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傲天的金手指是我前任 第94节
这念头一生,他悚然一惊,如有紫电清霜从他天灵盖直降全身,整个人木然地站在原地,看似还疾言厉色,催命一般地催人下船,实际上三魂飞了两魂,久久出神。
履任大司主,执掌獬豸堂,谨守宗门清规戒律,维护宗门的法度秩序,本就是他毕生所执,不然,他又如何能在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位置上一坐就是数百年?
分明是得偿所愿,本该心平气顺,为何又在多年后生出这一句感慨?
他以为他是无怨无悔,原来心底早已生了怨气,也有了悔意——那他这么多年苦守坚持,究竟算什么?
曲砚浓拈着船票,身后四个小修士排排队跟着走到栈桥前。
“下船。”她语气淡淡的,目光在徐箜怀的身上一旋,扬眉——一个人的心气影响了气势,方才徐箜怀还冷硬得像石头一样,现在怎么像是空了壳,一敲就碎?
徐箜怀仍然对是否将她放入玄霖域抱有深深的犹疑,亲手将一个修为莫测、心性有异的危险人物带到宗门辖下,倘若出了事,祸害的是自家宗门。
“进了青穹屏障,你不会再有青穹屏障前那样的机会。”徐箜怀语气冷硬。
他顾忌一船人的性命,这才退了一步,没有深究,任由她进了青穹屏障,现在身处玄霖域内,上清宗的绝对掌控之下,绝不会再给她耍手段的机会。
曲砚浓微微偏过头。
她其实无意针对徐箜怀,她一贯是兴之所至随心所欲。
“是么?”她语气淡漠,“你在船上要护一船人,下了船,不还有一个渡口、一座城要护吗?”
身任獬豸堂大司主,到哪儿没有顾忌?
穷凶极恶、肆无忌惮的恶徒,到哪儿没有机会?
徐箜怀蓦然盯死她,周身杀气一闪而过。
“你要守护一方,还要守护秩序和规矩,就只能做盾,不能做矛,我以为你当了这么多年獬豸堂大司主,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她轻描淡写地一哂,懒洋洋地抬起手,两指并拢,拈着一枚船票,语调轻狂,处处不耐,“验、票。”
徐箜怀牢牢地盯紧她,太阳穴边的青筋鼓动,过了很久才伸出手,在她的船票上轻轻一点,验过船票上的灵纹,冷冷偏过头,“过!”
曲砚浓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徐箜怀又转过头,定定看了她的背影一眼。
几番沉吟,他缓缓抬起手,取出一枚品相不凡、灵光闪烁的符箓。
上清宗特制的神品符箓,从未向宗门外流通,连普通弟子都不得而知,只有地位显要的长老管事方能有所接触。
徐箜怀手中也只有三枚,其中一枚用在南溟上,救下了摇摇欲坠的舰船,剩下两枚中,有一枚是专门用于传讯,能瞬息跨越万里,无视青穹屏障阻隔,联通五域,在神品符箓中数量最稀少。
他先前从没用过这种神品传讯符。
徐箜怀紧紧攥着那枚神品传讯符,冷着脸犹豫了很久,最终眼神一冷,捏碎了符箓:
“子规渡,有女修化名檀潋,修为元婴中期以上,明镜台里红线游丝不胜数,不知根底,凡有同门见之,须审慎盘查。”
第80章 明镜台(七)
第一次到子规渡的修士多半会产生误会, 以为它的名字来自于“子规泣血”,取声声思归之意,给这座当世有名的渡口平添一段绵绵细雨般的忧愁。
然而, 真正下了舰船,踏在子规渡松软的沙地上游人才会豁然开朗:子规渡的“子规”才不是这个意思。
“知子于规, 莫恃莫罔。”申少扬对着渡口前的巨大石碑乐呵呵地笑,“原来子规渡的名字是这么来的, 你们上清宗的修士还挺风趣的嘛,把两句诗化用成这样,来玄霖域的修士一下子就能记住了。”
祝灵犀诡异地沉默。
富泱“哈”地笑了一声, 胳膊肘撞了申少扬一下, 下巴一扬,指着不远处,“那也很风趣吗?”
申少扬顺着富泱指点的方向看过去,绕过石碑,远处立着一道又一道的石柱, 每一道石柱上都篆刻着密密麻麻的宗规法度,光是遥遥看着都让人头皮发麻。
“子规渡的石柱上总共篆刻了两千八百条法规,基本囊括了一名修士进入玄霖域后所面对的所有领域与问题,只要能严守这两千八百条法规,几乎就不可能被獬豸堂找上门了。”祝灵犀语气平平地叙述。
申少扬头皮都发麻:“两千八百条, 怎么可能全都记住啊?”
换成典籍、功法,甚至能看完两三本了, 有这精力去看看功法不好吗?
祝灵犀表情毫无波动:“那就等着獬豸堂找上门。”
她说完, 想了想, 似乎是觉得对于一个初到玄霖域的修士说这些有点太残忍了,又补充了一句, “獬豸堂的修士都是很讲理的,只要你犯的不是大错,写个检讨书备录一下,交完罚金,或者根据法规要求以工抵罚,完事后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
“虽然大司主不近人情,但绝大多数獬豸堂弟子就如你我,都是普通人,依照宗门规矩办事而已,不会刁难人的。”
申少扬忍不住问:“连你也被獬豸堂找过?”
——不然怎么对獬豸堂头头是道?
祝灵犀一顿,“没有。”
申少扬脸一垮。
“但我有许多同门被獬豸堂找过。”祝灵犀说,“就算是上清宗弟子,也不可能通晓宗门的所有规矩,有些不以为意的小事,可能就是规章上明文禁止的条文。”
富泱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很多事情不严重,但也要罚,只不过罚得很轻,聊胜于无,只要付得起罚金,随便触犯也不妨?”
祝灵犀:“……”
她这话听起来是这个意思吗?
“有些后果不严重的事,理论上确实可以触犯很多次,只要交得起罚金。”祝灵犀蹙着眉,艰难措辞,感觉说出这段话都是对她自己的折磨,“但,倘若能不犯,为什么还要触犯?触犯的次数多了,獬豸堂弟子也会记住你,他们是当值做事,同一个人屡教不改,总是给他们添活,他们自然也会对你有意见。”
虽说是严格依照法度规则办事,但同样办一件事,对方是高抬贵手,还是蓄意刁难,差别还是很大的。
富泱恍然大悟:“没错,那就还要和相熟的獬豸堂弟子打好关系,最好能处成朋友。”
祝灵犀开始怀疑人生。
……她刚才说的话是这个意思吗?
富泱很诚恳地朝祝灵犀道谢:“原来上清宗的规则也是很灵活的,并没有传言中那么不近人情、森严可怕,怪不得四方盟内有相当一部分修士常年在望舒域和玄霖域间奔波,看来五域风土虽殊,人情却近,我们这些逐利者只要肯钻研,到哪儿都能有一口饭吃。”
他还谢得怪诚心的?
他不会以为一个上清宗弟子听别人夸自家宗门规则“灵活”会很高兴吧?
祝灵犀紧紧抿唇,面无表情,转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富泱。
曲砚浓听得很想笑。
自五域分定、互不相通后,不同界域的修士自成一派,风物殊异,彼此之间的认知、追求之别,有时甚至比仙魔之间的差异更大,想要不同界域的修士互相理解,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
“你也明白人心殊异,不是一纸清规所能限定的,又为什么这么依赖这重重规则呢?”她似乎随口一问,“上清宗这么多规则,不是已经影响你们的修行和生活了吗?”
祝灵犀微怔。
她不确定地看向曲砚浓,抿唇思索了片刻,不因对方是化神仙君而盲从,“正因人心叵测,才需要恒定不变的规则来约束,看似是束缚,实则是保护。”
曲砚浓回眸看她,“有钱有势的付钱了事,没钱没势的深陷其中,犯了同样的错,规则约束了谁,又保护了谁?”
祝灵犀神色凝重极了,她无意识地咬着唇,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答不上话。
富泱却在此时插话:“话不是这么说的,有钱有势的人在哪里都吃得开,没有重重法度束缚,难道他们就不会恣意妄为了吗?在玄霖域,至少是有代价的。”
“况且……”富泱说到这里,很勇敢地看了曲砚浓一眼,意味不言自明:作为纵横五域的天下第一人,曲仙君自己就是天下最有权有势的人,恣意妄为的时候难道就很少吗?
戚枫被富泱的小动作吓得瞪大眼睛,急得拿胳膊肘一个劲偷偷撞富泱:敢这么对曲仙君说话,不要命啦?
富泱看起来也不像是申少扬那么莽撞的人啊?
曲砚浓被这意有所指的一瞥逗得唇角翘起。
没想到富泱看起来圆滑老成,居然还会有这么胆大包天的小动作,心里没点反骨,是不会多此一举的。
“他们想靠规矩让天下一同,我又不需要。”曲砚浓唇边噙着笑,很浅,自有一种不论修为仍然让人无可奈何的意蕴。
上清宗想要驾驭人心,凌驾于人性之上,将人的欲望约束在缰绳之下,只存天理和道法。
数千年,偌大的宗门用尽力气,与人心搏斗到最后一刻。
论道法相继、传承延续,上清宗无愧于是天下第一宗门,上古时与魔门分庭抗礼,极力反对魔修追逐欲望的风俗和道统,坚守清规戒律,修持道心,等到魔门烟消云散了,仍然不改其志,剑锋直指人心欲望。
千年前应敌的是追逐欲望的魔门,千年后魔门覆灭、魔修不存,抵挡的是人心。
就连曲砚浓自己也袖了手,对人心贪欲漠然而视、坦然接受,做个一身仙骨的魔修,上清宗这样大的宗门,还摇摇晃晃,试图收拢人心的缰绳。
她不讥讽上清宗的选择,也不对上清宗的结果做评价,这世上唯一能置喙的,只有身处缰绳下的人。
“有时道心会替你说话。”她语气疏淡地说。
祝灵犀嘴唇发白。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像那些没意思的人一样说教你了?”曲砚浓倏尔偏过头,唇角微翘,眸光潋滟,一点戏谑。
祝灵犀摇摇头,却不知道自己摇头是什么意思。
曲砚浓笑得懒洋洋的,那种无所顾忌、令人无可奈何的感觉又在她身上出现了,她用那种特有的轻慢语调说,“管他的道心不道心,我想做的事,才是我的道心。”
祝灵犀愕然无言。
半晌,她才抿着唇,心绪复杂地想:人怎么能这样肆意妄为、无所顾忌呢?难道就真的一点都没有牵挂、一点都没有在乎的东西吗?
但又不得不说——这很曲砚浓。
曲砚浓看着默然不语的少年女修,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祝灵犀的回答。
原来她这回是等不到了——她杳杳地想。
她忽然垂下头,叹了口气。
“同样的话,我对夏枕玉也说过。”她低着头对掌中漆黑的戒指说。
夏枕玉回答了她。
灵识戒里倏忽伸出一根坚硬幽黑的触手,攀附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和祝灵犀下意识的追问一起到她心头:
“她说了什么?”
曲砚浓的思绪又回到很多年前的若水轩。
那年盛夏暑夜,雨打芭蕉,窗内浮瓜沉李,灯火诗书,夏枕玉端端正正地坐在灯下,按着一纸书页,抬头看她。
“檐上的铃铛清脆,可声音传不过篱墙;穿梭的风自由,却注定只是过客。”娃娃脸的女修神情沉定静谧,中正平和,自有力量,“做铃铛还是做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夏枕玉当然是做了铃铛,曲砚浓曾经也想做铃铛的,可她唤不醒旁人,反倒差点丢了自己。
她该是风,也注定是风。
从碧峡到上清宗,从魔域到仙门,忙忙碌碌,永远在追逐,永远在转身,她是一切的过客、人世的旅人,永远奔波游荡,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宿。
所以到最后,夏枕玉终于不再挽留她,平静地任她离去,坐视她另起炉灶,任由她曾在上清宗停留过的痕迹一点点被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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