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皆为虚妄

  1.
  “噫!羞不羞啊魏留仙。”
  一声不怀好意的呼唤将前桥从梦中惊醒,“风笼”外隐约有个人影立着,看不真切面庞,也能猜到是谁。成璧正发疯地拽衣服遮盖身体,恨不得缩成陆阳那么丁点儿,乐仪犹似不知他的尴尬,步步逼近调侃道:“开了帘子让姊姊瞧瞧,是哪位小郎如此有幸,昨夜陪了公主一宿?”
  “别吓人了,走开走开!”前桥立即喝止她的暴行,“你是不是有事?去屋里等着,我一会儿过去。”
  乐仪只是烦人而已,不会真去掀帘,哈哈笑着走远了,前桥回头一看,成璧羞得活像熟透的苹果,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逃似的低头跑了。
  “好好一个人,怎就不干人事儿呢?”前桥进屋后不满道,“我好不容易与卿子同宿一晚,都没来得及缠绵,就被你毁了。”
  “卿子?里头是梁庶卿啊?”乐仪道。
  在前桥心中,成璧地位早同卿子无异,可名义上还是使奴。从前梁穹代掌府时庶卿以下皆为奴,地位差别不明显,如今公卿之下有庶卿,庶卿之下才是使奴,方察觉成璧已在公主府底层。
  “我可以有几个庶卿?”
  乐仪答道:“想有几个有几个,只需造册登记就好。按说有能力助你孕育者皆可为卿,受你孩儿唤声‘卿叔’,也要相应承担抚养与教育之责。使奴则是高等仆役,没这等福分,但若得你盛宠,破例送他庶卿之名以示喜欢,也不是不行。”
  原来“庶卿”并非梁穹专利,前桥默默思量起来,等她回到京都,给成璧升个级,再送子昂和宁生虚衔保护——剩下那些使奴本来也闲置着,就算和乐仪分享,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般难以接受嘛……
  刚生出这个念头,前桥就被吓了一跳。她穿越来荆国将满一年,若放在一年前,打死也不会相信自己能有此种想法。这场互相穿书的奇遇不是开拓见闻这么简单,她正在被荆国重塑,从身体到灵魂。看不惯的被视作寻常,奉为圭臬的被抛诸脑后,原主魏留仙看似消失,却又无处不在。
  越来越适应荆国,就目前而言是件好事,可回到现实世界后呢?她怎么用重塑的头脑适应原来的社会法则?前桥眨巴着眼望了会儿窗外,想起已经有人打好样了——左不过是将赵熙衡的老路重走一遍。
  那挺悲哀的。
  “我来找你,是因送亲队伍快到南郡了,若翼亲王一人来送收哥还好,可我听闻安吉也跟来了,想到要独自应付她,就愁得睡不着觉,不如你陪我同去吧。”
  帮忙本是举手之劳,可想到安吉,前桥还有点心虚:“郡卿没跟着来吧?”
  “赵熙衡现在底气尽失,每日躲在府中勤修男德,被妻主治得别提多贴服。听闻安吉那些庶卿使奴全从‘寡郎宅’迁回郡主府了,与郡卿共处一院,朝暮相见。”
  犹记两人成婚时,市井尚有民谣曰:“流水漫金台,乌啼寡郎宅。盼妻妻不至,元是郡卿来。”如今寡郎宅乌啼不再,“三城郡卿”的笑话取而代之,一年间风水轮流转,牺牲自由彻底沦为政治筹码,也是他自作自受。
  安吉说话总爱带点刻薄,不算友善,前桥不忍留乐仪独自面对,共情道:“我陪你当然可以,只是她看我也不顺眼,我随你去了,只怕收到的白眼也要成倍增加。”
  好姊妹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白眼共同分担,她以为乐仪会感动,对方却竖起眉毛道:“她敢!这是南郡,来我的地盘还敢给我白眼?我找你是为增加气势,可不是让你认怂啊。”
  见乐仪摩拳擦掌,一副死磕到底的模样,前桥才知自己会错了意,这场婚礼一定比她想象中更加热闹。
  ——
  2.
  三日后,京都的送亲仪仗浩浩荡荡抵达南郡,翼亲王亲自带队,安吉郡主随行护送,除了魏收的嫁妆外,还带来五车来自帝王的贺礼,足见朝廷对南郡的重视,让人不禁感慨,同为亲王之子,魏放嫁人的场面与之相比,小了岂止一星半点。
  南郡这边也尽到礼数。武德侯率南郡三府将军亲迎翼亲王,跪接祝婚圣旨,公主又已是武德侯府的座上之宾,陪在郡主身边。场面如此宏大,众星拱月中的乐仪也忘记让前桥陪伴的初衷,对安吉客气友善起来,以显南郡待客风范。
  反正她还见不到新卿的面,便受武德侯指派,迎安吉入南郡。
  “你们这么快就从兴国回来了?我还以为国书下达后,会在那多待几个月。”
  安吉仍旧如半年前那般面容娇艳,纵然与她不对付,单冲颜值前桥也要多看两眼。她发问,乐仪便答:“公主怕我婚期迁延,干脆提前从兴国回来了。”
  “也是,若延期一年,纵是你忍得来,我二哥怕也忍不来了。”安吉说罢又佯怒道,“你们瞒我好紧,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圣上赐婚我还惊讶,二哥却像得偿所愿,我方觉不对劲。”
  是多少年前开始的事呢?乐仪也说不清了,见她没有表露不满,倒是十分欣慰,却听安吉道:“所以早回大荆也有好处,南郡最起码安全,你不会像前几个与我二哥订过亲的女子一般,还没成婚礼,就突逢人生大变。”
  乐仪欣慰的笑容还没绽开,又收敛了:“她们福薄,与收哥无缘。收哥等着我出马,将他带到南郡呢。”
  安吉笑道:“谁说不是?”接着又一叹,“我问他,二哥便向我诉说了过往之事,当初无论义气也好,动了真情也罢,总之我谢谢你,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面,几乎救了他的命。我二哥人很好,‘克妻’之名纯属无中生有,既然你不介意,那就更好了,我保证他会是个好卿子的,盼你日后仍善待他。”
  安吉这几句话说得恳切,乐仪硬的不吃,专吃真诚这套,连连保证自己会善待魏收,话说开后,对安吉也亲热了不少。
  这两人非但没针锋相对,反有意趣相投之势,乐仪的待客一条龙再次上演,请安吉换好衣服,又去美食洗浴好好招待。
  期间安吉问起兴国见闻,前桥便描述了嫡幼皇子之争,惹得安吉咋舌不已。
  “熙衡的确提起过他兄弟间的明争暗斗。据说兴国长幼之序不可轻易动摇,废长立幼困难重重,会被众臣上书反对的。”
  前桥称是,又想起魏留仙小时也曾引起过这种动荡,便说荆兴大概别无二致,安吉却摇头道:“这和圣上当初的经历不同。当时大臣上书反对先帝改立皇储,是因圣上已颇具声望,又无甚过错,仅凭子虚乌有的‘神意’轻言废立,难免有轻浮之嫌。况且那时重视祭祀,耗资巨大,各地为献媚于主,多假称神迹降临,臣民如牛负重,神迹亦真假难辨,故而反对以神之名废除皇储,并非出自长幼之序。”
  安吉对于这些细节了解得十分清楚,可那时她也只有几岁,一定是后来打听到的,前桥突然意识到,她对自己的不满可能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发芽了。
  安吉和皇姊关系亲密得很,不是亲姊妹,胜似亲姊妹,魏留仙曾是皇姊登基路上的绊脚石,没准儿也因此成为安吉的眼中钉。
  她在这边想通了积弊由来,乐仪则还在纠结于继承权的问题:“这三皇子和太子斗,就算把太子斗倒,储君之位也是次子赵熙衡的,轮不着他吧。”
  前桥道:“赵熙衡都嫁到荆国了,自然也失去了母国继承权。”乐仪道:“兴国人会这么想吗?他们只会觉得赵熙衡娶了安吉吧?”她说的有理,前桥也拿不准了。
  安吉一直听着两人对话,喝了口茶幽幽道:“继承权的确轮不着熙衡。兴国继承者要能诞育继承人的,而熙衡……”
  前桥恍然大悟:“是啊,安吉的孩子都要姓魏,又不姓赵。”
  安吉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已令他‘滞势’了,他不会再有继承人,即使是魏姓。”
  前桥和乐仪愣在当场,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前桥脑海中有个声音正在反复叫嚣:滞势了?原男主赵熙衡已经被滞势了?这是什么发展!两人一起瞪着看安吉,对方却泰然道:“我不想让他参与助孕,便说若还想当我的郡卿,就要滞势,否则给我滚回兴国去。他同意了。此事事关郡卿颜面,并未公之于众,除了圣上和我母王外,全天下也只你们两个知道。”
  震惊之余,俩人忙不迭点头:“知道了,我们也不会外传。”
  这荆国土着就是牛啊,那么大一个男主,说滞势就滞势了?前桥还在余震中无法回神,想起上次见到赵熙衡还是在固砾,他参加谈判,面色憔悴不说,几乎毫无血色,她一直以为这是由于公然退婚而颜面扫地,原来是刚做完手术疼的吗?
  太离谱了。
  ——
  3.
  安吉都分享了关于赵熙衡那不为人知的惊天秘密,前桥和乐仪索性也祭出法宝:来自兴国的珍贵伴手礼人肉丁丁。
  安吉初见之下大惊失色,得知那是从祭司身上活生生切下来后,说了句只有荆国冷漠贵女才会说出的话。
  “日后我寻个熙衡的错处,再与兴国谈判,务必在岁币之余增添两百祭司入荆,促进两国文化交流。以此为由,我们就有了稳定的货源。”
  不光是前桥受不了,就连乐仪都惊了,连连摆手道:“放眼全兴国,也找不来那么多祭司啊!这在兴国不是无限供应的。”安吉抱憾道:“多少合适?”乐仪迟疑地看向前桥:“每年五个?”前桥可不敢随意点头,这样下去只怕荆国人人都要成为“割?狂魔”了!
  “给我挑一个,我入夜试试,若是好用,咱们一起把这件事做成。”
  她俩如此自然地交换变态物资,前桥再淡定也受不了,找个借口告辞回府,而后坐在桌前发呆。关于赵熙衡的新消息让她脑子一片混乱,心中情绪复杂,既有“罪有应得“的快意,又有“何苦乃尔”的叹息,直到乐仪再次登门,手中捧着一个大盒子。
  “还没睡呢?”
  前桥道:“若睡了你不是白跑一趟?有事?”
  乐仪嬉皮笑脸地将盒子放到她面前,“有事,你来帮我抄《婚经》吧,实在太多了,我一个人干不完。”
  ——
  4.
  所谓《婚经》其实是祷词,南郡的老规矩与荆国通用法则不同,婚前妻主不用独宿祈福,却需抄写数份《婚经》,一份于婚礼时当堂念诵,余者焚烧以告神灵。
  这本是新婚妻主的义务,原则上需要亲自抄写,可乐仪不管那些,一股脑要和她分担。
  “形式上由谁完成不要紧,我心中在意收哥,比什么都强。”
  她振振有词,前桥却道:“那干脆把卯卯和安吉都叫过来,大家一起抄,更快。”乐仪却暧昧地笑:“当着他家人的面,当然不能这么办,免得她们误会我轻视收哥。”
  所以能帮上忙的冤大头只有自己一个,前桥反对无用,只能同乐仪点着油灯提笔抄去。内容都是些告诫之语,和《卿诫》差不多,只是韵律感较强,读之朗朗上口。
  前桥起初还觉新鲜,抄着抄着就无聊起来,荆国男孩是怎么把这类东西当成识字读本的?当真味同嚼蜡。她搁下笔,一边活动酸疼的脖颈,一边看向抄好的墨迹。
  “‘诸卿和美,不嫉不妒’,”前桥读着,问道,“荆国的‘嫉妒’为何也是女字旁呢?”
  乐仪搁笔凑过来:“什么?”
  “我认识很多贬义词语,都由‘女’做偏旁,”前桥一边说,一边在字里行间检索,“你看,不光是‘嫉妒’,还有这里的‘奸’、’妄‘……好像那些事只要提到,就和女子搭边一样。”
  她本以为在女尊的荆国不存在这种现象,可那些眼熟的字还都是老样子,没换偏旁也没换形状,想来是诱荷plus信手拈来,没来得及铺好独特的文化发展线——如果荆国一直是女子当政,起码文字就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乐仪莫名其妙道:“就是和女子搭边啊,有什么不妥?”
  当然不妥了,前桥还没说话,乐仪就指着“嫉妒”两字道:“嫉,女所疾也。因为女子一身正气,不害贤能。妒,嫉夫也,嫉夫生于女子之户……这当然和女子搭边。”
  ……等等,嗯?怎么被她解释成这样了?前桥哭笑不得:“你别张口就来啊,我在和你认真讨论。”
  乐仪万分认真地回望她:“我没瞎说,从小就是这样学的,从真嫄那时候起,都这样教的。你若不信,我明日将字源找来给你。”
  前桥看出她没有蒙骗自己的意思,随即又去看那两个字,突然发现有点不认识了,合着“女”字旁不是动作发起人,反而变成道德标杆了?她接着问道:“那‘奸’呢?为何是女子旁,男子就不奸了吗?”
  “又坏又恶之人就是‘奸’,三女也是‘姦’,看也看明白了,一群又坏又恶者仗势欺人。”
  前桥道:“所以这个词是在骂女人。”
  乐仪点头道:“女人当然有好有坏,坏到极致,野心勃勃,也强大得很嘛。”前桥咂摸着她的意思,接着有个词脱口而出:“枭雄?”乐仪却撇嘴道:“若是这词,说明此人不仅坏,还有很多上不得台面的举动,坏得不够光明正大,令人鄙夷。
  “你可以评价安吉‘奸恶’,因为她虽与你作对多年,却光明正大地讨厌着你,但评价给江公子喂情药的那两人,则是‘枭雄’——坏得让人恶心。”
  许劭若有魂灵,听了乐仪的解释,指不定要醒转过来,拍着棺材本连呼“这才是我本意!”他当初大概也是想骂曹操来着,人家仰天大笑离去,骂人话没骂到痛处,却成了夸赞之语。前桥思之,啼笑皆非。
  既然乐仪有自己的一套解释,她也生出浓厚兴趣,写个“奴”字问道:“此字何解?”
  “被牵着跟在女子后头的人。”
  如此倒不限定性别了,前桥又问:“婢呢?”
  乐仪道:“追随女子的卑微之人。”
  “嫁呢?”
  “夫郎至女家。”
  “娶呢?”她刚问出口,就按照荆国逻辑想通了答案,“哦,女子取人带回家。”果然乐仪点头道:“对咯。”
  前桥随即祭出必杀技:“婊呢?”乐仪答曰:“指代女貌的古字,如今不常用了。“前桥又问:“妓呢?”乐仪答曰:“从事舞乐的女子。”前桥接着问:“娼呢?”乐仪答曰:“唱歌的女子。”前桥笑了:“总不能都是正经行当,那卖身的怎么说?”乐仪提笔在纸上写了四个字:伎郎暗倡。
  前桥愣愣地盯了那四个字半天,突然莞尔笑了,大笔一挥道:“若我写出此字,你又该如何应对!”
  纸上赫然出现一个“嬲”字,乐仪看得嘿嘿直笑,前桥无奈道:“好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了……”乐仪果然啧啧评价:“实乃人间至乐。”前桥又道:“那‘嫐’呢?”乐仪道:“此即‘通院之好’。”
  前桥也不由得感慨了:“这就是所谓‘文化自信’吧。说实话,我一直有个疑惑,京都地区和南郡所称之‘姊’,在何缜则称‘姐’,我一直不喜欢这样,听说右边的‘且’字是对男性生殖器的尊崇。”
  “生殖器?还尊崇?”乐仪冷笑连连:“那玩意也就玩个乐,狗屁的尊崇!‘姐’就是个方言,荆国各地口音不同,叫姊姊姐姐的都有。你在兴国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把我们的文化之根都忘干净啦!”
  她说着,在纸上写了个龙飞凤舞的“妄”字,随后将那句话补齐——“亡女之心,皆为虚妄。”
  满张纸上带有偏见的文字汇成海洋,一个个“女”旁如同舞动的浪花跳跃不休,那些字在乐仪看来,完全不存在针对自己的贬义,荆人大大方方地使用通用文字,以自己的文明赋予其含义,哪怕它与兴国不同,难免造成歧义,可这不比生怕被“污名”而不敢使用要好吗?
  若一味偏安,闭门造字,孤芳自赏,出让广大的文化沃壤任由他人胡撰,又怎能争取主流话语权?被放逐的文字恰如被鲸吞蚕食的版图,寸土必争才是外事基本原则。
  她在心中顿开茅塞,乐仪却不屑道:“一天天光惦记那些没用的东西,半天才抄两页,我找陆阳用阴头儿写,都比你快。”
  前桥的一腔热血全冷却了,哭笑不得道:“你真的很容易摧毁在我心中的伟岸形象。”
  “什么是‘伟岸’?抄得工工整整按时交差才是‘伟岸’呢,要是不抄完,我也没法娶收哥了,你到底写是不写?”
  写,她当然写。漫漫书山,焚膏继晷,正好昨夜一场偷欢,还未来得及饮咖啡,前桥满足地自酌一杯。
  ——
  ——
  ——
  我的老师:别跟人家说你学过小学,要脸,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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