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闻听此言,这名卫兵横了来人几眼,没好气地说道:
  “大将军也是你相见就能见到的吗?快点闪开啦!”
  听到如此回答,只见那年轻男人不慌不忙地一挥描金折扇,说道:
  “在下自然晓得大将军军务繁忙,请这位军爷代为转呈即可。”
  以史为鉴,可知兴替。在任何一个新生政权起步的阶段都是廉洁高效的,所有人从上至下都憋着一股子奋发图强的劲头。等到了王朝末路之时,这种情况就会颠倒过来,哪怕是再正常不过的照章办事,从头到脚没有一丝一毫越轨逾矩之处,前来办事之人若不上下打点一番也休想做得成。正因如此,明眼人只需认真观察一下作为最基层的办事人员是一副什么样的嘴脸,很快就明白一个政权到底是蒸蒸日上,还是江河日下。
  这时,把门的卫兵想了想,他抬手从来人手里接过这件东西,掂量一下份量,说道:
  “那好,你在这等着。”
  说完之后,卫兵跟执勤的几名同伴交代了一下缘由,转身朝着衙署里面走去。
  很快,陈凉接到了这件意外的礼物,他未免觉得诧异,吩咐左右拆开盒子一看,里面原来是一幅体量不小的卷轴。由手下们协助徐徐展开这幅卷轴,陈凉凑近到跟前定神一瞧,立时大吃一惊。在这幅卷轴的卷首,开篇题记清楚写明了《大秦全舆图》几个大字,其下是在图上精细绘制着整个大秦帝国的山川地形走势,城镇分布等标记。尽管标注信息算不得详尽,不过作为战略参考数据已经够用了。
  这些年来,陈凉经过林旭的提点和刻苦自学,已非是吴下阿蒙,当然知道类似这样具有极大战略价值的物品,是由大秦帝国朝廷组织精于堪舆绘图等业务的专业人士,奔波各地穷多年之力绘制而成的宝物,一贯视为国之利器,收藏于深宫内苑,轻易不可示人。
  这种具有特殊意义的地图漫说在郡城里面不会收藏,即便是在咸阳和洛阳,那也是谨慎地收存在宫廷馆阁之中的机密资料,寻常人等想瞧上一眼那都是白日做梦。
  惊喜交加地看着这幅地图,好半天陈凉才回过神来,他即刻转向那名报信的卫兵,大声追问说道:
  “……献宝之人在何处?火速带来见本将。”
  闻声,卫兵脚步慌乱地冲了出去,过了一会,他哭丧着老脸回来向陈凉报告说道:
  “启禀大将军,门口的那人不见了。”
  陈凉阴沉着脸半晌没言语,直到在场的下属们都开始坐立不安了,他才仰面长叹一声,说道:
  “唉,看来人家是嫌我们慢待了高人哪!这一次我也不追究,不过你们记好了,再有人前来投奔本将,切不可拦阻,务必待以上宾之礼。哪个不开眼的狗东西在外面胡作非为坏了本将名声,俺就一把拧下他的脑壳当夜壶。”
  几乎与此同时,江陵城内的一家酒肆中,林旭又在跟巫山君萧柏琅继续推杯换盏。对饮了一杯浊酒,林旭拍案笑道:
  “萧山君这次是辛苦了,来,你我再饮一杯。”
  闻听此言,萧柏琅大笑起来,手抚着桌子说道:
  “你的意思我明白,放心好了,兴汉军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如此甚好,我也就不再多言,来,请满饮此杯。”
  这幅由大秦帝国朝廷在百年之前组织人力绘制的全国地图,是当日林旭派往关中的化身,从铁勒人马蹄下的咸阳城中趁乱摸来的赃物之一。
  为何要由巫山君萧柏琅出面送给陈凉,这里面就涉及了相关的利益交换,只可意会不能言传。
  从江陵逆大江而上直入蜀地,中途必须经过横亘江水南北的巫山。没有巫山君萧柏琅的鼎力支持,任何逆水而上的军事行动都要冒着极大风险,这恰恰是林旭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于是乎,林旭答应了帮萧柏琅跟陈凉的兴汉军搭上关系,同时也为了让祂分润一些功德,等到日后新朝定鼎,萧柏琅无疑也能分得一份好处,这样祂就更有动力为陈凉的兴汉军提供必要的协助和支持了。
  懊恼不已的陈凉叮嘱书吏们仔细收好了神秘人物进献的地图,很快放下了这件烦心事,转而带着几名亲随前往衙署后面的地牢。这里关押着一些很重要的犯人,只有把他们搁在自家眼皮底下,陈凉才觉得放心。
  迈步下了台阶,嗅着监牢里面那股子浓重的霉腐味道和仿如渗进骨头缝里的凉风,陈凉无奈地捏着鼻子来到一间囚室外面,隔着栏杆开口说道:
  “司徒雅,你是打定主意要给大秦朝廷殉葬了吗?忠臣义士,果然是好名声啊!”
  闻听此言,尽管被手铐脚镣搞得行动困难,司徒雅仍然像是触电般跳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大骂道:
  “屁个好名声,老子全家老小都被那混账皇帝丢给了胡人,那个王八蛋朝廷早点死绝了才干净呢!你才是忠臣义士,你们全家都是忠臣义士。”
  陈凉被骂得狗血喷头,不仅没动怒,他反而放声大笑起来,此时望着司徒雅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赞赏意味。
  其实在骨子里,陈凉是那种一群人扎堆骂娘,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迈汉子。司徒雅这样满嘴脏话的油滑兵痞腔调,无疑是很对陈凉的脾胃。
  常言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要说比起贴出榜文就能源源不断招来的普通士兵,具有良好军事素养的将领是非常难得的,毕竟兵书读得再多,也不意味着就一定会打仗了,那位纸上谈兵的赵括就是个典型反面教材。特别是对于专业技术水准的要求,仰仗船舶作战的水军远比陆军那帮旱鸭子高得多,两军交锋之际,己方是否有一名优秀的水军将领,甚至是一桩比兵力多寡都来得要紧,生死攸关的大事。
  假如水战只是靠着人数多和战船多,一味靠蛮干硬拼就能打得赢,那么一世枭雄的曹操同学也不至于在赤壁大战中被小辈周瑜一把大火烧得意气全消,从此打消了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
  大笑过后,陈凉示意左右打开牢门,迈步跨进囚室,沉声说道:
  “如何,往后跟着老子干,荣华富贵少不了你的。只要你点一下头,俺现在就封你作水军大都督。”
  闻声,司徒雅又有些犹豫起来,过了片刻,他才接口说道:
  “归顺可以,不过我也有个要求。”
  “哦,啥要求,你也不妨说来听一听嘛!”
  面对着陈凉很有诚意地招揽举动,司徒雅似乎有些拿捏身段的意思,一边思索,一边缓缓地说道:
  “若是在下寸功未立便投入大将军麾下,只怕骤然身居高位会招致非议,水军大都督也不是一个罪人能当要职的,所以在下想请大将军给某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司徒雅这番话听得陈凉是云山雾罩,他不耐烦地说道:
  “行了,你也别绕圈子,有话直说便是。”
  心里盘算清楚了临时起意的计划,司徒雅衡量一下所需条件,说道:
  “那好,在下就冒昧直言了。我想请大将军给我二十条战船,两千精锐水军,再加上那位假扮钦使骗过在下的能人。只需数日功夫,某愿将武昌水军大营献于大将军的帐下。”
  116 一招鲜
  照方抓药就能夺下武昌水师大营?不要说旁人,哪怕是曾经实践过一次的陈凉听完,也觉得司徒雅这个要求太不靠谱了。
  凭什么把几千人的性命交到他司徒雅手上?要知道,这里面有不少是司徒雅的旧部,投降兴汉军才不过几天功夫,对陈凉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忠心,要是这家伙带着人马对江陵反戈一击,陈凉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即使退一步讲,司徒雅只是带着这些兵马投奔他处,怎么算陈凉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左思右想之下,陈凉记起了林旭跟他聊天时常说的一句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想清楚了个中利害,他还是暂时决定相信司徒雅的诚意。
  如果说必须用一次冒险行为验证一个人是否真的忠诚,那么考验的时间越早越好,日子拖得越久,考验失败的危害也就越相应放大。
  作出了判断以后,陈凉点头说道:
  “那你有几分把握呢?”
  司徒雅扳着指头列举了一下己方拥有的诸多优势,拍着胸脯说道:
  “……若说十分把握那肯定没有,七分胜算是差不多的。”
  这时,见司徒雅说得合情合理,陈凉又点了点头,说道:
  “好,你开出的条件,本将都答应了,不过我怎么能信你是真心效力,不是故意诓骗脱身呢?”
  闻听此言,司徒雅的表情明显出现了瞬间僵硬,在官场里他也混了不少年头,从没见过说话这么愣的主。尽管如此,司徒雅要承认陈凉这话说得在理,人家为什么相信他这个降将的一面之词呢?
  自我解嘲地一笑,司徒雅摇着头说道:
  “这个……那就要看大将军您的器量如何了。”
  陈凉摸着下巴,抬眼上下打量着司徒雅,他以猎人的直觉判断,这家伙没有故意耍诈的想法。当下,陈凉大笑着说道:
  “哈哈哈哈,好哇!你是要考验本将军的气量是吧?成,出来以后准备一下,三天之后出发。”
  闻声,司徒雅没有急着感谢陈凉的信任,而是摇头说道:
  “大将军,兵贵神速,片刻迟疑不得。您若是真信得过我,今日就让我出发,不然迟则生变。”
  在这间幽暗的囚室中借着昏暗的油灯照明,陈凉与司徒雅四目相对。过了一会,陈凉深吸一口气下了决心,说道:
  “司徒雅,你也是个人才,不要让俺失望,你去吧!”
  目送着司徒雅走出这间他住了一段日子的牢房,陈凉突然开口说道:
  “陈孝!”
  旁边一名个头不高,身材横宽的矮胖子闻声站了出来,冲着陈凉一拱手,说道:
  “二哥,您叫我。”
  闻声,陈凉皱起眉毛,不悦地说道:
  “在外面叫俺大将军,咱们是在军中,不是在自个家里叙旧。”
  这位面色黝黑,身材矮胖的陈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
  “是,二……大将军,你要俺干啥?”
  无奈地瞥了这个族弟一眼,陈凉叮嘱说道:
  “从现在开始,片刻不离地跟在司徒雅身边,你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总之,不管他干什么,只要不是动手杀你,你就啥都不用管。记好了,把所有事情都记在心里,等回来告诉我就行了。”
  “是,俺明白了。”
  尽管自己身后忽地多了陈孝这个闷声不语的跟屁虫,司徒雅却对他摆出一副视若不见的模样,照旧是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论说起来,朝廷调动大军的时候还得派出个把监军随行,陈凉大胆启用司徒雅这样的降将,而且授予他兵权,这本身就已经冒着绝大风险。既然如此,别说派一个监视者,哪怕做得再多一些也不能算过份。
  关于陈凉的大概想法,司徒雅完全能猜得到,但是他更加清楚一条,留在关中老家的司徒氏一族可能都死绝了,往后司徒氏能否延续望族的地位,只怕得看司徒雅在兴汉军这艘新下水的大船上打拼得如何。真格说起来,司徒雅对龟缩在洛阳无所作为的混账朝廷,那份深重的怨恨也不是假装出来的,只不过没有在陈凉面前表现出的那般强烈而已。
  刚才在囚室中,司徒雅之所以不顾身份地破口大骂,那是在以一种婉转地姿态向陈凉表示,与故主划清界限的决心。这对世家子弟出身的人而言,已是近乎于本能的自保行为。
  老话说得好,学得一身文武艺,终须货卖帝王家。
  若不是自己挑头造反的话,那么跟对一名老大就显得尤为重要,甚至是最重要的条件。这就像你用全部身家抵押贷款买下一支股票,也许它是伯克希尔.哈撒韦,但也可能是雷曼兄弟,更倒霉的是一百多块买了亿安科技,一旦输掉的后果是不堪想象的。无论在何时何地,投资的收益与风险总像光与影般相伴相随。眼下司徒雅所关心的核心问题,不是关中族人的死与活,而是自己能在陈凉手下混得如何。
  按照目前的态势来看,只要司徒雅能出人头地,渭南司徒氏就能再度复兴起来。一旦投靠陈凉,司徒雅下半辈子能否有封侯拜相的那一日,关键就得取决于陈凉在这条群雄争霸的道路上究竟能走多远了。
  有鉴于此,除了陈凉的能力之外,司徒雅首先得弄明白一件事,陈凉的器量如何。
  为人臣者,最忌讳的是碰见那种吝惜刻薄的君王,尤其是越王勾践和明太祖朱元璋那样可以与臣下共患难,不能与之共富贵的小气鬼,简直就是功臣们的催命符。
  别前头在战场上浴血拼杀多年,辛苦积攒下的功劳,到头来只换得三尺白绫,一杯鸩酒就算大家恩义两清了,那真是死了都悔恨得阖不上眼哪!
  当面向陈凉提出那个冒昧的要求,除却考验他作为主君的器量大小,前些时候,陈凉奇袭江陵的行动也给了司徒雅很大启发。
  在地牢里反思自己的失败原因,司徒雅在郁闷之余,不得不佩服陈凉这家伙胆识过人,没见过这一招的人不管多精明都有很大概率被直接放倒。司徒雅不觉得统辖武昌水军大营主将苗仁辅的眼力能比自己高明多少。既然陈凉都能靠这一招把自己骗得被卖了还帮人数钱,那么只需照方抓药收拾苗仁辅,相信也不会有太大难度。
  怀着建功立业和试探主上器量的双重考量,司徒雅向陈凉提出了要求,得到满意的答复,他觉得异常兴奋,奔波半生终于寻觅到了一位明主。
  古语有云:良禽择木而栖。若是栖身的树木不够结实,鸟儿筑巢也不大安稳。单从眼下看来,陈凉还算是一棵不错的大树,司徒雅认为值得花些血本在他身上投重注,好生赌上这一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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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后,从前方传回消息,武昌城宣告陷落,兴汉军的赤色战旗飘扬这座位于江水中游的要塞城头上。
  仅仅动用了很少的兵力,司徒雅不仅完美复制了陈凉白衣渡江的把戏,并且由诈骗案的受害者华丽变身成了新一代的凶手。
  尽管当下正值多事之秋,世事变幻好似走马灯般目不暇接,但比这一桩更荒唐的事情倒也不多见。
  如此一来,陈凉在起兵后的短短旬月之内,兴汉军便连下江陵、武昌两座大城。一时之间,兴汉军声威震动东南半壁。随后,陈凉授意归降的刀笔吏们捉刀,写出了一篇起义檄文,传檄于荆州诸郡。
  在这片以陈凉兴汉大将军名义起草的檄文中,延续了江陵安民告示的固有风格,继续将批判矛头直指洛阳朝廷的腐朽无能,对外失地赔款和丧权辱国等诸多劣迹。陈凉为自己夺取了道义的制高点,高举着吊民伐罪的旗帜,要求荆州诸郡的地方官吏认清形势,不要与历史潮流相悖逆。
  虽然这份檄文的内容多半是一些官样文章,不过对于久经仕途沉浮的帝国官僚们来说,他们还是从中看出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尤其是草拟这份檄文的陈凉,其野心更是非同小可,分明是打算夺取天下呀!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对于那些本就没多大志向的人,他们很不情愿跟陈凉这种新生代火并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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