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善 第36节
他看了眼被她咬得晶亮的手指,将手指在她胸前的衣襟上抹了一下,扯了扯嘴角,“你这点出息。”
“李澈!”萧时善气到跺脚,抬手捂住胸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能往我……”
他做得出来,她可说不出来,只觉得好汉不吃眼前亏,她憋着口气撇过了头去。
这世上的事多是此消彼长,萧时善想的是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可在有些事情上真是一步也退不得。
重新回到西街时,萧时善脸上的红晕一直蔓延到粉颈上,要不是李澈拉着她,她的腿都软得走不动道,心口怦怦跳,一个劲儿往上拉衣领,生怕被人瞧出端倪。
“要喝——”
“不行!”
萧时善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话音落下才察觉到自己的反应太过了,她咬了一下唇,觉得他讨厌极了。
李澈接着把话说完,“要喝鹿梨浆么?”
她冷声道:“不必。”她可不敢吃他的喝他的,都是要还的。
鹿梨浆用竹筒盛着,李澈买了一筒,萧时善心想都说不必了,他还要买,心里打定主意,待会儿他拿过来,她就毫不犹豫地推开,让他自讨没趣。
然而人家根本不是给她买的,盛着着鹿梨浆的竹筒都没往她眼前凑,萧时善抿着唇,看着李澈微仰着脖子,饮下一口清凉解渴的鹿梨浆,下颌线条流畅,喉结上下滚动,看得人口干舌燥。
萧时善撇开眼,心里有点委屈,这种情绪刚冒出头,她便怔住了,有什么好委屈呢,是因为他没把鹿梨浆给她喝,还是因为他没哄着她,她竟然觉得他就应该给她做小伏低,也不知怎么生出了这种想法,难道这便是恃宠而骄,可她还没有宠呢,怎么就骄上了。
萧时善弄不明白,李澈却能猜度一二,她大抵是觉得自己亏大了,得赶紧捞点好处,倘若什么好处都捞不到,便有了人财两空的失落感。
连萧时善自个儿都察觉不到这样的隐秘心思,却被李澈猜个正着,若是她听了怕是也会惊诧不已。
但是有些时候李澈倒不愿把她看得太清楚,因为得出的结论往往不会让人感到愉快。
那头萧时善反思了一下,对自己的言行颇为懊恼,动动脚趾头也知道,跟他对着来对她没有半点好处,她是想往那端雅贤淑上靠的,却每每被他气得跳脚,登时就原形毕露了。
但是李澈也有过分的地方,她由着他啃了那么久,就不能对她有个好脸色么,他对方婶都比对她温柔些,想到自己忍了这么久,居然还喝不到一口鹿梨浆,真是怎么想怎么不平衡。
“我也要喝。”萧时善脸颊微红,不习惯张嘴要东西。
李澈扬了扬眉,显然没想到她会主动开口,他笑了一下,把竹筒递给了她。
萧时善抿了两口,又给递了回去,想问问他要不要回府,老太太的确念叨了他好几次,但多少是念叨给季夫人听的,可季夫人不为所动,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字不提让李澈回府的事,好像认准了他在府里就一定会影响他精进学问似的。
但在萧时善看来,他在外头反而更自由,就好比在谷园的事情上,她看出他是打着一定目的去的,但又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他也不曾告知她,或许是认为没必要。
思及此,萧时善感到意兴阑珊,努力了这么久,依然是个外人,不管是季夫人那里,还是李澈这边,都没把她看到眼里,即使是云榕也不认她这个三嫂,索性什么都不问了,她又管不着,安安稳稳地当她的三少奶奶比什么都强。
想是这样想,又忍不住心烦,萧时善瞥了眼李澈,“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李澈把她送到了东街,微云疏雨等人在街头等着,见萧时善回来都赶忙迎了过去,与云榕等人会合后,才一道回了府。
隔天六安来了凝光院,说明来意后取走了铜牌,倘若这铜牌不是交到李澈手里,萧时善还真不放心。
疏雨端着宽口瓷盆进来,萧时善看了眼奇道:“还没开败吗?”
瓷盆里盛的正是那晚萧时善拿回来的并蒂莲,当着李澈的面她没有扔,拿回来之后就不管了,疏雨找了个宽口盆,把两朵荷花取下来放到了盆中,每日换一次水,两日了还没有开败。
“还没呢。”疏雨拿过去给她瞧。
萧时善看了看就让她拿走了,让微云去叫了常嬷嬷过来,张亨结识的人多,找掌柜的事可以让他先打听着些,到年底的时候看看情况,那些撑不起来的,就直接换人。
七夕过后,京里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时不时地收到各种宴请帖子,萧时善赴宴的次数不算多,但那些与卫国公府素来亲厚的人家送来的请帖,还是得给面子出席。
这些时日,萧时善没有在其他场合再看到陈氏和萧淑晴,不知道是李澈果真依着她那日的话办了,还是有其他原因。
正当她想要派人去打探消息时,安庆侯府传来消息,陈氏病逝了,萧时善不得不前往侯府吊唁。
丧礼办得匆忙又潦草,萧时善到的时候基本上没什么人,实在哭不出泪来,便用帕子拭了拭眼角。
“父亲,节哀顺变。”
萧瑞良的脸色十分难看,看了眼萧时善,“你跟我来。”
萧时善跟着走了过去,慢悠悠地迈着步子,仿佛是在闲游,“怎么不见六妹妹,不在太太的灵堂前守着不太合适吧。”
萧瑞良脸色铁青,朝她高高地抬起了手。
萧时善冷笑道:“怎么,父亲还想再打我吗?父亲可要想清楚了,我可不是那个谁都能踩一脚的野丫头了。”
萧瑞良收回了手,控制着怒气说道:“那是你的母亲和妹妹,你怎么能做出如此歹毒的事!”
萧时善问道:“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怎样的事情算是歹毒,还请父亲指教。”说她歹毒,那陈氏又是怎么病逝的,未必不是为了遮丑给灭口的,她歹毒也是随了根的。
萧瑞良厉声道:“即使她们有对不住你的地方,那也是她们一时糊涂,你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要让整个侯府都丢尽脸面吗?”
萧时善笑出声来,笑着笑着把眼泪都笑出来了,“你管那叫一时糊涂,你知道她们对我做什么了吗?”
萧瑞良自然是知道的,即使一开始不知道,在陈氏和萧淑晴出事后,也都询问清楚了,但即使陈氏做了错事,她也不该揣着报复的心,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歹毒的心肠,完全不为侯府和他人考虑,她若懂事些,就做不出这等事。
“你这不是好好的吗?”
这句话像滴水落进了油锅,顿时噼里啪啦地炸起了油点子,如果说之前她还以为他不清楚内情,这下她就该明白了,即使陈氏和萧淑晴做的那些事他都知道,也不会怎么样。
脑子里的弦一下子崩断了,萧时善声音尖利地道:“我就该死,就不应该活着是么,无论别人怎么对我,我就该受着,回一下手就是我不知好歹是不是?!既然如此,我出生的时候,你怎么不掐死我,让我活在世上做什么?我就不是你的女儿了吗?”
最后一句话声音都走调到了,萧时善一刻也待不下去,她转头就走,一转身眼里的泪瞬间滚了出来,她居然还会因为这个哭,她使劲儿擦了擦脸,反而越擦越多。
视线一片模糊,萧时善紧咬着牙,急切地逃离这里,耳边的声音乱糟糟的,她连路都看不清,却是一刻不停地往外跑。
李澈刚下马,就见她哭着从安庆侯府跑了出来,他疾步上前,扶住了她的身子。
萧时善浑身绷得紧紧的,嘴唇都要咬破了,那怕是那次遇险也没有这般激动,李澈把她打横抱起,将人抱进了车厢。
微云疏雨焦急地追了过来,两人心里一阵不安,三年前就这么闹了一场,当时她们都怕姑娘想不开,谁知道又给激成这样了。
他刚松开手,萧时善就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哭着叫道:“我真贱,我真贱!”
“萧时善!”李澈攥住她的手,把她禁锢到怀里。
萧时善拼命挣扎,哭得撕心裂肺,四肢被困住,就拿头往他身上撞,就这架势,怕是面前是堵墙她也敢一头撞上去。
“你怎么了?”李澈紧紧地抱着她,把她的头摁到胸膛上。
萧时善张着嘴喘息,眼泪不断流淌,整个脖子都湿了,一句话不说只不住地哭。
李澈抚着她的脊背给她顺气,等她稍微缓和些,捧起她湿漉漉的脸庞,道:“谁给你气受了?”
萧时善眼睛在看他,又仿佛什么也没看,眼睛又红又肿,抽泣地道:“我是不是……不该活着……”
李澈知道她这是自己钻了牛角尖了,他给她擦了擦眼泪,“你平时的志气哪去了,不是谁也欺负不了你吗?现在哭什么?”
萧时善只觉得自己难受得要命,他却这样轻描淡写,她挣了挣身子,大声嚷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李澈垂了垂眼,捧着她的脸道:“有那么重要吗?值得你哭成这样。”
萧时善下意识想反驳他,但又说不上话来,重要个屁,她爹死在她面前,她都不见得掉几滴泪,可就是受不了他那些话,陈氏和萧淑晴做什么,她只是愤怒,但她爹那般说话,便不仅仅是愤怒了,正是因为有过期待,才会格外难以接受现实。
“哭成这副鬼样子,以后也不用再来安庆侯府了。”李澈拿着手帕不甚温柔地给她擦脸。
萧时善吸了吸鼻子,前一刻她还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到了他跟前就成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往下掉点泪珠都显得她矫情。
第五十六章
要做到真正的老死不相往来显然不太可能, 一顶不孝的帽子压下来,能活活把人压死,但李澈那么说了, 无疑让萧时善心里好受了不少,仔细想想也是挺没劲儿的,怎么就要死要活了呢,别人都是吃一堑长一智,到她这儿反而是越活越回去了,多大的人了还撒泼打滚。
萧时善恹恹地靠在他身上, 不再挣扎哭嚷, 由着他给她擦脸。
李澈顿了顿手,钳着她的下颌往一边侧了侧,只见她右边脸上有个显眼的巴掌印,看得出用的力气不小,亏她下得了这个狠手。
萧时善也想起了自己扇的那一巴掌, 这会子还火辣辣地疼呢,她别了别头,埋到了他怀里, 过了好一会儿,她抬眸瞅向他, 声音发哑地道:“我刚刚那样跑出来, 会不会都被人瞧去了?”
李澈低头去看她,那双水润润的眼眸像浸在水中的两丸黑水银,透着雨洗般的澄澈, 只是哭得有些红肿, “旁人只会赞你一片孝心。”
若非萧时善实在没心情,真要被逗笑了, 之前在灵堂前哭不出来,转头又哭着跑了出来,可算是把戏做足了,不禁去想,若是他问起来,她该用什么理由搪塞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合适的借口,好在他也没问。
这着实让萧时善松了口气,她放心地靠在他肩上,又嫌不够似的往他怀里挤了挤,“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能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李澈倾了倾身子,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往马车上的抽屉里拿药。
马车里的矮柜共有三层,一层放置茶具,一层备着常用药品,另一层则是丝帕等物。
姿势有些别扭,但萧时善没松手,她这会儿身上没力气,若是松开他,定然会歪倒下去的,这个借口比她的姿势还要别扭,但谁让眼前只有他呢。
为了不倒下去,她努力地往他身前贴靠,不小心蹭到脸颊,登时哎吆了一声。
李澈握住她的肩头,从瓷盒里挑出药膏,将药膏轻轻地抹上去,“这会儿知道疼了,打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留点力气。”
要是还能知道留点力气,就不会让自己不管不顾地跑出来了,那种时候哪会想那么多,她老老实实地上药,微仰着下巴,十分配合。
右边脸上肿烫痛痒,抹到上面的药膏凉丝丝的,离得这么近,萧时善的眼睛不知道往哪儿搁,左边右边地游移着,转得烦了便直接瞧了过去。
他动作轻柔地给她抹药,萧时善忍不住脸颊的痒意,刚扭了一下脖子,又被他给摁住了,“别动。”
萧时善果然没有再动,等他抹完药松开她时,她鬼使神差地道:“你要不要给我吹吹啊。”
话音落下,李澈偏头看向她,轻轻合上了瓷盒。
萧时善感觉一股热浪往脸上蹿,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冒出那么一句,她抓住裙子解释道:“我……我听人家说吹一下能好得快。”
她一下咬住了唇,还不如不解释呢,都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别让他觉得她脑子进水了。
李澈招了招手,萧时善的身体率先做出了反应,身子一倾便把脸凑了过去,她懊恼自己居然如此没有骨气,他一招手,她就凑过来了。
当她要往后退开时,他摁住她的后脑勺,侧头给她吹了吹,“下次再往自己身上打,就自己受着。”
萧时善忙不迭地点头,“我又不傻。”好端端地干嘛自己打自己。
李澈嗤笑了一声,这可真不好说。
萧时善有些讪讪,她这话的确没有说服力,但那也是事出有因,打在她身上,她难道就不知道疼么,现在一想也真是傻得冒烟。
眼睛肿还说得过去,脸上的巴掌印让人瞧了去,就解释不通了,不知道多久能消下去。
最后,李澈和萧时善一起回了国公府,萧时善戴着帷帽回了凝光院,李澈则去了荣安堂,跟老太太说了一下情况。
安庆侯府那边对外宣称陈氏是突发心疾去世的,老太太听了好一番感慨,人老了对生死之事总要比年轻人多些感触,“怎么不见你媳妇?”
“从侯府出来后,她就有些身体不适,我让她回去歇着了。”
李澈这话说得巧妙,不是去之前不适,而是从侯府出来后才身体不适,而侯府里又有什么事情呢,可不正是陈氏的丧礼之事么,这便让人下意识觉得萧时善是在为陈氏悲痛,又或是在侯府操劳累着了。
果然老太太听后直道:“三郎媳妇是个有孝心的。”
老太太能这般想,固然有李澈话里的引导,但也是萧时善往日给人留下的印象起了作用,她可是晨昏定省次次不落,平日里又温顺可人,挑不出什么错来,更何况老太太头一次见她,便是她在庙里给生母的亡灵念经祈福,一身素净的衣裳,双手合十,跪在佛前,如此诚心诚意,实在是孝心可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