
已经有些地方,开始在这方面“内卷”起来,觉得普通的纤足不好看,要缠的比旁人更纤更尖才是。
‘三寸金莲’从来不是一蹴而就,是发展的过程。
如果不能现在终止、扭转……
那么不管她改变了其余什么诸如土木之变的家国大事,单论女子缠足事,还是会渐渐滑向那个更深的,晦不见底的深渊吧。
就像一块溃烂,没有剜除治疗,放着只会日复一日烂下去,深至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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璚英弯腰摸了摸黑猫的头。
高朝溪则在旁道:“若是能废止缠足事就好了,是不是?”
于璚英想了想,还是决定多说些:毕竟眼前的姑娘不足十四岁便被选入宫中,只怕没有经历过议亲。
高朝溪所说的废止是什么呢?
是请陛下的一道圣旨吗?当然,有圣旨就比没有强,但,于璚英很确定的是,只有一道圣旨是不够的。
“如今外面议亲,竟多有人家嘱咐相媒的婆子,选缠过足的女子。”
在女子几乎不可能自己独立谋生的情况下,她们的‘职业’,从出生起就无可选的工作,就只有‘女结婚员’。
既如此,若是不缠足会影响最重要的出嫁,那根本由不得女孩子们长大后,靠自己的思维来判断要不要缠足——早在她们还只是懵懂孩童的时候,就会被家人摁倒缠足。
见她们受苦,或许家里人也会心痛,会落泪,但更会坚定告诉她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是大家都要吃的苦呢。
人非草木,孰能无痛无情。
她们怎么会不知道疼与难。
正如许多年后的严复说起女子缠足事,也只能无奈道:“缠足本非天下女子乐事,不过碍于习俗,无敢叛其规。”*
习俗为风,芸芸众生为草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