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节
“可有一事,想来王爷并不清楚。”史项籍从宽袖中取出一个布包,灰扑扑不起眼的颜色,胡乱包裹着一物,他展了开来,道:“我儿这些年经营,宫中很有几个知心人,拼死送了这物出来。”
杨廷一怔,只见一花布做的小人,黑发白面红裙,嫣红的小嘴弯弯,正面一行血字,书写着一个人的生辰八字,他记忆力向来极好,尚记得当日互换庚帖时阿蛮的生辰——
便与这小人身上的一字不差。
生辰八字,向来隐秘而重要,除了本人与爹娘,其他人都一概不知,便是媒人也不能翻开。
他背上出了密密一层汗,伸手接过花布小人,只觉得触手都麻得渗人。
“从容妃那得来的?”
喉咙发涩,声音哑得厉害。
史项籍颔首:“我儿当日去容妃那坐一坐,便是为了此物,孰料还未送出来,便遭了横祸。”皇后既然经营了宫内这般久,自然有些不一样的渠道。
此乃巫蛊之术,也不知……对阿蛮有甚妨害。
思及此,杨廷再坐不住,欲起身寻鬼谷子,可思及云游在外的师傅,又颇觉无力。
“还有什么,一并说来?”他此时不愿再兜圈子了,“只要先生给的够分量,本王一道保你史家不灭。”
听闻这掷地有声的承诺,史项籍“啪的”一声跪倒在地,再抬头时,面上有不容置辩的孤注一掷:
“先祖,还留了一物。”
他颤颤巍巍地从胸口取出了一卷黄绸,明晃晃的色调,这是皇家御用的颜色,一眼看去,还泛着点陈年的旧气,“愿助敬王——荣登大统。”
杨廷精神一震,心道:终于来了。
明黄色软绸,展开时下面前任圣人的御印昭然若揭,恐怕杨照也没想到,史家这般兢兢业业辅佐多年,竟藏了这么件要命的东西。
想到那白发苍苍登闻鼓喊冤的老先生,杨廷也忍不住心生恻隐:老先生死前,该如何的愤懑?
杨廷很满意,道:
“先生且回,明日,先生便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史项籍将信将疑地回去,府内风雨飘摇,除了些卖身多年的家生子无处可去,大部仆役走的走、散的散,府内一片空寂荒凉。
史夫人匆匆迎了上来:
“夫君如何了?”
“等。”
言罢这一字,史项籍再无旁话,生生坐了一夜,怎么也猜不到,这一死局,究竟如何解。
孰料第二日,容妃便被人参了。
并不是他想的“牝鸡司晨”,却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一个罪名:“通奸。”
那时,苏令蛮还在练大字,听闻唬了一大跳:“通奸?”
绿萝颔首道:“听闻房太师当场便昏了过去,圣人吐血三升,面无人色。”
圣人那面色,简直是青红交加,再无人色。
苏令蛮却想,这一记,倒是比那什么后宫干政,来得更戳圣人心窝子。这世上,除了窝囊至极的儿郎,便是地理刨食的农夫,也忍不了媳妇偷人啊。
这干脆利落的一击,才是正着红心。
既然不是皇嗣,那所谓的戕害皇嗣,自然是假的。
第196章 绿帽王
“圣人当真信那人的话?”
漪澜殿内, 炭盆烧得正旺,小产过后的身子格外禁不住寒,容妃一身缟素明绡纱襦裙旖地, 跪在殿中, 如一朵俏丽的白玉莲。
漪澜殿的宫人战战兢兢跪了一地,远远观去, 是乌泱泱一片人头。
杨照一身冕珠玄色朝服,九爪金龙赫赫盘踞其上, 面色阴晴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人, 眼神一瞬间透过的阴鹜让人心惊。
李德富将手中一盘金漆红木盒子打开, 俯身置在了跪地的容妃面前。
“王二娘,你瞧瞧,这是什么?”
杨照只觉得头顶有一片奔腾的草原, 而一切都拜眼前这看似无害高洁的王氏女所赐。
盒中静静躺着一物,容妃自是熟悉的,甚至那日口齿伶俐的宫人不小心瞥见也不禁心惊,但见一水红海棠花罗缎肚兜静静地躺在其上, 右下角一个“窈”字。
容妃瞳孔微缩,藏在袖下的手颤了颤,面上却什么都瞧不出来, 只惊愕道:“圣人,此物……怎会在此?”
“这不该孤来说,容妃,不如你且说一说, 这肚兜……怎么就到了房二郎的手中,还藏在这般暧昧处?”
堂堂的御下中书舍人,上传下达的圣人亲信,被当庭从怀中掏出这么件香艳的肚兜来时的脸色——
杨照记得真真的。
谢道阳与房侑龄是在杨廷、王沐之卸任之后才做的圣人侍读,可一晃也有近十来年的功夫,正如房侑龄知晓他的脾气,圣人也清楚房侑龄的性格:这厮绝对是被抓住痛脚,干了对不起他的事。
思及此,喉头的甜意又泛了上来,杨廷强咽下去,过白的面色让李德富露出担忧的神情,他摆了摆手,盯着王文窈看她如何辩驳。
“圣人,此事如此机缘巧合地被爆出来,圣人为何不想想,那人为何要如此做?”
“这贴身的衣物,说一千道一万,若来个身手灵活的,便从臣妾宫中盗出去,也无甚稀奇……何况此物,尚在臣妾的斗橱里。”
依着容妃所言,宫人果然在漪澜殿内的斗橱里找到了一件一模一样的兜儿。
女儿家这等要紧的贴身之物,本就有专人保管,少一件都是大事,论理,容妃便是偷人,情至浓时也不至送此物,甘冒掉脑袋的风险。
不过,即便如此,也摆脱不了嫌疑,许是有两件,或是一件找不见,立时心虚地赶出了第二件——依着容妃狡猾的性子,也是极有可能的。
世间便是如此。
要侮一个人的清名容易,可要反证清白极难,尤其是对一个多疑多思之人而言。
圣人面色未变,只轻轻地“哦”了一声。
王文窈却沉稳下来,伏地道:“圣人便不曾派人问过,想必房二郎口中另有解释。”他但凡不是个傻的,便知道这是连累满门之事,自不会供认不讳。
她笃定道:“圣人不妨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若此事为真,谁得益最大?”
杨照沉默不语,只听容妃接着道:
“史家。”
“臣妾腹中本便是圣人孩儿,不容置辩,偏被侮成了奸生子,史皇后自可脱罪,史家也可全身而退。但前几日,史家明明是引颈就戮之势,今日为何突然有梁冯二御史一同参奏、且掷地有声?”
容妃越道,思路越清晰:“圣人不妨猜一猜,这梁、冯二御史身后站着谁?”
“史家……可是找到了新投靠的主家?”
“这一手,非但漂亮地替史家脱了罪,还离间了臣妾与圣人关系,王家定是与站在圣人这一边的。”
漪澜殿内鸦雀无声,幽幽的檀香缭绕着,唯有容妃婉转如莺啼的声音响起。
杨照一言不发,只冕珠下如鹰隼一般的视线直盯着侃侃而谈的王文窈,半晌才道了声:
“容妃不愧是琅琊王氏所出,有一副好口才。”
王文窈听不出他是褒是贬,只将玲珑的身躯伏得更低,“臣妾不敢。”
从地面有限的视野,只能见玄色朝服边张牙舞爪的金边,明晃晃的朝靴在她眼前打了个转,杨照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走了。
李德富领着一行人匆匆出了门漪澜殿。
这时贴身宫人绿翘、绿袖,才起了身,一人一边地搀着容妃起来,炭盆烧得热,两人背后却不约而同地出了层冷汗,宫装汗津津地粘在身上,有些皱。
两人都是打小便伴在身边的贴心人,从王家一路跟进来,王文窈自是万分信任,她与房二郎之事素来私密,却不曾瞒过这二人,其余人更是一无所知……
也不知,这中间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王文窈心中狐疑,必是那姓房的傻子犯了蠢,让身边人透了出去。
前番肚兜之事便是如此,两人燕好时无意被房二郎取了去,久要不回,王文窈心中怜悯他欲求不得的痛苦,见他也只是用着睹物思人,此事就干脆便罢。
未免变故,早早让绿翘又做了一件一模一样之物出来。
人果然不能心软。
绿翘扶着王文窈小心翼翼地上了床,取来手炉、脚炉,一并帮她置在被里,又以巧力不断按着落地的膝盖,直到感觉膝盖不在冷得发抖,才停了下来。
容妃惬意地道:“阿翘这手艺甚是不差,都可以开馆子去了。”
半点不见方才怕得簌簌发抖的可怜样。
绿翘还沉浸在方才圣人的盛怒中,道:“圣人那,怎么说?”
内室空寂,其余宫人早被打发得远远的。
容妃满不在乎道:“他便是孬种。”
两位宫婢似乎早习以为常容妃的口气里,只闷头不答。
王文窈那么多车轱辘话下来,本就是为了引起圣人对史家另投明主的疑心,还有提醒他,她是琅琊王氏所出,他那越发不稳的位置要继续安安稳稳地坐下去——
可不能与王家起了龃龉。
以这人的野心和对权位的看中,自不可能为了一个区区的“流言”而处置她,离间了王家与圣人之间的君臣情谊,恐怕非但如此,少了史家支持,他还得将她这位分往上升一升,好示天下:他这顶帽子,可不是绿色的。
而且,他还需要“她这天命之女”的扶持。
果然事实也依她所想,即便御史拿出了更要紧的证物,可圣人依然听而不闻直接将此事揭过了,直言朝堂之事,莫要带到后宫。
正当容妃安心地笑时,孰料被送到大理寺的房二郎,被硬生生撬开了嘴。
据闻还是上一回审问林侍郎时建下奇功的典狱官司马儒——他对刑讯颇有一套,号称哑巴都能开口,房侑龄不过一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再能抗,又如何忍得下连硬汉都承不住的酷烈刑罚?
“臣,与容妃通奸久矣。”
被撬开嘴,后边的事便好办了,房侑龄破罐子破摔,连细节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言及听闻容妃被一顶轿子入了宫,期间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郁郁寡欢,不过到底是圣人的女人,他再是欢喜,也不过当一尊菩萨供着。
孰料前年宫宴时,容妃突然遣人来寻,单独示好,这般一个心上人千种风情,哀哀戚戚叙述宫中不易,房侑龄如何抗拒得?
不知怎的便抱在了一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尤其偷的还是天底下至高无上那一位的女人,更给了房二郎罂粟一般的吸引力,这段不论关系一直维持到如今,直到前几月,容妃突然遣人回绝他,房侑龄本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只得要求再滚上一回床,最后偷了兜儿日日不离胸口,睹物思人。
司马儒更绝:“容妃道你不过是受刑不住,才满口的荒唐言,二郎君可有证据?”
“肚兜。”
“这可不大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