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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宴(上)

  宋绝一字一顿吐出最后一句话。一双眼明明是极晦暗冷淡的,却在转身离去时多了些兴奋的神色。
  虞知安怔愣在原地。
  这话说得针尖带芒刺,尖刻无比,语气极重,好似把人摆在了罪不可赦的天平的那一端。
  正常人听到此话,定是气急,但虞知安却是在震惊之余有些羞愧。
  他……这倒也没骂错人。
  比起之前他瞻前顾后,说话滴水不漏似有遮掩的样子,此时此刻他全身戒备,向她直白地表现出了厌恶,倒像是幼兽凶狠龇牙,反倒朝人露出了自己未长全的獠牙。
  说到底,还是他那张脸惹的祸。
  宋绝此人,敏感多疑,又生来有傲骨,自己这先是掌控后是拉拢的行为,目的不明简直就是无理取闹,定是让他心里起疑了。他对人心看得极为透彻,现如今又怎么会猜不透自己的这些拙劣伎俩?怕只怕,经此一事,他对自己更为防备了。
  她兀地想到这点,埋头失望地绞着自己手间的绣帕,懊恼自己怎么如此急心近利,倒显得好傻好傻。
  脚下的灰色石板铺成弯弯绕绕的小道。午后日头被厚厚的云层遮盖住,风刮着树间寒枝,簌簌有碎玉声。
  她远远向那个小院的地方瞧去,内心却隐约有些慌乱不安。
  红墙绿树遮掩之下,这座小宫殿极为不显眼,好似只是简单的一座小宫殿一般。
  水声碰击池面,激起泠泠水声。氤氲雾气袅袅缭绕间,茸茸细雨浸湿黄白红的杂花,极为娇嫩。
  月白色长袍的人站得极为高雅挺直,似池中沾了清晨露水的青荷。
  他凝眉,极为嫌弃地看着四周的这一片狼藉,默了半晌,哑声轻笑。
  那原本躺在地上的男子,此时已经半沉在温泉内,想来应该是不久前刚被抛进去的,看样子已经死透了。而之前还嚣张跋扈的万贵妃,裸着身子,以一种极为怪异的姿势昏迷在地,白嫩的脸上有几道极红的巴掌印。
  宋绝看着那些刺目的红印子,笑意更深。
  想不到,这元嘉公主看着温香软玉,纤白明媚的,没想到下手竟然这么果断干脆,好似要报什么泼天的仇恨一般。
  之前,他跟着万贵妃来到这处,被迫听了一场活春宫。
  万贵妃本性荒淫,私会她那个亲亲袁郎时不慎被他瞧见。他认出那男子是周国朝中的一名小将军,原本秘属于八皇子虞折衍手下,如今竟攀上了他的娘亲。假若按照浑一点的说法,便是间接当了他的后爹,极为戏剧性。
  他想来只觉得有趣,便时常留意他们的举动,等着哪日借着机会了把这个深宫秘闻给捅出去。
  今日,他见这偷情的两人走得急切,本无意跟随,但想了想,这日子甚是无聊,便跟上来耐着性子等着。他躺在梁上半晌,远远便看着虞知安朝这边走来,身后还跟了一条小尾巴,心里便起了逗弄的心思。
  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身后跟了条小尾巴。
  小尾巴追她追得紧,也藏得极深,轻易不露面。
  宋绝存了逗弄他俩的心思,左右不过身上多几件糟糕事,总比不过逗那只自以为是的小兔子有趣。故而上前去,装作恰巧路过的样子,将这浑水搅得更浑。
  此后种种,譬如让她摔倒,装作好心地吸引万贵妃的注意,以及暗算那男子,皆是因为他的一时兴起。
  其中,还藏着故意想引人注目的意味。
  他想看看,那条尾巴背后的人,对此事会作何反应。
  果不其然,只在他离开的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那藏在暗处的人,果断出手,将那袁郎抛入温泉中,让他溺死。而此时正躺在地上的万贵妃,眼眶略发黑,双唇发紫,想必是也被那人塞了些药物,以防万一。真是做足了完全掩盖的打算。
  他用脚尖戳动着万贵妃的身子,眼神一转,便看向四周的蒸腾着的雾气。
  虞知安刚才放的迷药,剂量颇大,效力极为霸道,竟是在几息之间把这两个人都药晕了过去。若非他天生体质特殊,不受药物,可能那时就得像这两人一般,被迷得脚步虚浮,全身发软发颤,可装不出一幅死撑着不晕过去的样子,等着虞知安跑过来给他一粒解药。
  她倒也是善良,向他跑过来时虽脸色不好,脚下步子却是急切,似是怕他受不住药力一般,凶人也凶不出什么难看的神色。
  ……不知该笑她直白单纯,还是该笑她自以为是,胡乱以己推人?
  他啧了一声,拢袖直蹲下身,冷眼瞧着万贵妃的脸,拧眉认真地思考。良久,面上略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算了。
  恶心的人,还是不脏了他的手比较好。
  虞知安觉得宋绝这个人,十分矫情,心口不一。
  她在那日之后,厚着脸皮偷偷安排了人给他送去一大堆票子,她本也没抱什么他能收下的心思。谁承想,宋绝却大大方方地收下了,随之回与她做谢礼的,是一封文采极佳的长信。
  信纸用香料精心熏过,展开,一股冷冽的梅花香袭来。做工极好的薛涛纸之上,黑色笔触力透纸背,字字句句都在诉说世道艰难,人心不古,有能力者当兼济天下。
  她将那信反复看了好多遍,才抖着指尖苦着脸得出了一个结论:他在骂人。
  虽不是明晃晃地骂,但假若一联想到他的身份,便让人觉得他是在借这封信,暗讽这周国皇帝昏聩无能,官制腐朽杂乱竟让世家当道,整个大周国上上下下,全他妈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不知朝堂之事。所了解的唯一的风声,便是现在,边关军资吃紧。
  康帝驳回了太子虞拓的请求,以一句“往后再议”轻描淡写地堵住了他所有的话。
  讽刺的是,太后在主持此次的除夕宴,饮食歌舞随礼,无不豪华。
  如此看来,宋绝信中所写的“羌管悠悠,哪处可听丝竹悦耳”,倒显得极为尖锐讽刺。
  她捏着信纸,对着莹煌烛火向纸上看去,战战兢兢对号入座之下,只觉他苍劲笔锋间划出的凌厉都好似冲她而来,追得她边逃边拍手叫好,恨不得丢下军旗投降后求他再写个千八百十篇。
  但她没胆子也写信过去骂,也没时间。
  除夕宴叁年设一次,康帝在除夕这日于宫内设宴,名义上是在宴享百官,实则与宴者多是王公贵人,朝廷重臣,康帝欲借除夕宴与他们联络感情。如此便意味着,那日,往来之人杂乱且多众多,杀机四伏。
  除夕宴所在的麟德殿上,金玉贵饰,极为豪华。几十官员携女眷先后落座,女眷头上的翠珠盛饰轻轻作响,优雅婉约间散出细碎闪光。
  满堂喜气洋洋。
  宴至中途,丝竹管弦随宦官眼色铮然大作,近百名伶优轻纱环面,薄幔绕肩,翩翩走入殿中,足尖轻点,跃然起舞,蹁跹似娇柔的蝴蝶。
  瓷盏碰撞间,虞知安后背突然生起一股阴寒。她迅速向张瑾殊的方向偷瞄了一眼,发现他此时果然在看她。
  他墨发高束,簪一枚白玉莲瓣发冠,着一身鸠羽色绣金常服,捏杯端正坐着,如苍劲的夏日绿松,矜贵凌厉。眼尾微扬,看向斜对面的那人眼神严肃中带了些警告的意味。
  虞知安顿时只觉手中握着的杯盏瞬间变得十分烫手。
  这十洲春酿得极为精纯,味道清列甘甜,喉间回甘。她极贪杯,却统共才多喝了那么几口,抬头便瞧见张瑾殊冷着的脸色。
  又来了,又来了……
  她苦恼地将杯子放下,看了看他,又在他不满意的眼色中丧气地将那翠色杯盏如他意的推远了些,抬头不服气地嗔他一眼。
  瓷盏被推移得极远极快,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正此时,虞知安耳边突然响起一句冷不丁的问,谨小柔弱就如风中的白花。
  “公主推开这杯盏,是因为这酒水不尚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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