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他想不想见他是一回事,但她必须亲眼守着他醒来才放心。
只剩下楚故眼神复杂的站着,许久没有挪动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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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言清醒了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晏祁的脸,她安静的坐在床边,还是那身装束,那双清冷的眸子宛如一滩死水,没有任何波澜,又像是茫然,落在他身上,却让人没有任何被注视着的感觉。
好容易四目相对,他清晰的看见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喜,慢慢又恢复成一贯的平静,隐隐透出些担忧,他眼底方醒的迷糊慢慢散了,蓦地想起她不眨眼处死那几人的场面,睫毛颤了颤,掩在被子底下的手攥着身下的被单,缩成一团。
“……”晏祁垂眼,什么也没说,起了身,楚言清心尖一颤,身体比思想更快做出反应,伸手想拉住她,却在下一刻猛的收回,眼见着她推门出去,指头攥的发白,身子想被人抽走了力气,瘫倒在床上,两行清泪,蓦地听身后沧桑哽咽的声音:“小公子…”
心底想了千百回的声音蓦地在耳旁,楚言清惊的身子一颤,急切的循声望去,熟悉的身影印在眼中,一日情绪仿佛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奶爹…”哽咽的再说不出话。
周奶爹也是掩不住满眼激动,颤着身子,将楚言清上上下下打量一颤,老泪纵横:“主子保佑,奴才此生还有机会见着小公子…哪怕此时闭眼去了,也没遗憾了!”
“奶爹!”楚言清听他此言,哭的愈发厉害,怪他胡说,主仆两个,抱成一团,哭的不成样子,直让一旁的扶枝也有些鼻酸。
过了许久,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哭出来以后,楚言清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欢喜的对着周氏,这一看不要紧,鼻尖又是一酸,奶爹老了许多,鬓边的发已经白了大半,一身麻布衣裳,腰背佝偻下去,看他的眼神再不像从前般清亮有神,却是愈发慈爱,鼻尖又是一酸,泪眼婆娑,咬着唇压下去,露出一抹笑,没安全感的确认到:“奶爹…你不会走了…对不对?”
周奶爹到底是见识过不少的人,很快就平静下来,眼底只剩下喜色,只是忧心楚言清的身子:“奶爹不走…不走了…丞相让人接了老身回来,说是可以让老身跟着公子回去呢!”
“真的?”楚言清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喜,扯着他的袖子,再三问,周奶爹知他是高兴,答了一遍又一遍,两人又抱作一团。
过了许久,终是忍不住问了:“小公子这些年…过的可还好?”
他自被诬陷逐出府,再没法得见他,心中却是没有一刻不记挂的,闻他当年被赐婚出嫁,没日没夜的打听,知晏祁为人混蛋,对他极其刻薄,更是心如刀绞,成日的睡不着,险些一次病了过去,终是忍不住,许多次去了王府,守着想见他,都被看门的赶了出来,算是坐实了他不受宠的事实,因而对庆王一家人没有半分好印象。
可自打他见了晏祁,才发现事情完全不是想他想的那般,从他来了的那一刻,晏祁就一时也不曾离开楚言清的床前,时刻关注着,连楚言清昏迷中皱个眉都要盘问大夫半天,周意自问,除了从前楚故,他从未见过如此爱夫之人,甚至更甚,一时颠覆,难不成传言有假?可方才之景,又不像恩爱模样,让他泛了迷糊,此时,忍不住要问。
这一问,却让楚言清脸上的喜意一僵,蓦地沉默下来。
第77章
周奶爹的心跟着一沉, 却也知他不想说的话急不得, 放柔了声儿:“吵架了?”
见楚言清身子一颤,哪有什么不明白的, 叹了口气,活到他这个年纪, 也是个人精了,不急着劝, 眉头一竖,插着腰就骂:“方才我来了,见了她片刻不离的守着你, 还以为是个好的, 却不想也是个混球, 没人性的!”气顶贯心,中气十足的一声吼, 吓得扶枝一个趔趄, 完全没想到他看着平常, 却是个厉害的。
“我就说坊间那些个传言不可能平白生出来…”周奶爹骂的气急败坏, 唾沫横飞,在安静的屋子里有如平底一声雷, 炸的人心惴惴。
宿宣听着他越骂越过分,眉头就皱的愈深, 哪里容得他如此骂下去?三两步上前,却听楚言清猛烈的咳起来,仿佛要断了气一般。
“咳咳咳…咳咳……咳…奶爹…奶爹, 咳,不是…不是…”楚言清费劲的伸着手拽住他的衣角,头摇的脸色又白了几分,眼底全是否认:“奶爹!”
见他咳得如此厉害,周奶爹心中一急,也顾不得骂了,忙用手抚着他的脊背,将被子裹紧了,又让人将把炭火添了,搬到床边来,扶起来喝了水,才平息下去,耳畔是他不赞同的虚浮声音:“不是这样的,她很好,奶爹你别信那些传言!”
“少君快躺好,可激动不得。”宿宣不满的看了一眼周奶爹,便听一旁的扶枝道:“那些人怎么还没把药煎好,我去看看…”
“不用,我去吧,你在这儿照顾着。”宿宣起身,不容扶枝说什么,急匆匆就出了门。
开了门,却见着鸣乘在门口守着,有些意外:“你怎么…”
好容易等出来人,听他说话,忙做了个“嘘”的手势,尴尬的笑笑,悄无声息的指了指屋子里,眼里露出询问之色。
宿宣自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斜斜看了他一眼,抬步就走,完全不理他,这人方才还同少君对峙,强硬的谁也劝不得,给人带下去了,人这会子知道问了。
“……”鸣乘愣了好半晌,摸了摸鼻子,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的追上去,心中却是委屈的没话说,她也不想这样啊…但是主子的命令……想到这儿,眼睛又是一亮,远远的就叫他,说着什么,声音渐远。
这厢楚言清生怕周奶爹不信,撑着身子将晏祁对他的好尽数说出,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起来,眼泪又止不住的掉,是啊,她这么好…可是……
周氏叹了一声,拿出块干净的帕子给楚言清擦眼泪,心中也是震惊晏祁待他的心意,面上却露了几分笑:“傻孩子,现在知道了?”
楚言清对上他了然的眼,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周氏却不给他细想的机会:“夫妻哪有不吵架的,既然你心里想着她,我听着你说,也知她对你心意,咱们男子,可不就求的是有情女子吗?有什么过不去的?”
周氏喟然,还有一句未说出来,男子年华易逝,是经不得这样折腾的,他看多了男女情爱,可不信什么长长久久,只是看着楚言清深陷其中,不忍说出来罢了。
说了许久,周氏才发觉,自己压根不知他们为什么吵架,这才开口问,正问在楚言清心头上。
楚言清身子一颤,显然又想起了让他过不去的那幕,这会子尽数说出来,有些无助:“奶爹…妻主她……”
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周氏良久无语,眼见着楚言清眼底的泪意,摸了摸他的额头:“公子,世女这样做…没什么错…”
“可是…他们只是…只是说了两句啊…”
虽然是狠了些,周氏在心里暗暗补了一句,对上楚言清睁大的眼,心中有些不忍,还是要说:“背后议论主子就是以下犯上,本该如此。”
“小公子,你要知道,流言就是这样起来的,你对他们仁慈,可他们不会为你想,这个道理,在哪都是一样的。”
楚言清睁大眼睛,显然有些不能接受,周氏也无法,叹了口气,陪着他坐着,让他去接受这些东西,他也无法帮他。
楚言清是不一样的,他虽也有过一段弱肉强食的日子,认识过人心险恶,但在九岁以前,父亲就已教会了他善良宽容,教会了他谦逊诚恳,他还有一颗宽和的心,还是愿意相信人性本善,愿意去原谅接纳别人,他虽不会有人人平等的想法,但一条性命在他心里,分量却不亚于自己的性命,说到底,他只是希望人人都好而已。
可这太难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也正因为这点,他一时接受晏祁的残忍,对人命的轻视,说到底,晏祁和楚言清的矛盾,主要根源在于性格,而这性格的形成,兵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接受改变的。
而对于晏祁来说,她一向是少言寡语,不擅于同他人交流的,甚至于说,她的那些经历天生就让他形成了近乎偏执,绝对狠厉的性子,她甚至不知道别人会怎样做,对她来说,这样处理事物的方式,再正常不过,也从来没想过会不会有人不接受,在遇到楚言清之前,她所谓的活着,仅仅是为了活着,从某一方面来说,晏祁是属于黑暗的,她这个位置,不需要慈悲,唯一柔软的部分,给了楚言清。
人的性情大多都是先天形成的,容不得谁选择,又能说是谁的错?
“少君,到了喝药的时辰了…”
宿宣自然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亲自端了药来,眉目间有些喜色,却发现屋子里有些静,用眼神问了问扶枝,后者则是冲着他摇了摇头,这才再唤了一句:“少君?”
“小公子,先把药喝了吧…”周奶爹哄着,楚言清才木然的喝了他手中的药,再度躺下,背过身去了。
“……”宿宣张了张嘴,方想说些什么,见他如此,有些奇怪,又因着那扶枝在此,又不好贸然上前号脉,才有些急,便听那奶爹说话:“你们先出去吧,我在这儿陪着就好了。”
“是。”宿宣应了一声,到底是没说什么,只带来晏祁一句话:“殿下说,少君如今身子弱,不宜出入,便同丞相大人说了,同少君再次住几日,待少君好些,再回去。”说完,恭恭敬敬的退下,再无话。
第78章
周奶爹看着又站在门前发呆的楚言清, 叹了口气, 心头暗叹造孽,还是放下手中的汤药, 低低唤他:“小公子?”
眼神慢慢聚焦,楚言清有些怔愣的看着自家奶爹, 顺着他的目光才看到桌上漆黑的汤药,垂下头笑了笑:“又要吃药了啊…”
周奶爹自然能看出他心情低落, 也知为何,正见宿宣进来,忙不迭的问:“宿宣, 你可知世女殿下现在何处?”余光一瞥, 果见楚言清抿着唇, 手却无意识的攥紧了裙摆。
自她那日离开,他已经几日未曾见过了。
周奶爹见他如此, 心头一叹, 哪有不明白的, 只是他也明白, 楚言清心底的槛儿也还未过去,陷入了理智和感情纠结的死循环中, 一面儿想她离不了她,一面儿又恨她残忍, 不肯原谅。
宿宣看了看楚言清,又看了看朝着他使眼色的周奶爹,一下子就心领神会了, 恭恭敬敬的答:“主子在前院练武呢…你说这样冷的天儿,她只穿了件单衣,这…主子这几天的脸色本就不太好…怕是这样下去要染了风寒……可怎生…”
“铛!嘶…!”话未说完,就是清脆的一声响,侧目望去,周奶爹急红了眼睛,三两步走到楚言清面前,神色慌张:“快,快去请大夫!”说着一面儿朝着楚言清的手呼气,急的红了眼睛:“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其他地方?还烫哪儿了?疼不疼?”一时有些后悔,他原是想刺激他一下,让小两口早日和好,哪里料得到这出。
楚言清手上的药碗一个没端稳就摔在了地上,碎成了几片,滚烫的药汁漫过手背,以眼见着的速度起了几个小水泡,同周围的皮肤一比,模样有些吓人。
他倒吸冷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疼的话也说不出,只剩下无意识从口中溢出的呻吟,这下可吓坏了周奶爹,回头要催促宿宣,却见他大步上来,将他推开,眼睛一瞪:“你要干什么!”
话还未说完,就见他仔细看着楚言清的手,皱了下眉头,却是松了口气:“普通的烫伤,还好不严重…”说着就从怀里掏出几个小玉瓶子,看了看,就开始熟稔的往上摸药膏。
清凉的药膏敷在伤口上,缓了许些疼痛,楚言清显然也是有些呆愣,方想起宿宣的大夫身份,不由得给了奶爹一个安抚的眼神,一面儿解释:“奶爹莫惊,宿宣懂医术。”
这一想起来却是不由得想起了宿宣方才说晏祁脸色不太好的话,又想起他进府的原因,莫非妻主体内的毒又…心下犹如被重锤击中,不由得起了些不好的想法,往最差的方向想去。
猛的抽回手,扯住宿宣的衣角:“妻主呢,咳咳…妻主呢?”
压抑的情感一下子就战胜了理智,直问的宿宣懵了:“啊”了一声,楚言清得不到答案,愈发着急了,猛然间想起他方才的话,慌慌张张就往门外冲。
关心则乱,更别说是从大夫口中得知的东西,他要亲眼见着她才放心。
“小公子!”周奶爹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得跺脚,匆忙找了件狐皮大裘就追了上去,这身子还未好全,连裘衣都不裹着就出门,真是不省心!
未走出几步,两人都停在了房门口。
“丞相?”周意有些惊讶的看着突然到来的楚故,半晌像是想起了什么,面上染了些嘲讽神色,目光扫到被她拉住的楚言清身上:“哎哟我的小祖宗诶,你说说你…你倒是把衣服披上啊…”一面说着,赶忙把大裘给他裹得严严实实的。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楚故看着神色慌张的楚言清,眉头一皱,呵斥道:“还不回去?”
楚言清咬着唇,才注意到楚故身后还有许些人,也是吓了一跳,原有些不清醒的脑子也被这冷风吹醒了,下意识拢了拢衣领,未来得及看清,就被周奶爹半哄半推的进了屋子。
“……”倔强的不肯说话。
楚故率先在桌子旁坐下,淡淡扫了一眼给她斟茶的扶枝,目光落到楚言清身后,冷冷一扫,直吓得那群人一个哆嗦,再不耽搁,“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哭着喊着:“老奴们来给大公子赔罪!还望大公子大人有大量,饶了奴才们这张贱嘴…”
“你…你们……”楚言清这才看清楚这些人的脸,惊的退了一步,只见那一张张面孔熟悉,可不就是那日被晏祁“杖毙”的那几个?
一旁的宿宣见事情终于真相大白,终于松了口气。
周奶爹没见过几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理会,身子严严实实往楚言清面前一挡,对着宿宣使了个眼色:“先给小公子把手包扎好了。”
说着不顾楚言清挣扎,强硬的将他的手拉到眼前,眼见着是药膏管用,红肿消了几分,虽依旧可怖,倒也比之前好些了。
宿宣也是熟门熟路的从随身携带的药包里取出几截白纱,旁若无人的给他仔细包好,一旁的楚故将一切尽收眼底,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你身边什么时候还有了会医术的?”
宿宣正给楚言清包扎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侧对着楚故:“奴才是少君买进府里的,少时曾同母亲学了些医术,因而略懂些皮毛。”
恭恭敬敬解释完,方想退下,却被楚言清拉住了袖子:“他们…”
“你妻主没你想象的那般不顾你的感受。”楚故喝了口茶,语气平淡,看着一脸惊讶的儿子,出声解释道:“我将他们逐出了王府,走之前,带给你看看。”
楚故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不希望他误会晏祁。
事实上,她只是在那时恰好遇到了处置几人的鸣乘,得知前因后果,想着楚言清倔强的性子,心知若是几人死了,他和晏祁的感情怕要僵了,便出手救下了几人,一面派人告知了晏祁。
想到这儿,楚故不由想起鸣乘面对她依旧态度强硬的模样,眸中深了深,她丝毫不怀疑,若是晏祁没有派人来改了命令,那几人还非死不可。
看着几个跪在地上的熟悉面孔,楚言清一下子呆在原地,直到楚故离开都没有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一直误会了她…
周奶爹也完全没想到这几个人还活着,反应过来却是替自家小公子高兴:“小公子…”说着就见楚言清红了眼圈,一下子慌了神,手足无措的:“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了?”
“奶爹…呜…”楚言清的泪噼里啪啦的就掉了下来,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白了几分:“妻主会不会讨厌我了?咳咳咳…”
楚言清越想愈发觉着自己错了,她明明什么都没做,自己却这样误解她,她气自己救青涟,也是怕自己再受骗啊…
她一定是讨厌他了,所以现在都不来看他了,都是他的错…楚言清越想,心中就愈发害怕起来,身子有些摇摇欲坠,吓得周奶爹脸一白,忙扶着他坐下,又好气又心疼:“怎么可能呢,世女她疼你还来不及呢,再说了,你们都不想这样的对不对?”
一面安慰着一面给扶枝使眼色,扶枝人也机灵,一溜烟的就跑了出去找晏祁了。
周奶爹好容易将人安慰好了,便见扶枝垂头丧气的回来了,完全没见着晏祁,模样都要哭了,欲言又止:“下人们说…说…世女殿下…出门了……”
出门了…
“……”楚言清一下子呆在原地,泪水止不住的落了下来,看的周奶爹暗暗着急,一阵劝,都无法。
此时晏祁正如扶枝所言,练武过后就出了丞相府,原只是想散散心,却不想在街上却遇到个她完全意想不到的人,眉头一蹙,就想避开,却不想被那人看见了,三两步就追了上来,蛮横的一声喝:“晏祁!你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