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善 第20节
甭管萧时善认为自己多么情有可原,面对李澈时,头一个反应还是慌乱心虚。
要知道她在他跟前向来表现得温柔体贴,贤良淑德,李澈是不是这样认为不好说, 但在萧时善心里一直觉得她是个贤惠人, 也试图让他觉得娶了她不亏。
看着陈氏被气得半死,萧时善心里那叫一个畅快,可转过身来,心头的畅快瞬间烟消云散,小腹都抽疼了起来, 那一瞬她想着李澈是个聋子都好,她绝对不嫌弃他。
也不知方才那些话,他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若是听见了,又听了多少去, 一时间理不出个思绪, 脑子里乱哄哄的。
萧时善僵在原地,往那凉亭里瞅了瞅,他就那么波澜不惊地看着她, 瞧得人心头七上八下的, 并不如何锐利逼人,却给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 仿佛他正在心里对她衡量忖度着什么,无端地让她产生某种慌乱,而这种慌乱搅得她一阵不安。
这会儿她也不期盼他什么都没听见了,只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总之不能傻站着,如此想着她抬步往凉亭走去。
走到凉亭,又是一片沉默,萧时善小媳妇似的挪到他跟前,张了张嘴正要说点什么,却听他声音平静地道:“不拽拽绳子?”
萧时善飞快地抬眸看了他一眼,他倒是从没疾言厉色过,然而这句轻飘飘的话钻进耳朵,她便感到清凉凉的,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他不会高兴到哪去。
她咬了咬唇,握住他的手道:“我胡说的。”拽什么绳子啊,真有绳子就好了,她也后悔着呢。
见他动了动脚,似乎要出凉亭,如何能让他这样走了,她赶忙站到他面前,挡住了去路。
李澈看着她不说话。
萧时善被他那没什么情绪的淡漠眼神盯得头皮发麻,左右看了两眼,见周围没人经过,她把心一横,抱住他的腰,把头靠了过去。
她这也是破罐子破摔,一心想着先给他顺了气再说,但萧时善哪里有什么哄人的经验,脑子里可以参考的经验不多,只能从她爹的小妾身上取取经。
她曾经撞见过张姨娘跟她爹讨要新床,哪种娇媚柔弱的缠人劲儿,看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她爹却是很享受的样子,最后还花了二十多两银子换了一张黄花梨六柱架子床,都够买四五个丫鬟了,这令萧时善大为诧异,头一次感受到撒娇带来的好处。
可惜李澈不是她爹,他动都没动,瞥了她一眼,“没骨头吗?”
萧时善红了红脸,疑心是自己缠人的功夫不到家,毕竟她是见识过其中厉害的。
她忍着羞意,在他胸口轻蹭了一下,揪着他的衣袍,小声道:“夫君没听过打是亲骂是爱吗?”
把话说出口,萧时善仿佛找到了正大光明的理由,对啊,夫妻之间有些磕绊也是寻常,不是还有床头打架床尾和么,她都没跟他打过架,一句两句的失言有什么要紧。
萧时善水润润的眼眸瞅着他,眼波潋滟,仿佛蕴着一汪澄澈春水,让人一眼望过去,便先软了心。
李澈扯了扯唇,“你倒是有理。”
萧时善心道那你再骂回来好了,她又不介意,只要让她在安庆侯府风风光光的就好,在哪儿丢份儿都不能在这里丢份儿。
再说她此前就把大话给传出去了,外头来做客的女眷只怕都知道他们夫妻恩爱了,他可不能给她露了馅儿。
不过她听着他的话音,似乎没那么生气,心里轻松了些,只觉得那等缠人功夫果然是十分好用。
她兀自想了一下,把腰间的宫绦往他手里塞去,她可是把绳子放到他手里了,求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李澈垂眸勾了勾手心的宫绦,萧时善松了口气,没等从他怀里退开,忽地腰间一紧,他环过她的纤腰,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是吮是咬,萧时善懵了一瞬,被他弄的面红耳赤,同时也反应过来,他大抵真是被她给气到了,要不然不会在外头如此行事。
思及此,萧时善心里一激灵,还在外头呢,她虽然想让人知道他们夫妻恩爱,但也不必恩爱到这个份上,让人撞见了如何是好。
脸上生出红晕,萧时善感觉自己的嘴唇发麻,快要被他给吮破了,她羞恼地打了他几下,他就不能在屋里啊!
李澈摁住她,指腹温柔地抚过她的唇瓣,“你可以接着骂。”打是亲骂是爱不是么。
比起萧时善的提心吊胆,李澈稳如泰山,仿佛她是那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怎么蹦跶也蹦跶不出去,她泄气地哼哼了两声,本来都不想费劲儿了,却骤然听到说话声传来。
萧时善别开头,慌张地道:“有、有人……”
模糊不清的声音隐约有些耳熟,随着那声音逐渐清晰,萧时善留心听了一下,终于分辨出那道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她爹萧瑞良。
她抬头看向李澈,心头一滞,她抹的口脂都沾到他的唇上了,萧时善赶紧伸手去帮他擦。
说起来她今日用的这口脂还是他给她带回来的,不仅色泽鲜艳透亮,还不易掉色,因着要出门赴宴,她特地用上的。
这边怎么擦也擦不干净,那头的声音却越来越近。
虽然这会儿没有镜子可照,但他都蹭上了,想来她的唇上也花了,别人一瞧就知道他们偷摸地干了什么,她气恼地拿脑袋往他胸口撞了撞,看看他干的好事。
李澈按住她的额头,给她使了使眼色。
萧时善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看到一处叠起的山石,她的眼睛亮了亮,赶忙跟他躲了过去。
刚刚站定,紧接着外边的脚步声也响了起来。
“三叔。”萧韬在凉亭边上停住脚步,想了一下道,“要不然还是您跟我去找找吧,您这个老丈人的分量大,只要您开了口,三公子总要给个面子。”
萧韬把曹兴祖引到了堆锦阁,又听小厮说李澈在堆锦阁里停留了片刻就离开了,他一听这话,连忙出来找人,路上遇到了萧瑞良,便一起走到了此处。
萧时善正拿着帕子给李澈擦口脂,听到二堂哥萧韬提到了李澈,她动作微顿,心里有些疑惑,什么事情还得让她爹去请?
“不是去了堆锦阁么,没留住人?”萧瑞良没有应下来。
“三叔你是知道的,这次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比五妹妹也差不了多少。都是下头的人不会办事,竟然让人给走了,后头的歌舞还没开始,只要三公子多留一会儿,自然就明白其中的妙处,那时就舍不得离开堆锦阁了。”
娶了五妹妹那等美人,等闲美人怕是入不了眼,但容貌上或许有所不及,其他地方未必比不上,男人哪有不贪图美色的,萧韬虽是信心满满,但首先得把人请回去。
听到这儿,萧时善算是明白了,敢情他们在堆锦阁另开了宴席,还想给李澈塞女人,她暗暗咬牙,不由得地看了李澈一眼,她说之前在花厅怎么没看到他,原来是去看美人了。
察觉到她的视线,李澈平淡地睨了她一眼,萧时善撇撇嘴,扭头继续去听。
萧瑞良抚着胡子沉吟片刻,“这样吧,我跟你在园子里找一找,找到人了,你就请他去堆锦阁。”
萧韬心里直骂老狐狸,面上却笑道:“当着三叔的面,三公子应该不会拒绝。”
萧时善冷眼瞧着,早就料到会这样,她爹是个要面子的人,给女婿送美人这种事多难听,他怎么可能会插手,顶多是默许,等着别人把事情都办完了,他才跟着享受好处。
但是默许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支持,他真以为李澈对他这个岳父有多敬重么?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萧时善这会儿只觉得丢人,尤其是当着李澈的面,一家子什么东西,全让他看清了,她抠着面前的山石,有种无地自容的难堪。
她也没去看李澈,生怕从他的眼里看到讽刺和轻视,不论她心里怎么想,在别人眼里她就是安庆侯府的姑娘,血脉都是连在一起的,家里头是这样,她又能好到哪儿去。
外面的二人走远后,萧时善正要走出去,李澈伸手拉住了她。
萧时善疑惑地看向他。
李澈从她手里抽过手帕,抬起她的下巴,给她擦了擦唇上晕开的口脂,端详了几眼,“回去?”
感觉到他轻柔的动作,萧时善抿了抿唇,微怔地看着他,脑子有点转不过弯,傻傻地问了句,“回哪儿?”
她真是气迷糊了,还能去哪儿呢,当然是回国公府,以后这种地方还是能不来就不来。
离开安庆侯府前,萧时善看到陈氏焦急地往后头跑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慌张成这样,但她也只是好奇了一下就不再理会了。
第三十二章
坐到马车上, 萧时善小腹隐隐坠痛,即使如此她也极力维持着端庄的坐姿,自觉在侯府失了体面, 便想往回找补一二。
来的时候便是同乘一辆马车,那时萧时善没有多想,这会儿不知怎的,反而有些拘束起来。她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来的时候她跟他说话了么,好像是说过一两句的, 那时不觉得如何, 此刻怎么就如此难挨了呢。
她侧头看着车窗,从车帘缝隙中窥探到几分街市景象,马蹄声吆喝声说话声交织在一起,填补了车厢里的安静,但马车行过繁华的街市, 耳边渐渐安静了下来。
萧时善想了很多,侯府那些人大约是耐不住性子了,当初攀上卫国公府这门亲, 家里的女眷虽然没有高兴的,但她那些叔伯兄弟却兴奋得很, 恨不得立马就把她送到国公府里, 原本就觉得不能白白浪费了她这张脸,能跟卫国公府结上亲哪有不乐意的。
把她嫁过去,是为了有利可图, 如今什么都没捞到, 可不就气她吃里扒外嘛,大概她爹也是这样想的。他在礼部任着员外郎, 别看官不大,但放在安庆侯府里竟也算得上有出息的了,毕竟是考出来的,这点令他颇为自傲。
而她这个女儿,嫁到了卫国公府这样的人家,自己攀上了高枝,却全然不知为家里头着想,如何能没有怨言。
萧时善琢磨着,她爹也是想借此事敲打她,倘若让他们成功了,她备受冷落之下,自然就知道回头寻求侯府的帮助,她一个姑娘家,没有娘家在背后做支撑,表面再风光,根儿也是虚的。
到那时,就是她低头求人,还不是任由他们拿捏。
萧时善越想越觉得心凉,即使早就没了期待,也忍不住为此等算计而揪心。
不过这种事也是此消彼长,他们拿捏不住她,最后还得反过头来拉拢她,除非他们舍得白白送出一个姑娘去。
只要她这边稳得住,侯府那帮子人早晚有慌神的时候,先前的那点烦闷一扫而空,她本就不是自怨自艾的人,即使被有些事情牵绊住心神,也不会让自己沉浸太久,一旦理清思绪,就会付诸行动。
眼下如何让她稳得住这个问题,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李澈身上,萧时善意识到,她确实是对他忽视良多,便是在费在季夫人身上的心力都比费在他身上的心力要多。
这时候萧时善就想起常嬷嬷劝诫她的那些话了,以往她不爱听,还嫌常嬷嬷唠叨,此时想来,常嬷嬷毕竟比她有经验,吃的米比她吃的盐都多,那些话或许也有点道理,就比如此刻,她若是和李澈真如她说的那样如胶似漆,还用得着担心侯府那帮子人钻了空子么。
想到如胶似漆这个词儿,萧时善自己先蹙了蹙眉,她可没法想象跟他如胶似漆是个什么样儿,心里想着要是她手里真有根绳子该多好,那样就省心多了。
萧时善瞅了李澈一眼,见他正在闭目养神,没有跟她搭话的意思,她不由得摸了摸唇,要不是唇瓣摸起来还有点刺痛,都要怀疑亲她亲得那么凶的人是不是他了。
此时车夫突然拉紧缰绳,马车急急停住,萧时善一时不防,仿佛背后有股无形的力量在推动,她身体前倾,要不是李澈拉了她一把,险些摔出去。
李澈揽住她的腰,朝外面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六安隔着车帘回道:“公子,前头出了点事,好像是死人了。”
李澈挑开帘子看了一眼,眸光微动,他放下萧时善,“你留在车上。”
话音落下,他掀帘而出。
萧时善听到六安口中的死人二字,眼皮子一跳,悄悄挪到车帘前,伸出细白的手指挑起了一道缝隙。
转过热闹繁华的街市,这会儿应该是到了巾子坊和槐花胡同的交接处,巾子坊住着平民百姓,槐花胡同则住着不少官员。
此地原是个安静场所,现在却吵吵嚷嚷地乱成了一锅粥,在十几丈远的地方围起了一道厚厚的人墙,看不清里头的情形。
不时有家丁从槐花胡同里跑出来打听消息,那边巾子坊的老百姓也三三两两地往外走。
这会儿正是晌午,围堵的人越聚越多,萧时善在其中寻了寻李澈,他不是个凑热闹的人,不知是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她在车里看不到前头的情况,瞧着外头人头攒动,便歇了下车一探究竟的念头。
凄惨的哭喊声传来,人群一阵混乱,随即声音戛然而止,萧时善心中一惊,再往外看时,人群渐渐散开,这些男女老少里头居然还有道士打扮的人。
从马车外经过的路人摇头感叹道:“没了,没了,两条人命就那么没了。”
有人忙向他询问原因,那人说道:“那对夫妻丢了儿子,打听到吴道长今日来黄大人家做法事,求着吴道长帮他们找儿子。”
“是那个玄都观的吴道长吗?那可是个厉害人物,我听说连皇上都时常宣他进宫讲道。”
“那可不,那就是位活神仙,吴道长神通广大,掐指一算就算出他们的儿子不在人世了。那老头受不住刺激,一口气没喘上来,一下就没气了,他那老婆子也跟着撞了墙。真是可怜呐,那还是他们的老来子,盼了大半辈子得来的孩子就那么没了,他们哪里受得住。”
萧时善听了一会儿,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天底下悲惨的事儿多不胜数,这是撞到眼前的,还有那些看不见听不着的,她唏嘘了一下,倒没有太放在心上。
分出一点闲心想着倘若哪天李澈先她一步去了,她是不会跟着殉情的,那对夫妻兴许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才会在悲痛欲绝之下双双毙命。
说曹操,曹操到,下一瞬李澈掀开帘子,登上了马车。
萧时善忙给他让了让空,李澈扫了她一眼,对车夫吩咐道:“换条路走。”
马车掉转方向,慢慢行驶起来。
李澈手指抵着唇,思虑着事情,萧时善看得出,他这会儿的心思完全不在她身上,她也没去打扰他。
回到国公府,萧时善径自回了凝光院,休息了片刻,闲了下来,便想给他挑两个丫头使唤,但又一时拿不定主意,他身边是有丫鬟伺候的,只不过她嫁过来后,那些丫鬟和小厮都往玉照堂伺候去了,倒好像是她鸠占鹊巢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