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王爷的事,当日在王府里你不早就已经知晓了的,今日怎的又勾起来伤心了?”
  思妤道:“当日只是觉得愤恨,今日却不同。陛下亲审还了王兄公道,王兄总归是可以瞑目了。”
  阿慈听她如释重负的口气,一时没有吭声。
  静默了片刻,小姑又突然问起:“不知嫂嫂从今后是有何打算?”
  阿慈不解:“这话是何意?”
  思妤便叹:“也没什么,只是想到嫂嫂一人孤单可怜……嫂嫂不知,过去嫂嫂还未入门时王兄便时常与我提起你的,王兄昔日那样怜爱嫂嫂,如今若泉下有知,定也不忍见你孑然一身……”
  她说着,又挪动身子往阿慈的枕边凑了凑,将脑袋埋在她的枕边,垂下眼道:“嫂嫂若是以后有了好人家,我是不会多话的,只是嫂嫂也不要撇下我不管了……”
  阿慈见她蜷在自己身边,小小的脸小小的嘴巴,整个人都是小小的,好像一只乳臭未干的小猫。
  她瞧了一会儿,突然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咚”地一下弹到思妤的脑门上。
  伴着思妤一声冷不丁吃痛的“唉呀——”,阿慈问她:“你这个小脑袋瓜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呢。”
  思妤两手捂着额头不吭声,阿慈又摸一摸她的头:“傻!”
  “嫂嫂我说真的,你还这样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那样长……”
  “往后的日子,往后再说罢,”阿慈这才缩回手,正色道,“只是你莫要再胡思乱想了,我定是不会撇下你的,我都还未替你觅一个好人家,怎会不管你。就是你来日出嫁了,我,还有这端王府,也永远给你撑腰。你再乱想这些没有的事,倒惹人伤心。”
  阿慈话音落,思妤忙又拿开遮在额上的手,慌忙摆了摆:“嫂嫂莫要伤心,是我说错了话,该打。”
  说着还连拍了两下嘴巴。
  “往后我再不说了。”
  阿慈方笑:“你心中记得就好。”
  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暖,思妤缩在被子中,渐渐也将那被子捂暖了。
  两个人挨着躺着,断断续续又说了好一会子体己话,直至夜深极了,终于抵不住一阵又一阵袭来的困意,才渐渐合上眼睛睡去。
  第二天起来时,两人也是一道更衣洗漱。阿慈打发了两个丫鬟去小姑房中将她的衣裳取来,就邀她留在自己房里一并用早饭。
  只是几个丫鬟还未将早饭送来,倒先见从外头进来一个嬷嬷,说四王爷来了。
  阿慈一听高羡,心就突突地跳了两下,眼里也掠过一抹欢喜的神色。
  若在以前,她定是要请高羡稍候一会儿,先与思妤在房中将早饭用过了再去见他的,可自打昨日以后,她就似变了一个人般,转头问起那个来通报的嬷嬷:“可知四爷用过早饭没有?”
  嬷嬷摇摇头:“奴婢不知,但见四爷身旁的人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怕是还没有用罢。”
  阿慈听了“喔”一声,又似漫不经心一般说起:“那一会儿就将早饭端去前院饭厅里,请四爷也去饭厅里等一等,我收拾完了便去。”
  端王府的前院独指了一间偏厅作饭厅,过去常是二王爷招待客人用的,二王爷走后,那间饭厅便再没启过了。眼下阿慈这样说,那嬷嬷赶紧应一声,慌慌忙忙就带了几个丫鬟先去打扫。
  阿慈也不紧不慢,与思妤更好了衣裳收拾妥当,方才携手出门。
  这一日外头又飘了些雪,两人走得亦慢了一些,等到厅上,打起帘子就见高羡已在里头了。几个丫鬟婆子还在手脚麻利地擦拭桌椅,高羡站在当中,看见阿慈进来,眼中含笑,只是面上还要绷着,行了个礼道:“见过嫂嫂,嫂嫂万福。”
  阿慈见他正儿八经的模样,实在好笑,可当着阖屋人等的面又不好发作,于是亦只有抿紧了嘴,装模作样答一声:“四爷好早。”
  她话音落,身后的思妤也跟着福了福身子,道声:“见过四爷——”
  只是原本便是寻常的招呼,思妤也不是头一回见他,可今日也不知怎的,她直起身来,却发觉在她这一声道安后,屋子里便没了声响。
  当下好似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气氛里,只见阿慈与高羡两两站着,四目而对,却都不说话。
  一时间,明明是容了许多人的屋子,倒静默得仿佛空荡荡一般。
  终究是思妤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阿慈这才像是突然间从神游里回转过来了,动了一下,方磕绊两声问道:“四爷……也不知四爷这一大早,来端王府是为何事。”
  阿慈心中自然晓得他是来看她的,只是他两人,明明彼此心知肚明,又不得不在旁人跟前做戏一般。她虚情假意地问了话,问完也只觉得好笑至极。
  高羡大抵也同她一样。
  他在听见她的话后,低了下头掩饰自己的笑意,又示意身后杨霖递上食盒,放到他身前的饭桌上,这才道:“是,昨日睿王府中新得了一批血燕,我一个人也用不了那么许多,想来血燕滋补,就叫厨房给嫂嫂炖……给嫂嫂,还有思妤姑娘炖上了。”
  他一个停顿,悄悄瞥了思妤一眼,见她面色如常,才又暗暗松一口气,继续道:“自今日寅时便炖起的,估摸你们是这个点用早饭,就赶着带了来。”
  他说话间,杨霖已取了一只瓷盅放到桌上。瓷盅的盖子盖着,透过盖子边沿缝隙都还能够见到盅上冒着氤氲热气,想来确是一盛出炖锅便带来了。
  阿慈微笑颔首,谢过了他。
  正赶上厨房的早饭也送了来,饭厅中打扫的几个丫鬟婆子也收拾完了,阿慈便邀高羡坐下一并用早饭。
  席间也说不清两人是演技不精还是怎的,虽然有思妤一直在旁说话,又喊了杨霖一道坐下用饭,按说应没有那样尴尬了,可他两个却无一不是正襟危坐,举手投足皆好似不是自己的身子一般,别扭极了。
  阿慈几乎是硬着头皮在吃饭、说话,她既无法说服自己像旧日一样待高羡,又要刻意不能教旁人给看出来,实在辛苦。
  好不容易捱到饭快用完时,忽见从外头来了个门房匆匆来报,说是宫里来了人。
  阿慈慌忙让请,便见是几个公公带了太后口谕来,道太后有召,请阿慈明日入宫。
  阿慈在偏厅迎的他们,听过口谕后,忙又对那为首的太监连声道了几句不是,请他转告太后,直言自己嫁入王府这样久了,却一直没有给太后娘娘请安,心中惭愧至极,明日定会入宫去向太后请罪的。
  那公公自然好言宽慰了她几句,阿慈示意林嬷嬷给他们打了些赏钱,又让人客客气气地将他们几个送出府了。
  待到那几名宫人走后,她人却还站在原地,两手攥着,面上显然有些忐忑不安。
  宫里来人,高羡与思妤早早的也是陪了阿慈出外见客,这会子发觉阿慈有些紧张,高羡刚要问她可否需要自己陪她一起去,倒见思妤先上前几步开了口。
  思妤行到阿慈身边,轻轻道:“嫂嫂莫怕,我亦很久没入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了,明日我与嫂嫂一同去。”
  阿慈一回头,便见她眉眼弯弯,乖巧又温柔的模样笑着。
  心中一颗起伏不定的心,好似也就那样渐渐安稳了。
  高羡站在她二人身后,这才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是翌日一早,端王府的马车载了阿慈与思妤拨开淡淡晨雾往宫中行去时,不远处亦有一辆马车,雕窗厚帷裳的,也随她们的车马出发。马车角上悬的牌子刻了一个“睿”字,亦缓缓驶过顺天府纵贯南北的长街,与她们的马车远远隔着,一前一后,朝梁皇宫行去。
  第32章
  阿慈入太后宫中时,刚刚入辰时,听闻太后还在用早膳,她与思妤便在外厅候着。
  候了不多会儿,见到一个老嬷嬷领着两个宫女过来,毕恭毕敬道一声:“娘娘,吕姑娘,太后娘娘暖阁有请。”
  阿慈忙要起身,忽又想到自己如今身作端王爷的遗孀,不好再那样冒失的,遂又稳了一下,不紧不慢站起身来,颔首道:“好。有劳嬷嬷带路。”
  阿慈与思妤跟着那嬷嬷辗转往暖阁去。
  一路走,一路就见太后宫中放了许多经卷,鼻尖所嗅,皆萦绕着淡淡檀香,又路过一处像是佛堂一样的地方,从进出的宫人开启的门缝里,隐约瞧见里头供的佛像。
  阿慈素来便听说过太后礼佛,如今看来,确是个虔心之人,想来应也性子温厚,不会太为难她才对。转念又想到当初太后收养四王爷、收留思妤,如此一想,便更觉她大约是和善的。
  于是阿慈行了一会儿路,才到暖阁前,心中已然不那么紧张了。及至嬷嬷打起帘子引她入了暖阁,心情更已松和不少。
  屋子里甚是敞亮,地龙熏得好似暖春一般,连带那股淡淡的檀香也浓了些许。阿慈不敢细看,只粗粗拿余光扫了眼,瞧见屋中陈列端的是典雅素净,墙上挂有字画,左右各设几张椅子,北向正中坐了一位身穿黄色大衫头戴凤冠的妇人,身旁站了一众嬷嬷们,想也知必是太后了。
  阿慈便垂下头,小步上前,行至与她一丈之地停下,向她跪拜行礼。
  “妾身黎氏,拜见太后。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她说着,以额触地,俯身贴到地上。
  片刻以后,听见身前方一声缓缓的,虽慈祥却也隐隐带着威严的话音,道:“你便是黎氏?”
  “回太后的话,妾身正是。”
  “抬起头来。”
  “是。”阿慈仍然跪着,只慢慢直起上身,将头抬起,面向太后。
  眼前铺了软垫软靠的宽椅上,坐的是一位柳叶眉桃花眼的妇人,估摸年纪应已四旬有余了,但调养得倒是极好,瞧去也不过三十几的模样。瞧见阿慈抬起头来,她亦仔细打量了阿慈一番,方点点头道:“生得确是很标致,难怪我儿中意。”
  阿慈默默颔了下首,没有答话。
  太后便喊她:“起来罢,坐着说话。”
  “是。谢娘娘。”
  阿慈又俯身磕了个头,方慢慢站起身来。
  一旁的思妤见她起身,才向太后问了安。太后与她也归是一家人的,淡淡笑一笑,也命她坐了。及至思妤坐下后,便有两个宫女捧了茶上来。阿慈端正地坐着,并不动。
  待那两个宫女奉过茶退下了,太后才又开口道:“我听说赐儿走了以后,你也是大病了一场,如今怎样,身子可已大好了?”
  阿慈忙向她微一低首:“是。劳娘娘记挂,妾身惶恐,如今身子已好全了。当日承蒙娘娘体恤,免了妾身入宫觐见,妾身一直念在心中,还未好生拜谢娘娘恩典。后又听闻娘娘亦病倒了,妾身却不曾侍奉床前。妾身不孝,还请娘娘治罪。”
  她说着,又要起身叩拜。
  “这倒不必了。”阿慈还未拜下,太后倒先抬手止住了她,“你坐罢,我既然下了旨叫你在家中休养,又怎会怪你不曾入宫侍疾的罪。”
  “是……”
  阿慈又低着头,小心地坐回椅子上。
  太后道:“我那些时日正历丧子之痛,伤心欲绝不比你少,也是无力见你,你不必太过自责。”
  阿慈听了,心下暗暗松一口气,遂才又小声答了句:“是……”
  “如今赐儿的案子业已平定了,我想来你应当也好了些,就叫你进宫来,与我叙叙话。我此前听说,赐儿这桩案子能破,可是你出了大力的?”
  阿慈低眉垂眼,面向她的方向微微一颔首:“回太后的话,妾身是有出了些力,但不敢居功,此案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迟大人出力最多,又蒙陛下恩典,亲自为王爷主持公道,这才将凶手绳之以法。”
  “哦?”太后示意身旁嬷嬷捧过一盏茶来,“这两日皇帝朝政忙,我亦免了他来请安,昨日听见他亲审案犯的事情,也不过是几个宫人描给我听的。个中原委,我也不是很明了。今日你在这里,倒正好叫你细细讲一讲,那位迟大人如何出力,你又如何发现案情古怪的?”
  阿慈听出她话里的些许兴致,一时间才完全放松下来,点点头应过一声“是”,便把事情慢慢地与她道了。
  她从自己治家查账讲起,又引到新婚夜自己藏起的那壶水与迟恒,直讲到胡管家请辞交接的那一日。除了省去那些事关重生、事关高羡的不可说的话,一五一十,事无巨细。
  她想,太后原本就是个清心礼佛的人,她说得细一些,她定是有耐性听下去的。且看太后听时面上神色,随她的话,时而微微诧异,时而凝重,便知她也是好奇想听的。
  于是阿慈讲得就更细致了些。
  这样细细地讲了半日,才终于讲完。
  太后像是陷在了沉思里,默然良久,方才轻轻叹一声:“辛苦你了,你做得很好。”
  “妾身不敢称苦。”
  太后便道:“我其实今日召你来,一是确未曾见过你这儿媳,二来心中也很好奇,赐儿生前是从不近女色的,当日怎就突然请旨,要娶一个平头百姓家的女儿做元妃。我如今见了你,又听你方才这一席话,才觉这个王妃,你还是当得。”
  她虽然说时语调平静至极,但阿慈也听出了那话里藏的,一些夸奖她的意味,一时默默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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