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高敏面红耳赤,却还是叫道:“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愿意出去跟人鬼混,我愿意花钱,他都没有说我,你凭什么说我?!”
张思芮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她自问只是个警.察,不是她老师,也不是她姥姥。她言尽于此,转头看到楼下周小年买了午饭正匆匆往回走,麻利儿地收拾自己摊了一床的资料纸——她下午还要再出个现场。
“鸡毛掸子”不经吓,他眼看张思芮真是不打算放他们走,虚弱地在一旁替不服气的女友解释:“警.察阿姨,高敏真不是故意的,她跟我说了,她不敢跟她哥动手,就是气急了想摔东西,就……是个很寸的巧合。”
张思芮闻言默默注视“鸡毛掸子”。小伙子不错,一踩一个坑,前有“变态老女人”,后有“警.察阿姨”。
张思芮埋头极快速地分类资料纸,再用不同颜色的夹子去夹,她没搭理他,只平声警告高敏:“我没有吓唬你,你不信我,一会儿周小年上来你问问他,你会不会被拘留,就看高瑞的笔录。”她顿了顿,继续道,“你大概理所当然地以为高瑞会继续帮你,毕竟你是他妹妹,我也并不期望他能立刻幡然醒悟,给你个教训,但他总有一天会醒悟的。”
第10章
第十章
张思芮把周小年留在高瑞那里,跟俞晏、两个交警、两个片儿警去了个非常苦逼的现场。
一个靠着家里的关系在财政局混了个闲差的男人酒后失手打死了总是喋喋不休百般挑剔的妻子,大约酒精真的掏空了他的脑袋,他没有自首,反而趁夜将妻子丢下了高楼,谎称妻子是跳楼自杀——妻子恰好有中度抑郁的病史。但钝器伤和高空坠摔伤是不同的,法医一检查,案情就水落石出了。
但即便是所谓的“失手”,目前看来也许也不过是证据摆到面前时男人慌乱之下的托词。他情妇微信里跟闺蜜的聊天记录、楼下租客的证词、六岁儿子不解世事的几个天真问题,前仆后继地证明了这极有可能是一场蓄意谋杀。
张思芮跟俞晏过来,是女方的母亲突然给了个附加爆料。她在收拾女儿遗物的时候,看到了女婿以前写给女儿的保证,他保证以后不再去找别的女人,如果违背,净身出户,而她女儿保证永远保密某起车祸致死案的内情。
妇人哭得不成人样儿了,一再念叨“这个畜生会不会是在灭我女儿口啊”,张思芮安慰着妇人,转头看着那张从储藏间废旧家具里翻出来的破旧纸页,跟俞晏交换了个眼神,男人起杀意跟这个保证的直接关系不大,但这个保证可以当个审讯的突破口。
大家正安抚着、各自记录着,男方的父母率领着一众亲朋好友赶到了——两家的关系在男人露出马脚后急剧恶化,至男人第一次被起诉,互相之间打斗十来回,各有胜负——虽然一起来的警察有六个,但依旧是寡不敌众,刚一交手就显出了劣势。张思芮不好跟群众动手,缩手缩脚,结果给人推了个周小年式的屁股蹲儿,她苦笑着爬起来的时候,默默在心里扎周小年,肯定是他上午不服诅咒的,不然也太巧了。
最后俞晏再三警告后拷了两个,片儿警拷了四个,事情才算平息。
“周闵,你闺女有抑郁症,一天天地找茬跟我儿子吵架,我儿子已经容忍她够久的了!两个年轻人打架,出手都没有轻重,他是失手!是失手!你们这是要害死我儿子啊!周闵你个坏心眼儿的毒妇你是要害死我儿子啊!”头发斑白的老太太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撒泼,她旁边大姨大姑之类的女性亲友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跟前来围观的街坊四邻细数被害女人的不贤惠,委屈极了。
张思芮实在看过太多这样可怜可恨的人了,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她还会因为看不惯上去跟人硬刚,如今却已经可以视若无睹了。她微微侧身如实地跟赵大千报告这边的情况,中间后仰避开了试图夺她手机的一个中年妇女,微怒瞪回去一眼,解下腰间的手铐,警告地“啪”地拍在茶几上。
回到局里写了两份报告,就差不多到下班时间了。张思芮正准备收拾东西下班,高瑞打了电话过来。他的声音听来依旧有气无力的,但人却彻底清醒了,医生开的六瓶吊针只剩最后一瓶了,滴完就要跟高敏一起回家。他特别真诚地表达了谢意和歉意——隔壁病床的人向他转述了高敏不礼貌的言行。张思芮默默听着,末了,收住下意识想要劝诫的话,只叮嘱他好好休息。
“你就在家好好歇一段时间,能支使高敏做的就支使她做,工作保不住就算了,以后我再帮你找,不麻烦。”
“我知道了,谢谢思芮姐。”
张思芮结束通话正要收起手机,看到路局胳膊底下夹着个文件夹笑眯眯地走过来,她面不改色地端起大茶缸子喝了口水,作烦躁状,道:“阿姨,我真不想去,我就单着挺好的,而且这破工作太忙了,确实匀不出时间跟人相亲交往……我还有事……我真的有……你不要再念叨了……给我地址,我这就收拾东西过去。”
路锦森转手把文件夹搁到了付崇峥桌面上,他轻轻拍了拍张思芮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思芮啊,去吧,化个妆,倒持得漂亮点儿……结束时不要抢单,一顿饭而已,吃不垮男人。”
张思芮十分勉强地点头,在路局欣慰地转身离开后,泰然收起并没有在通话中的手机。
付崇峥、俞晏、周小年纷纷以头抢地。张思芮,她真的是个戏精。
张思芮开车回家的路上,听到了一段有关霍蔚的采访。受访者是霍蔚的大学同学,一个演过很多电影电视但观众就是叫不出名字的实力派演员,而张思芮刚好知道他的名字,他叫李维棠。
主持人:“你们班的同学给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位?”
李维棠:“霍蔚。我们班有二十四个学生,你问这样的问题,最起码有二十个都得选霍蔚。”
主持人:“不好意思,我忘了霍蔚跟你一个班,那当然是他,那当然,他长得那么好。”
李维棠:“你过分了。”
主持人:“哈哈哈哈哈,那霍蔚是有哪些事儿让你印象很深呢?”
李维棠:“两件事。第一件事是,由于他实在不爱说话,大二上学期,整个一学期,我们班主任就特别要求他上课都要坐第一排,全班人经过都要问他一个问题,不拘什么问题,他必须给予不少于二十字的回答……我们班主任特别备注,女生不许趁机表白。”
主持人颇感遗憾:“这个不近人情的备注掐断了我刚刚的臆想。”
李维棠顿了顿:“第二件事是,由于他实在低调、放不开、不愿意被人瞩目,我们班主任看等闲手段扳不过来,就出了个狠招,特别跟院长申请,要求他在大四学长姐的毕业典礼上当背景板。院长大概是看他长得好,就当锦上添花了,就同意了。所以那年,校长发言时他在,老教授发言时他在,优秀毕业生发言时他还在。他在所有人好奇的目光里不言不语站了四个小时。”
主持人:“其实我是很愿意看他四个小时的。”
主持人:“我有同学采访过霍蔚,他在采访后记里怎么说呢,他说:霍蔚其人,你如果跟他聊他的角色,他是知无不言的,比如我问他,他是怎么理解原著中浪荡天真的赵途的,他用了七分半钟给我讲了他的理解,然后突然想起来他写的人物小传就在手机里,也翻出来给我看。但你如果跟他聊他的个人生活,他倒也不是不回答,他回答,但他的神态,就好像他正敛目在脑海里挑挑拣拣:哪个愿意跟你说,哪个不不愿意跟你说——就显得反应很慢,且半天只攒出三五个字,颇有点傲慢无礼的意思。他虽是个光彩夺目的大明星,却活得特别封闭,他那颗心裹得严严实实的,大概一辈子也打开不了几次。”
……
张思芮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点了个急刹,红灯读数自一百二开始倒数,她烦躁地敲方向盘,敲着敲着,就缓缓叉起了腰。
霍蔚睡得迷迷糊糊地,听到门铃在楼下不间断地响,他动作略有些迟缓地坐起,端起床边的牛奶咕咚咕咚喝了半杯,然后趿拉着鞋子没精打采地下楼。走到楼梯中段,他眯着眼睛往窗外看了看,他是午饭后天光大亮的时候睡下的,而此时最后一线日光也要消失了。
霍蔚搓了搓脸,忘了去看显示屏,伸手就拽开了门,结果门口站着的居然是张思芮。他默默盯着张思芮,半响,轻轻打了个喷嚏。
他上次说要她负责,她用一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搪塞过去了,他有点失望,所以这两天没有去找她。他在大都没有朋友,不去找她,日子就有些漫长,只好靠睡觉打发。
张思芮看霍蔚一时没有请她进门的意思,一弯腰从他胳膊底下钻过去了,她甩着车钥匙,上上下下打量霍蔚的房子,道:“你再不开门我都要以为你出事了。这地方安保真好,要不是叶惠给打了个电话解释,我警官证都不好用。”
霍蔚模糊应了一声,慢吞吞锁上门。
张思芮看着霍蔚睡眼惺忪的模样,很想上手搓搓他。以前两人在一个教室上课,最后一节自习课,霍蔚总会跟她的同桌交换位置。他交换过来也不做别的,就是戴上耳机趴在桌子上睡觉。张思芮暗搓搓地十分喜欢在他睡熟以后假装不小心地去碰他的胳膊,他惊醒迷迷糊糊地看她,她就露出抱歉的表情,给些十分敷衍的理由:你要不要吃橘子、我在翻卷子、教导主任刚刚经过……霍蔚睡不够懵头懵脑看人的时候,看着特别真实。
霍蔚在张思芮直勾勾的目光里艰难地忍着喷嚏,道:“你怎么来了?”
张思芮回神,清了清喉咙,笑道:“我来蹭个饭。”
张思芮是真来蹭饭的,一点折扣都不打,霍蔚很快就意识到了。十分钟后,两人面对着乏善可陈的鸡胸肉和蔬菜沙拉开始了食不知味的晚餐——顾大栖的新电影《非死即活》需要霍蔚减重约十公斤。
张思芮面带嫌弃地嚼着没什么味道的鸡胸肉,感叹道:“你们当演员的也不容易,一下子减二十斤,那得瘦成什么样儿。”
霍蔚低头扒拉着生菜,波澜不惊:“片酬高。”
张思芮转头环顾霍蔚没太费心就直接买下的小别墅,给他一道一言难尽的目光,默默收回前言。
饭食过半,霍蔚轻轻搁下筷子,道:“思芮,我们继续交往吧。”
张思芮起初没有回答,只默默撕扯着鸡胸肉慢吞吞嚼着,霍蔚耐心等着,半响,听到她平静地道:“霍蔚,其实我有些不能分辨你一再来找我,到底是不甘心,还是你还喜欢我。”
霍蔚转开目光,有点烦躁地扯了扯胸前的衣服,他想解释些什么,但是一种无端愤怒的情绪却压倒性地翻涌上来,他根本控制不住。
张思芮就像是没有看到他的异样,她大喘气后,慢条斯理地补充道:“但我们可以先约会试试。”
第11章
第十一章
张思芮没有料到自己刚说要“约会试试”,就把自己经年以后的第二次初吻给献出去了。霍蔚高中时亲她,总是矜持地、生涩地、浅尝辄止地,而这次就不一样了,他直接把她按倒在座位上,亲出了一种穷途末路的狠劲儿。张思芮中间数次想要推开他,数次犹豫作罢。她并非一个温暖的人,但仅有的温度,是愿意悉数留给霍蔚的。
霍蔚在镜头里的吻戏也有激烈的,但即便是那场炸瘫了微博的获奖电影里的吻戏,也不如当下跟张思芮的激烈。当然,这个比较结果是霍蔚离开张思芮,看到她的衣服皱成一团,头发也从发圈儿里掉出来以后得出来的。
张思芮就像没看到霍蔚的不自然,她揩了揩嘴角,问:“喂,明天有没有空?”
霍蔚转开目光,微喘着,道:“有。”
“我跟同事调个休,我们约会去。”
“……好。”
霍蔚很难得睡得安稳,既没有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怪梦,也没有出现喘息困难的症状,所以早上醒来的时候,他的情绪甚至称得上是愉悦的。结果起床拉开窗帘看到灰蒙蒙的天色,愉悦立刻就打了折扣,再看到张思芮十分钟前发来的表示要迟点过来的信息,本就寥寥的愉悦感终于耗得涓滴不剩。
叶惠传了个剧本过来,是业内“著名”的孙大导演自己写的,霍蔚洗漱完只看了个开头就烦了,一挥手就扔出去了,扔出去还不算完,给叶惠回了个电话,告诉她孙涛脑子里没东西,剧本里都是屁的逻辑,以后他的剧本收了直接扔垃圾桶里。
叶惠叼着包子,一把推开起腻的男友,瑟瑟点头。
张思芮知道韩捷的哥哥韩数只能单线思考,但没想到如此单线,前一晚约好的八点一手交车一手交早餐,结果她拎着早餐准时上门,他却杳无音讯。她正琢磨着要不要去找韩捷告个小黑状,他就眯缝着眼睛一步三晃地回来了。
——韩数是个it大神,眼下这模样,如果不是被人蹂.躏了,就是通宵加班。
张思芮眼看着韩数出了电梯越过自己晃晃悠悠直奔大门,忍不住出声提醒:“韩数哥你回头看我一眼。”
韩数艰难地睁开眼,他看到张思芮,表情有一瞬间的迷茫,但很快就回忆起来,他情不自禁地打着呵欠,道:“哦,抱歉,思芮,我差点忘了,给你车钥匙。”
张思芮把早餐递过去,再接过车钥匙,问:“你这多长时间没睡了?”
韩数想了想:“有二十来个小时吧。你借我车干什么?”
张思芮犹豫了下,笑道:“跟一个朋友出去转转,我看天气预报今天有雨,北城那里不是有片花田?”
韩数没反应过来顺势点点头。
两人匆匆道别,韩数低头输开门密码,张思芮转过走廊去乘电梯。
韩数密码输入只剩下最后一位数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不对——张思芮并不是一个有情致特意调休跟人去花田的人。他转头望着她的背影,问:“思芮,他是个什么样的朋友?”
张思芮脚下顿了顿,笑着回头:“是我前男友。”
“只是前男友吗?”
“不只。”
韩数垂下眼睫,轻轻按下最后一位数字,他没再去看她,仿佛真得累得不行了,只模糊地应了声:“哦。”
张思芮挥了挥手:“再见。”
韩数眯着眼睛笑,也跟着挥了挥手:“不用急着还车,我这两天休息,不出门。再见。”
张思芮感觉自己一早上都在敲门,霍蔚的门尤其难开,她敲了足有十分钟,他才大汗淋漓地出现。霍蔚侧头在肩膀上擦了擦汗,露出个转瞬即逝的笑容,转身走回客厅。张思芮跟着他进去,看着他坐在地板上剧烈地喘着,但好像还是不能平息,干脆仰面倒下。
张思芮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霍蔚的情绪有点不稳,虽然他表现得好像只是由于大量运动造成的身体上的疲乏。
“做什么运动呢,大早上一身汗?”
“跑步。”
“你跑成这样,心脏没问题?”
“……没问题。”
张思芮没有再深问,只抱膝蹲在他身边等着,数分钟后,他的面色缓过来了,面上的汗也落下去了,她伸手拉着他起来,温声催促着他去冲澡。
她在他厨房里溜达了一圈儿,最后带走了两瓶罐装啤酒。
两人把车开到北城远郊,刚寻了处开阔地停稳,雨就落下来了。张思芮解开安全带,去车厢里把长沙发拉长成床,再打开下面的小柜子,有条不紊地取出棉被、抱枕、咖啡机、面包机等,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面带笑意望着霍蔚。
“霍蔚,高中的时候我挣不开你,但现在你肯定打不过我。”
“什么意思?”
“你看看车窗外面,破地儿荒得连个耗子都没有,天下着雨,我正在铺床……你有没有点危机感?”
霍蔚笑了:“好,你来。”
张思芮一言难尽去烧水了。
两人在封闭的空间里一坐一卧,一起望着淋漓小雨里模糊不清的世界。咖啡煮好了,张思芮下床倒了两杯回来,一杯给霍蔚,一杯自己小口小口地喝着。车窗外,齐腰高的荒草趴下去,露出零星的不知名的小花——原本是要去北城花田的,但张思芮在立交桥上转晕了,下错了出口。
两人以前刚开始交往的时候,也一起看过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