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贺兰明也不说话,苍白的手掌上前捞了捞,攥紧了宋如锦的袖子,然后把她拉近了一些,抓紧了她的手腕,像溺水的人拼尽浑身力气,挣扎着攀着一块浮木。
  这位表弟身上是有些病症的……宋如锦心里一急,连忙抽出手,快步走到明间外头,唤了几个丫头进来。
  几人匆匆忙忙地走过来,却见贺兰明已经歪倒在墙角,昏过去了。
  丫头们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好。宋如锦也吓住了,撑着伞跑去了正院,把贺兰明的情形告诉了刘氏。
  刘氏赶忙命人去请王太医。
  雨天路不好走,过了许久,王太医才姗姗来迟。贺兰明已经被移到了床榻上,王太医给他诊脉施针。元娘攥着帕子立在床前,贺兰恬也在一旁提心吊胆地看着。
  元娘颤着声问:“明哥儿是不是不好了?”
  刘氏安慰她:“王太医医术高明,明哥儿定然不会有碍的。”
  王太医却不置可否:“眼下就看他能不能醒过来,若能醒转,应是无碍。不瞒二位夫人,在下行医三十多年了,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病症。”
  一根根金针刺进穴位,贺兰明终于微微睁开眼。元娘松了口气,眼泪哗地一下出来了,“能醒就好……”
  贺兰明抬眼望了望四周,道:“娘……”
  元娘擦了擦眼泪,笑着问:“明哥儿可有哪里不舒坦?”
  贺兰明摇摇头:“我觉得一切都好。”
  元娘不禁一怔。这还是贺兰明头一次这么迅速地答话,不似先前那般反应迟钝了。
  王太医细细地切了脉,“咦”了一声:“小郎君的病症似乎好了。”
  元娘顿时喜出望外:“果真?”
  “他这痴症,病得离奇,好得也离奇。”王太医抚着灰白的胡须,医者面对疑难杂症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和蔼问道:“不知小郎君昏迷前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先前见了锦表姐。”贺兰明答道。他的目光划过母亲、妹妹、刘氏,还有一屋子的丫头婆子,微微有些失望。
  她不在。
  贺兰明终究是内敛而不外露的性子,只说自己当时正和宋如锦说着话,然后心口忽地一痛,紧接着人就昏过去了,再醒来,便觉得自己神思清明,远胜以往。具体缘由,半句不提。
  这世上许多事都不能用常理解释,许多病也不能用世俗药石医治。王太医也只好把这个病例归为“奇闻”一类。
  元娘见贺兰明应答与常人无异,欢喜地不知说什么好,翻来覆去地说着一句话:“可算是好了……”然后眼眶便是一湿,又落下泪来。
  王太医走之前,刘氏做主,给他包了一个大红封,道:“想来明哥儿也不是忽然就好了的,还是托赖您这几个月帮他悉心调养。他那痴症,逢了机缘,又有了这素日的调理,才好了过来。”
  王太医半推半就地把红封收了。
  元娘喜不自胜:“这回来盛京治病真是来对了!正好再有两个月便是秋闱,明哥儿还能去试一试!大嫂你不知道,他书读得一向不错,只是带着痴病,一直没去应考。”
  刘氏跟着笑道:“我看你是乐糊涂了。他外祖母刚走,他如今还在孝中,哪能赶考去呢?”
  元娘这才反应过来,也不觉得可惜,仍旧笑着说:“那就等三年后再去秋试,也是一样的。”
  她们两人就坐在明间聊着,贺兰明半躺在里间的床榻上,也能听见一些只言片语。
  他心里隐约明白自己的痴症为什么突然好了。
  幼时那个游方的道士,不仅截住了他的梦境,还说他的痴病永远都不能好,若要治好,便要用旁的东西来换,或是寿数,或是姻缘。
  当时他就在想,倘若姻缘联结的是梦中那个少女,那千万千万不要用这份姻缘来换,他愿意减寿,也愿意带着痴症过一辈子。
  但他的姻缘终究还是被换走了。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就不来盛京了。如果见到之后,注定要像风一样从掌心溜走,那他宁愿从来没有见过。
  转眼夏天就过去了。
  西风一吹,金桂飘香,红枫染火,中秋节也快要到了。
  中秋节前夜,元娘在厨房忙活了一晚上,做了几十个苏式月饼。宋如锦眼巴巴地坐在厨房门口等着,月饼刚出锅炉,就凑上前把元娘夸了一通,“大姑母手艺真好!我老远就闻到月饼香味儿了!原来明表弟和恬表妹都这般有口福!”
  元娘的手上还沾着面粉,闻言便刮了刮宋如锦的鼻子,道:“行了,别拼命夸了,想吃就拿几个去吃吧。”
  面粉粉末沾在了宋如锦的鼻子上,她也不在意。道了谢,拿起月饼咬了一口。
  苏式月饼和她往年吃的月饼不一样,外皮酥酥软软的,一咬就碎了。江南人口味偏甜,所以内里的豆沙馅儿也是甜滋滋的,却也细腻,才入嘴便化了。
  月饼做得小巧,宋如锦又素来爱吃甜食,两三口便把一整个月饼吃完了。
  元娘给她倒了碗水,“吃这么急做什么,又没人跟你抢。”
  宋如锦喝了几口水,又伸手去拿月饼,却被元娘拦下。元娘道:“现在时辰晚了,可不能再吃了,要不然积在胃里头,撑着睡不着,反而难受。”
  宋如锦便道:“那我替皇后娘娘拿几个,明天进宫带给她尝尝。娘娘也不曾吃过苏州府的月饼。”
  元娘点头道好。
  第二天便是中秋节。宋如锦下学之后,径直往凤仪宫走。她隔三差五便要来一趟,凤仪宫前的宫侍们已经习以为常,都不再特意问皇后的意思,就放她进门了。
  于是宋如锦一路走到了正殿门前。殿门是开着的,但门口没有宫婢守着,一走近,就能听见纫秋的声音:“娘娘别伤心了,凤体要紧……”
  紧接着宋如慧就道:“别说了……锦妹妹这会儿也该过来了,别让她听去了。”
  宋如锦不禁顿了顿脚步。
  殿内再没有什么声响。宋如锦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装作没事人一样迈进了门。
  第54章 君恩凉薄
  宋如慧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倦倦地挨着美人榻躺着。如今暑热尽褪,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 宋如锦还穿着单衣纱裙, 宋如慧的腿上却盖着厚厚的绒毯,怀里抱着鎏金镂空手炉。
  见宋如锦进来了, 她便把手炉放到一旁的矮几上, 坐起身子,吩咐纫秋:“沏杯桂花茶来给妹妹尝尝。”
  纫秋领命去了。
  宋如锦搬了张绣墩, 挨着宋如慧坐下,犹豫了半晌, 还是忍不住道:“总觉得娘娘憔悴了不少……”
  宋如慧笑道:“临近中秋, 晚上贪凉赏月, 便睡得迟了些。”
  她也不过比宋如锦年长三岁,正当桃杏般绚烂的好年华,又生得美貌, 唇畔带笑的时候,整个人都跟着一柔。
  便也看不出多少黯然神伤的情态了。
  宋如锦信了她的话, 从怀里摸出帕子裹好的月饼,递了过去:“这是大姑母做的苏式月饼,娘娘尝尝。”
  宋如慧就着她的手尝了一口, 忽然背过身去,拿绣帕捂着嘴,止不住地干呕起来。
  宋如锦连忙站起来,关切问道:“娘娘怎么了?”
  “没事儿。”宋如慧缓过劲来, 仍旧柔柔地一笑,“豆沙馅儿太甜了,吃着有些腻。”
  宋如锦恍然想到了什么,追问道:“娘娘是不是有孕了?上回大嫂嫂怀了身子,也是这般要吐不吐的。”
  宋如慧也不瞒她,亲昵地揉了揉她的脸蛋,笑道:“就你懂得多……确实又有了。”
  宋如锦的眼光就绕着宋如慧的肚子打转,喜滋滋道:“这回要生一个小公主!娘娘便能儿女双全了。”
  “我也想要个女儿。”宋如慧缓缓道,“等君阳长大了,就能陪妹妹一起读书,两个孩子一块儿吃饭睡觉,就像你我小时候一样。”
  宋如锦又问:“那陛下呢?陛下应该更想要小皇子吧?”
  “他……”宋如慧眼睫一垂,没有继续说下去。长长的睫毛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怅意。
  梁宣不想要这个孩子。
  寻常人家尚且盼着多子多福,何况深宫禁庭?梁宣分明也是想要孩子的……只是不想要她的孩子。他自己不要也就罢了,还想劝她也不要……她不肯,他便与她僵持下来。
  先前的恩宠像一场虚无缥缈的旧梦。
  她心里明白,只要他想,宫里会有大把年轻俏丽的女子愿意为他生孩子。但这不是普通人家,子嗣关乎储位……便是为了君阳,为了自己的将来,为了忠勤侯府,她也要护住腹中胎儿的周全。
  系统说:“宿主,你慧姐姐好像有心事。”
  宋如锦不由担心地唤了一声:“娘娘……”
  这时纫秋端着桂花茶走了进来,道:“二姑娘尝尝这个,桂花都是新采的,混着茶叶一起泡了,喝着便是一口茶味儿一口桂花香。”
  宋如锦接过茶盏,抿了几口,眼神还在往宋如慧这儿瞟。
  宋如慧见她担心得不行,不禁笑了:“我没事儿,别多想。你先回去吧,若娘问起我,你就说我一切都好……暂时别把我有孕的事告诉娘。”
  宋如锦点点头。
  纫秋道:“今天中秋,二姑娘要不留下来陪着娘娘吧?晚上还有宫宴呢。”
  宋如锦还没说话,宋如慧便出言拦住了,“今天是阖家团聚的日子,妹妹怎么能留在宫里?回府和爹娘团圆才最最要紧。”
  宋如锦自然听姐姐的,喝完桂花茶,略坐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待她走后,纫秋才问道:“娘娘怎么不让二姑娘留下来陪陪您……有家人在身边,到底是不一样的。”
  宋如慧摇摇头:“若我留她久了,陛下又该恼了。”
  “娘娘要不先向陛下服个软,依婢子看,陛下心里还是有您的……”纫秋说着说着就没了声儿。帝后之间的事,她一个丫头总不能多嘴。
  宋如慧淡淡道:“你不必为我担心……我早就想到了这一日。”
  君恩凉薄,她其实一点也不意外。帝王的宠爱本就是如云一般说散就散的,从她戴着凤冠嫁进东宫的那一天起,她就做好了准备——说起来,她嫁进东宫还是两年前的事。那时候梁宣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他每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要靠她自己去打听,就连后来的逼宫……也是既成事实之后,她才隐约猜出来的。
  他从没有把她当做可以交托的妻子。
  她一向聪慧,其中的缘由也多少探听到了一点——他恨宋太傅,她的父亲,忠勤侯宋怀远。
  他那样厌恶太子太傅,却能每日神色如常地同太傅商讨国事……宋如慧根本不知道他的心思有多深。这个每日睡在自己身侧的夫君,言笑晏晏地同她说话的时候,兴许就在想如何铲除她的家人。
  她不敢信他。甚至有一点怕他。
  再后来,他登基为帝,变着花样待她好,她也没有往心里去——他初初登基,平王一党虎视眈眈,他需要太子太傅的援持。但日子久了,她又生下了君阳,多少还是生出了几分眷恋。她也曾想抛却往事,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好好地过一辈子。
  但他都不想再让她生下孩子。
  犹记得当年赐婚的圣旨送到侯府,她穿戴整齐跪拜接旨,那时候当真觉得自己一生的欢喜都系在那个素未谋面的太子殿下身上了。后来每一个待嫁的日子,都不知埋藏了多少摽梅少女的希冀与憧憬。
  如今她已过了碧玉年华,这样的心境怕是再也不会有了。
  细细想来,今时今日这般境况,倒也没有让她痛彻心扉,只是些微的伤怀而已。
  宋如慧下了美人榻,疲色难掩,道:“我有些犯困,扶我去床上歇一会儿。”
  纫秋应了一声。
  这时,外头有宫侍唱报:“陛下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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