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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好凶猛 第501节

  “京襄无数能人志士浴血沙场,唯愿此等大好河山不受胡虏践踏,二公子与朱司户这些年南奔北走,为御胡虏也竭尽全力,当不愿功亏一篑吧?”苏求承站在朱桐的身后,问道。
  朱桐转回身,坐于案前,打量着其貌不扬,却又有一种说不出锐气的苏求承,问道:
  “苏先生到嘉州落脚有多久了,我以往在楚山未曾见过苏先生?”
  这些年来朱家与楚山牵扯太深了,要不然也不会被绍隆帝深深猜忌,朱家也不用那么谨言慎行了。
  楚山稍有些分量的人物,朱桐基本上都认得,但以往却没有见过苏求承,好奇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徐怀怎么就随意派不甚重要的人物过来坐镇。
  “我到嘉州也才半年辰光,之前在制司主簿司任吏,名不见经传,仅仅是对邛崃山略有所闻,得使君错爱,遣来嘉州为朱司户、二公子效力……”苏求承说道。
  “你什么时候接到京襄的命令,说凡事要听我们号令的?”朱桐好奇地问道,“我们半个月前在荆州是跟徐怀碰过面,但我们可什么都没有答应啊,会不会当中有什么误解,又或者徐怀早就改变了主意,但最新的令函还没有传到你手里?”
  “近期确无新的令函传来,我之前接到的令函,乃使君一个月前亲笔所书,当然才刚刚知道朱司户外放黎州之事。”
  苏求承重新将制司令函从袖囊里取出,递给朱桐验看,说道,
  “使君在此前命令要求我等在嘉州,唯朱司户马首是瞻,也猜测二公子有可能会陪同朱司户西进。至于后续为何没有新的令函传来,求承以为使君早就料定朱司户、二公子乃是深明大义之人,口头上答不答应,并不妨碍我等听从朱司户与二公子的命令行事。”
  朱桐无法验证京襄制司印签的真伪,但徐怀的笔迹还是识得的。
  他打开苏求承递过来的令函扫了一眼,苦笑道:“你们这是想要吃定我们啊?”
  “二公子言重了,”苏求承说道,“我在制司任事时,早听说二公子为酬壮志、不拘小节,与使君乃同道之人。求承以为,这是对二公子的认可、认同……”
  朱桐挥了挥手,表示说不过苏求承,又问道:“现在黎州什么情况?你们应该知道黎州千山万水,诸蛮杂居,真想要有什么大的作为,一两百人恐怕是不抵什么用啊?”
  苏求承率队与契丹探路人马接触上之后,就留在嘉、黎等地没有离开,一方面对邛崃山、大渡水等地进行更详细的探索,初步与青羌、乌蛮诸部以及嘉州地方尝试接触,搜集更多的情报信息,一方面在嘉州建立货栈,建立初步的商贸网络。
  朱桐问及这些,苏求承也都具实相告:
  “原嘉州之南的邛部川隶属于大理国境,但受山川阻隔,邛部诸蛮对大理国向来不顺服,与蜀地交往更为密切,于嘉宝年间就陆续归附大越,划入黎州羁縻之地,而嘉州以西则是青羌诸部世居之地——总体而言,黎州较大部族可分为十二姓,大渡水沿岸分布五姓。虽说诸部首领世袭州职,内部也互不统领,但与嘉州商贸往来较为密切,偶有生蛮躁动,朝廷亦令袭承州职的部族征讨,近几十年来大体没有大的变故。就当下而言,朱司户与二公子入邛崃山无需有太大的动作,当务之急是沿大渡水建立邮驿……”
  大渡水流急滩险,不利行盘,经过半年的探索,目前所勘定翻越邛崃山南麓群岭、西接打箭炉的通道,是从嘉州龙游县出发,沿大渡水北岸西进,抵达九黎镇之后,再往西北翻越群岭,直到打箭炉,全程约五百里,多为荒僻野径。
  一支百余人马的商队,驮运商货走完全程,再顺利也需要十天左右的时间,不可能风餐露宿,昼夜都暴露在荒山野岭之中——就算不考虑盗匪劫掠以及沿途所遇到蛮獠部族起贪念,人与牲口也承受不住。
  因此第一步,其实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沿路设立八到十二座的大小驿站。
  唯有建立完整的邮驿体系,除了叫人马能在中途得到休整、不至于过度消耗外,也将对沿途盗匪分布有更好的掌握,提前进行侦察,遇到盗匪出动,可以及时避入驿站抵挡,也能与附近的蛮獠诸部搞好关系。
  也唯有先建立邮驿体系,后续更大规模的栈道修建才有可能推进下去。
  京襄是没有办法直接去做这件事的,青羌诸部压根就不会理睬京襄,都不知道京襄是卖哪颗菜的。
  唯有朱芝、朱桐兄弟假借朝廷的名义推动,京襄提供必要的人力与物力支撑,并在建成邮驿体系后实际掌控。
  “青羌诸部与嘉州商贸往来密切,朝贡等事也受嘉州节制,”朱桐问道,“邮驿之事,嘉州怎么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
  “铸锋堂虽说在嘉州城置办铺院,但还没有大肆声张,”苏求承说道,“二公子在建邺经营丰月楼,佳酿名满京中,因伤人而遭弹劾,不得不将丰月楼盘给他人,殊为可惜。不过邛崃山里盛产朱砂、花蜜、桐油、铜铁、岩盐,而嘉州除了商贾交会之外,冶铁、岩盐也早在千年之前就名动一时,二公子以丰月楼的名义,随朱司户入邛崃山经营诸业,钱郎君那里只需加以打点即可……”
  嘉州在西川路就已经偏于一隅了,在朝中更是不受重视;即便高家有意将西川路当作自留地经营,目前还主要将触手伸往西川监司所在的成都府。
  因此,自知州钱云书以下,嘉州官吏一方面与朝中联系很不够密切,对朝中的风云际会没有多么敏感,另一方面自身也较为懈怠。
  朱芝目前是流贬到黎州了,但大越宗室就剩那么一点人,荣乐郡主好歹是当今陛下的堂姐,武威王赵翼乃朱芝的亲舅舅,朱沆再不受待见,在朝中还是担任着鸿胪寺卿,谁知道哪天朱家不会再度风起云涌,更进一层?
  现在朱家兄弟要在邛崃山里做点事,只要不去触犯钱云书他们自身的利益,他们犯得着横加阻拦?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对青羌诸獠假借朝廷的名义说建驿站,但对嘉州,则假称以丰月楼的名义在山里建货栈?”朱桐头痛道,“只是这事能瞒得了一时,一两年后邮驿建成,消息传到朝中,就怕我兄弟二人要被逐出朱家大门了啊!”
  “就不知道在二公子的心里,是拯万民于水火重要,还是父命难违重要……”苏求承眼睛盯着朱桐,问道。
  第七十五章 丈夫生世
  朱桐打着酒嗝走回驿馆时,彤云似火抹满晚空,朱芝正站在院中与驿吏说话。
  驿吏问候过朱桐便转身离开,朱芝看了一眼朱桐,没有作声转身往屋里走去。
  “大哥,这事值得做啊!”
  朱桐追入屋中,见朱芝站在窗前不为他的话所动,说道,
  “大哥素来敬慕太史慈,携弓练射,常跟我说‘以丈夫生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想那太史慈是壮志未酬而逝,病终之时无奈发出这样的感慨,大哥现在连这样的志向伸手碰一碰都不敢了吗?”
  “以往年少懵懂,才有胆说得出这些惹人痴笑的狂话来,现在你我一言一行,都关乎朱家老小上百口人,还能继续任着性子行事?”朱芝蹙着眉头反问道。
  “京襄去年秋冬又有六千将卒战死沙场之上,他们是不是任着性子行事,没有凡事想着要三思而后行?”朱桐问道。
  “你这是胡纠蛮缠。”朱芝气恼道。
  “你现在唯恐牵累别人了,”朱桐说道,“那好,吕靖他们都在这里,你问问他们怕不怕被牵累?”
  “全凭大公子、二公子做主,小人绝无怨言。”吕靖等人跪伏在地说道。
  “吕靖他们练就一身好武艺,这些年南奔北走见识不凡,应该效力军中为指挥使、为都虞侯,为大将军——即便他日战死沙场,也当为万世铭记,而不是这辈子都作我朱家奴仆,甚至后世子孙都作我朱家奴仆。”朱桐声音激烈的说道。
  朱芝转过身来,见吕靖跪在地上,头埋得更低,但肩膀微颤,可见朱桐的话叫他们起了何等的触动,心想吕靖等人与他们兄弟二人年岁相当,这些年除了前后经历二次北征伐燕的战事外,追随他朱家父子南奔北走,所吃辛苦远非寻常王侯之族的家兵家将能及。
  然而不管他朱家如何器重他们,他们身上却始终摆脱不了朱家奴仆的烙印。
  再想想楚山众人,这些年虽说付出极大的牺牲,但所立的每一分军功也都成为抬升自身的阶梯——低微的出身丝毫不构成障碍。
  偏偏吕靖等人之前与楚山接触也多,他们心里又怎么真就甘愿一世沉寂?
  朱芝也很清楚朱桐未能入仕,一直耿耿于怀,不甘愿泯然众人。
  想到这里,朱芝心里又是一叹,看向吕靖等人问道:“倘若将来惹下杀身之祸,你们也不怨我们兄弟二人?”
  “小的誓死追随大公子、二公子,死而无憾!”吕靖等人说道。
  “你看,我就说这事值得做吧?”朱桐咧嘴笑着说道,“宫里那位是什么成色,我们当年在岚州里早就领教过了,当真指望他统领大越将臣抵御外侮,可能真就害得大家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别的都不要多想,多想无益,你且说说刚才又听那个苏求承说过什么。”朱芝当然能猜到朱桐之前借口出去喝酒打探消息,多半是要私下跟苏求承见面,这时候打定主意,也决意将眼下的事情办好再说。
  “我们再一并去铺院见苏求承便是,反正嘉州城里也没有谁会管束我们!”朱桐说道。
  朱芝流贬黎州,嘉州官吏不会跟他亲近,以免神仙打架、殃及凡人,但也不会轻视他——谁也不知道朝廷到底有着怎样的微妙,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距离。
  知州钱云书不在城中,朱芝暂时无法前往黎州赴任,但在嘉州城里还是相当的逍遥自在。
  “京襄在嘉州的部署,理应瞒过朝廷的耳目,我们频繁出没,不太妥当吧?”朱芝有所顾虑的说道。
  “苏求承在嘉州,一直都没有以京襄的名义行事,接下来铺院会假托到丰月楼名下,”朱桐说起来他与苏求承所商议的办法,说道,“我们到嘉州,怎么能避丰月楼的铺院而不入呢?”
  “那又要怎么跟嘉州官吏说清楚丰月楼早在半年前就已在嘉州设立铺院之事?”朱芝早已不是当年的纨绔子弟,心思也是缜密,疑惑问道。
  针对这点,苏求承早就想好应对的办法,朱桐说道:
  “汴梁沦陷之后,先帝在襄阳即位,当时诸部院司都缺官吏,周鹤、高纯年等人从川蜀、荆湖等地紧急抽调大量门生故吏填入襄阳——这些年来,但凡跟朝中那几个沾亲带故的,要么都聚集到京中任事,要么就填入诸路监司担任要职,还继续留在嘉州这种偏隅之地任事的,与朝中的联系都相当薄弱,对朝中发生的事情也知之甚少。我们暗中散播消息,说你外放黎州,乃是我朱家为了避党争而有意为之,因此才会有一二闲棋冷子提前落到嘉州来,这里谁会起疑?”
  朱芝点点头,心想他们兄弟二人初至嘉州,很多事来不及细想,但苏求承都已经在嘉州落脚半年,应该都考虑周祥,当即就令其他家将守在驿馆里,他与朱桐、吕靖二人往苏求承所说的铺院走去。
  见朱桐能这么快说服朱芝,苏求承也是满心欣喜,将在嘉州城的几名主事人员召来拜见朱芝。
  朱芝心情还很是复杂,再者荆州与徐怀相见时也没有定下名分,说道:“我兄弟二人会尽力配合你们行事,除此之外,还挑不起太重的担子。”
  苏求承微微一笑,心想后续制司定有更具体的安排,当下也不纠缠这些细节,又详细介绍了契丹残部目前的状况:
  “石海、萧纯全二将率三千骑兵进入打箭炉,目前已经攻占吐蕃达札部的族地,八万多族众很快就将陆续从神玉山麓迁到邛崃山以西……”
  目前苏求承手里已经有更为详细、准确的邛崃山及木雅热岗等地的堪舆图,铺陈在长案上,给朱芝、朱桐介绍契丹残部在邛崃山以西的形势发展。
  吐蕃诸部四分五裂近两百年,邛崃山以西木雅热岗地区栖息近十万吐蕃族众,也分割成十数大小势力,甚至远没有以布曲寺为首的色莫岗吐蕃诸部团结、紧密,在前期的军事作战上,根本不足以抵挡契丹骑兵的杀入。
  契丹残部虽说穿越吐蕃高地,人畜减损极大,但就军事力量,目前相对于分散、割裂的朵甘思吐蕃诸部,还是具备碾压性的。
  不过,军事上的胜利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
  吐蕃王朝虽然早就四分五裂了,但之前逾两百年的统治,使得吐蕃诸部在文化、习俗上高度统一。
  契丹南迁族众的规模又太小了一些,族人刚迁入高原,对严酷的高寒气候还远没有适应过来,此时没有能力去吞并一个个分布于辽阔高原上的吐蕃诸部,那已经不是简单的蛇吞象了。
  吐蕃部族的流动性也决定了,暂时军事上的失利,会举族迁徙暂避兵锋,不会轻易为契丹吞并。
  这种种特点决定了,契丹残部短时间内打几场胜仗是轻而易举的,但接下来与吐蕃诸部的长期军事对峙、鏖战,力量只会不断的被削弱,难以得到加强。
  而一旦朵甘思吐蕃诸部形成紧密的军事联盟之后,契丹残部将要面临的压力将会倍增;更不要说朵思麻吐蕃此时已经遣使与赤扈人的河西兵马都总管府进行接触,随时有可能将赤扈人骑兵引入吐蕃高地。
  另一方面,陌生的、规模高达八九万人众的部族突然取代相邻数百年的吐蕃部族,占据邛崃山西麓的土地,很难想象世居邛崃山的青羌、东蛮诸部会欢欣鼓舞的拍手欢迎。
  更大的可能是青羌诸部会联起手来,防止契丹残部侵占他们的领地。
  难道说朝廷简单下几道令旨,说契丹残部是过来跟青羌族人做朋友的,不是帮青羌族人抵挡赤扈人入侵的,就能消除青羌族人内心的警惕、畏惧、抗拒?
  “在真正拉拢到一两支青羌部族势力、消除其戒心之前,我们不宜过早暴露与契丹残部的密切关系,甚至前期可以利用契丹残部东迁对邛崃山所形成的威胁、军事压力,推动邮驿建设。前期为了隔绝青羌诸部互通消息,尽可能阻止青羌诸部联合,且在一定程度上将邛崃山南麓群岭分隔成东西两片,军情司都虞侯赵善率三百精锐假扮流匪,进入在弥勒岭之间的化林坪——右参军张雄山目前也在化林坪。我们要做的,就是先修建游龙县经九黎镇至弥勒岭山脚的邮驿……”
  契丹残部能否在邛崃山西麓落足,是抵御赤扈人南侵整个战局极为关键的一步棋,当然不可能是苏求承代表铸锋堂在这里主持其事,前期乃是张雄山代表军情司在此坐镇——后续等打通邛崃山道、对黎州具备一定的掌控力之后,才会移给铸锋堂掌握。
  第七十六章 州衙
  知州钱云书八月底才回嘉州城,次日朱芝再次来到州衙拜见钱云书。
  朱芝之前风尘仆仆赶到州衙报道,身边仅有两名家将随行,朱桐与吕靖等四名家将在州衙外的巷子里等候,显得颇为落魄。
  这次也仅有苏求承、吕靖陪同朱芝走进州衙,而在州衙之外,朱桐一袭锦衫坐在柔软的锦鞍之上,手执辔头,悠游自在地打量着州衙大门两株枝叶茂密的老榆树,不时还拿马鞭子抽打两个树皮枯峻的树身。
  一名老吏从大门里走出来,躬身笑道:
  “朱司户进去与州君说话,一时半会也结束不了,二公子您还是进来稍坐片刻!”
  “我大哥与州君所议乃是朝廷大事,我一介平民凑不了热闹。不过,倘若进州衙只能坐冷板凳,我还不如在此等候。嘉州城比建邺凉爽多了,风物也好,不会令人闲气。”朱桐打着哈哈说道。
  “二公子说笑了。”老吏讪笑道,有些惶恐地瞥眼打量朱桐身后百余驻足相候的披甲家兵皆剽悍勇健,一时间琢磨不透朱家兄弟这次是唱哪出戏。
  附近民众早就注意到这边的状况,越来越多的人从附近的街头巷尾探头朝这边张望,都不知道嘉州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嘉州虽是边州,但相邻东蛮、青羌诸部都相对温顺,数十年没有滋生什么祸事,兵备也相当稀松。
  嘉州城里除了一营四五百名禁卒稍有模样外,厢军人数要更多一些,但多为老弱病残,平时也主要充当各种劳役。
  而州衙里的官差平时也疏于操练,满脑子想着应付差遣,到哪里搞点油水,松松垮垮,没有半点大越将卒的模样。
  突然间有百余如狼似虎的甲卒一早“围堵”在州衙前,怎么不引人遐想联翩?
  “莫不是州衙有谁犯下什么大案,朝廷派人过来将他捉拿回京中受审?”
  “也不知道那位小将军是什么人物,端是俊逸非凡,年纪轻轻就受此大命,前途一定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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