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纪宁赶到屋顶的时候,姐姐已经让人从栏杆边拉了回来。几个男护工把她摁倒在地上,七手八脚地用白布带缠着她的手脚。她拼命地挣扎、尖叫,声音刺耳而尖利,好几次因为破音而发出令人发颤的声音,听得纪宁头皮发麻。
  她扔掉手中的东西,冲进了护工群中,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她尝试着用一种温和平静的语气,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姐姐的名字。起先对方根本不听她的,像一头困兽般的挣扎着。但慢慢的,她似乎有些触动。那喊声就像是种魔咒,逐渐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让她不再那么充满攻击性。
  她的面部表情慢慢柔和了下来,到最后甚至带上了几分惶恐与不安。她那两只被绑在一起的手颤颤悠悠地伸到纪宁面前,沙哑的喉咙终于吐出了两个字:“宁宁……”
  在场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像这样的病人,一旦恢复到能认出一两个人,那就表示她的情绪很有可能暂时稳定了下来。至少她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了过来,短时间内不会再往自杀那方面想。
  纪宁轻轻地握住了那两只手,扶着姐姐从地上站了起来。她依旧慢条斯理地叫着对方的名字,轻声细语地跟她聊着家常,从自己最近的工作谈起,到遇上了什么有趣的顾客,再到家里的一些琐事。她就像是在跟一个好朋友闲聊,事无巨细、喋喋不休。
  从屋顶到病房的路平常大约要走七八分钟,今天却足足走了一刻钟。而且对那几个护工来说,几乎有十个小时那么漫长。当他们终于来到那间布满铁栏杆的病房前,所有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纪宁还在那里聊着父亲最近做的几道小菜,两个男护工已经上前来一把将她推开,随即便一左一右架起了纪言,快走几步进了病房。
  那扇布满铁栏杆的房门在纪宁面前“咣”地一声关了起来,病房里瞬间又响起姐姐的尖叫声。但那些护工已是充耳不闻,快手快脚地把她摁倒在了床上。
  随着一针镇静剂被注入纪言的体内,她很快便安静了下来。纪宁透过门上的玻璃看清了里面的情况。姐姐原本僵硬的身体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就像一团棉花倒在了病床上,安静的没有一丝声响。
  隔壁病房却在这时响起了病人的尖叫声。那叫声就像是传染病一样,很快整条走廊里便是此起彼伏的叫声。医生护士从走廊两头跑了过来,冲进了一间间病房,那些叫声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纪宁突然觉得,自己就像置身于一个人间地狱,这种恐怖的情景即便一生只经历一次,都会如刀刻般印在她的骨头上,永远无法抹去。
  她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身体却撞上了另一个人。她下意识地回头道歉,“对不起”那三个字只说出了两个,最后一个字在看到对方那张脸时生生地卡在喉咙里。
  三年没见,他一点儿都没变。
  ☆、重逢
  三年前的那场官司,检方毫无意外地输了。
  这个叫郑楚滨的男人被法官宣布无罪,当庭释放。从此以后,纪宁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三年后再见居然会在这个地方。她刚刚经历了人生中最为尴尬的一刻,转眼间又见到了这个令她感受复杂的男人。
  纪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猛地回过味儿来。刚刚在屋顶上,那几个护工里头似乎就有他。他和三年前一样,穿着浅色的衬衣,在那样混乱的情况下,很容易便让人将他跟穿白色工作服的护工联系在一起。
  她还记得,就是这个人毫不留情地把姐姐摁倒在地,动手绑她的时候手脚利索而果断。
  这是不是说明,如果没有他出手,那几个护工还搞不定姐姐?三年前他救了自己的命,三年后他又救了她姐姐。可她却恩将仇报,还曾经想把他送进监狱去?
  刚才一路走来,他应该也陪在旁边。只是他不方便进病房,便和自己一样被护工挡在了门外。他没有转身离去是因为认出了自己,想要来讨一声“谢谢”吗?
  纪宁顿时有种窘迫的感觉,尴尬地望着对方,半晌才怔怔道了声“谢谢”。
  郑楚滨看了纪言的病房一眼,开口道:“她会睡很久,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纪宁已经有点要忘记他的声音了,此刻听他开口,三年前他在法庭上从容不迫地为自己辩护的情景又浮现在了眼前。
  这个人天生有种说服别人的能力。当时检方律师向他提问,他甫一开口纪宁就有种感觉,这场官司他们会输。这个人很好地掌控了法庭上的节奏和气氛,哪怕他真是凶手,但凭他那股子气势,也很容易拉着陪审团跟着他的思路跑。
  这种能力应该是与生俱来的。纪宁心里这么想着,脚已经不由自主地向楼下走去。郑楚滨就走在她身侧,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以为他们两人是不错的朋友。谁能想到他们还曾有过这样的过节呢?
  他们走到楼下的一小片花园里,挑了张靠树的长椅坐了下来。郑楚滨说了声“抱歉”,转身朝不远处的住宿部楼厅走去。纪宁乖乖地坐在长椅上等着,片刻后就见他拿了两个纸杯朝自己走来。
  虽然两手都不得闲,但他走路的姿势依旧很优雅。路过的女护士和几个病人家属纷纷朝他侧目,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了羞涩的笑容。
  果然女人都这样,见着帅哥就走不动道儿了。纪宁努力维持着脸上平和的表情,不希望在他面前有什么失礼的举动。
  他快步走了过来,将手里的一个杯了递到了纪宁面前。纪宁接过来一看,里面是一杯热牛奶。这家疗养院条件很好,连自动贩卖机里冲出的牛奶都闻着奶香四溢,并不是寡淡的清水味。
  纪宁趁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来的时候,悄悄偷看了一眼他杯子里的东西。那应该是一杯咖啡,咖啡的香味还算足,不过看他喝的时候的表情,估计味道并不能打动他。
  纪宁就忍不住问道:“味道不好吗?”
  他似乎没料到纪宁会这么问,犹豫着摇了摇头,转瞬又实话实说:“嗯,一般般。”
  不知为什么,他这个举动让纪宁觉得有点可爱,原本高大威武的形象变得可亲了几分。还以为他什么都能忍,子弹割伤皮肉都面不改色。原来一杯味道不够纯正的咖啡就能让他变脸。
  纪宁喝了口自己杯里的牛奶,淡淡笑道:“我其实不太喜欢牛奶的味道,早知道也应该来杯咖啡。”
  “咖啡喝多了会失眠。”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凑和着喝了一口。大约是感觉到了纪宁探询的目光,他又补了一句,“女人的神经总是比较脆弱一点。”
  言下之意是说,他的神经比较大条。也是,不怕子弹也不怕上法庭的人,神经肯定不细。换了纪宁,就算没杀人,被提溜着在法庭里接受众人审视的目光,只怕腿肚子早就抖个不停了。
  她想起三年前的往事,终于逮着机会向他道谢:“上次没来得及说,本该好好谢谢您的。”
  “没什么。当时你在证人席上,我在被告栏里,确实也不方便。”
  纪宁发现这人说起话来挺有意思。明明是在调侃,却还是一副随意聊天的模样。如果旁人没听到他的话,肯定猜不出他原来是在开玩笑。他脸上的表情不多,见了他这么几次,除了刚才品评咖啡的时候皱了一下眉头,其余时候似乎总是这么云淡风清的。
  是心机太深还是早就看透了世间的一切,对什么都有些无所谓?
  纪宁很想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可话到嘴边却问不出口。只能默默地捏着手里的纸杯,看着杯里奶白色的液体发呆。
  郑楚滨却并不避讳,直接道:“那应该是你家人吧。她最近情绪不好,你多来看看她。这样的病人,家人的关心很重要。”
  纪宁听他很有经验的样子,便问道:“你是医生吗?”
  “不,同你一样,是病人家属。”他说这话的时候,头微微向上扬了扬,似乎在看对面住宿楼里的某一扇窗户,“我妈妈在这里,我常来看她。”
  这个回答令纪宁相当震惊。她当年看报纸的时候隐隐也猜出了一些,他的父亲应该在军队里位列高官,至于母亲怎么样也应该是个名门淑女。没想到这样一个背景的男人,居然有一个住在疯人院里的母亲。
  纪宁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嘴,抿着唇不开口。郑楚滨看了她一眼:“我妈妈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但医生说要完全康复是不可能了。这种病就是这样,不会要人命,却也治不好。你要有心理准备。”
  纪宁抬头望着他,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安慰精神病患者家属的,难道他不应该给她一点希望吗?
  郑楚滨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不悦,继续道:“我说了实话,你也许不爱听。但我不会像其他人一样,给你一些无谓的希望。你要做的不是想办法让她完全康复,而是要稳定她的情绪。她也许永远无法像从前那样生活,但至少可以比现在更好。有一天或许你可以接她回家里,在有人陪护的情况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们有时候不能奢望太多,太贪心或许会更失望。平和一点才会收获更多。”
  尽管有些抵触,但纪宁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有道理的。她来探望姐姐的时候,也认识了一些病人家属。很多人都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盼着自己的亲人有一天会完全好起来。因为抱有太大的希望,以至于病人的病情稍有反复他们便会崩溃,会觉得看不到前方看不到未来。
  好比一个学习成绩一般的孩子,你总指望他考一百分,每每达不到要求便火冒三丈。可如果你把要求定在及格线,或许便会宽慰许多。结果其实是一样的,可人的心境却有很大的差别。
  “你花了多久的时间接受这个现实?”
  “很久。曾经我也和你一样,盼着我妈有一天能完全好起来。但慢慢的我发现自己太严苛了,她为什么非要像我希望的那样呢,她难道不能有另一个样子吗?从前的过去了便过去了,以后她应该活成自己想要的那样。我们可以引导她们,可是不能强迫她们。能活着总是好的……”
  他这话提醒了纪宁,刚才姐姐若不是有他,大概早就成了一具尸体了。想到这里,她又再次郑重向他道谢:“今天的事情真是谢谢您了,没有您的帮忙,那几个护工大概搞不定。”
  郑楚滨不在意地摆摆手。他的左手摆动的时候,修长的指尖在纪宁的眼前晃啊晃,她便想起了另一件事情来:“忘了问您了,您手臂上的伤好了吗?”
  “全好了,不用放在心上。”
  “没有后遗症吗?”
  郑楚滨甩了甩胳膊,用实际行动向纪宁证明自己完全没有任何不适。纪宁终于松了一口气:“三年前要不是有您,我大概早没命了。其实您不应该救我的。”
  “为什么?如果我明明可以救你却不救,是不是意味着我真的是杀人凶手?”
  他这话堵得纪宁什么也说不出来。事实上到了今天,她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亲眼看到的怎么会有错呢?可是辩方律师太厉害,几个疑点一一抛出来,搞到最后检方黯然收场。
  三年前的案子,一直到现在还是悬而未决。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真的可以完全撇清吗?
  郑楚滨忽然站了起来,他靠在一旁的大树上,由上到下俯视着纪宁。片刻之后,他用略有些低沉的嗓音问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时至今日,你还觉得我是杀害那个女人的凶手吗?”
  纪宁一时语塞,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阳光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他却完全隐没在了大树的阴影里,整个人变得晦暗不明起来。
  ☆、未婚夫
  纪宁慢慢弯下腰去,将隐藏在角落里的一个烟头捡了起来。
  她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冲跟在身后的钟怡道:“查一下上一班谁负责这一块的清洁,记个档。”
  钟怡赶紧点头记了下来,趁纪宁不注意的时候微微吐了吐舌头。她是新来的实习生,这几个月一直跟在纪宁身边打下手。她们两人有点类似亦师亦友的关系。平时住一个宿舍,下了班也是那种可以说说知心话的姐妹淘。纪宁不上班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略丰富一些,可一穿上那身制服,整个人便变得不苟言笑起来。
  钟怡有时候有点怕这样的纪宁,明明她也就比自己大了三四岁,可板起脸说话的模样总让她有种回到学校里听老师训话的错觉。
  一个正值美好年华的年轻女人整天绷着一张脸,多少令她的形象有些打折扣。钟怡也听部门里的其他男同事提起过纪宁,每每说到她总是惹来几声叹息。很多人被她漂亮的外表端庄的谈吐所吸引,想要再近一步却总是裹足不前。
  纪宁身上时时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男人都是敏感的动物,一嗅到这种气息便自动打了退堂鼓。
  钟怡有时候也想劝劝她,话到嘴边却总是说不出口。
  今天的纪宁似乎比平常更为严格,一个小小的烟头记了档,少说也得罚一百块。负责清洁的工人一个月也就拿三千块薪水。一个烟头一天辛苦就白干了,钟怡觉得纪宁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可是规矩就是这样,说到底,确实是那人没有做好本职工作。
  纪宁没留意到身后钟怡的表情,依旧一级级台阶慢慢向上检查。唐宁是五星级酒店,要从各个方面尤其是细节处给客户最舒适的体验。一个烟头不算什么,也不会引起什么疾病。可若让客户看到了,一百分的印象便只剩八十了。
  花大价钱住高级酒店的客户通常都很挑剔,她和他们打了近三年的交道,已经深知这些人的心理。
  只是今天的她,似乎是比往常更严格一些。有什么事情影响了她的情绪?她想来想去,大约也只有那天郑楚滨问的那句话了。尽管他救了她们姐妹两次,但她并不打算就此怀疑自己的眼睛。
  一个隐蔽角落里的烟头她都有看到,难道杀人凶手她还会看错吗?法官判他无罪并不代表他就是清白的,只能说警方还没有找到足够多的证据使他入罪。
  只是时间已过了三年,他们真的还能找到更多证据吗?
  纪宁微微叹了口气,想了想又转头冲钟怡道:“发张警告给那个人,下不为例。”
  钟怡高兴地笑了起来,像只宠物猫般地凑到纪宁身边蹭了蹭:“宁姐,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我替那个人谢谢你了。”
  “你认识他?”
  “不知道,还没查工作表呢。不过那人省了一百块,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纪宁皱了皱眉:“谁教你乱用俗语的?一百块也不会要了那人的命。”
  钟怡并不恼,依旧在她身上蹭来蹭去。纪宁快走几步甩开了这块牛皮糖,用最快的速度检查完了整座楼梯,随即又搭电梯下楼,准备穿过大厅去另一边的客房部继续检查。
  唐宁实在是很大,每天像她这样专门负责检查卫生的工作人员就有好几个。她还只是负责主楼的小块地方,另外的部分包括后面一大片的私人别墅套房由其他人负责。这里来来往往的全是世界各地最精英的人才,能负担一晚上最少一千美元房费的客户,需要无数个像她这样默默无闻的工作人员全心服务。
  纪宁三年前从香港毕业进入这家世界连锁大酒店里,就秉承一个原则:少说话,多做事。她走路的步伐很快,钟怡常有些跟不上她。她踩着细高跟鞋一路小跑地追在后头,冷不丁前面的纪宁来了个急刹车,害得她差点结结实实撞了上去。
  一向行色匆匆的纪宁会在工作时间突然停下脚步,这令钟怡很是困惑。她定了定神扫了周围一圈,顿时明白了过来。
  今天唐宁很热闹,当时影星俞芳菲要在这里招开新片发布会。包括几百名影迷和记者在内的人潮已经涌进了酒店现场。横幅、汽球,还有记者们手里的相机、摄影机,把个原本相当空旷的大厅挤了个满满当当。
  俞芳菲还没有来,台上主持人正一脸笑容的说着开场白。钟怡跟着纪宁站在安全线以外,视线越过无数人头落在了主席台上。
  钟怡颇有些羡慕地咂嘴道:“俞芳菲长得真是漂亮啊,难怪这几年越来越红。国内现在也没几个女明星能有她这样的人气了,你看那些影迷全跟打了鸡血似的,一会儿她出来了,只怕屋顶也要被掀翻了。”
  纪宁像是没听到钟怡的话,依旧定定地站在那里。她受过专门的训练,站着的时候能维持一个漂亮的姿势。可她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丝毫的愉悦,目光定格在了主席台的嘉宾席上,好像那张真皮沙发里已经坐了一个美女似的。
  钟怡没察觉到纪宁的反常,只当她也对美女明星感兴趣,便又凑过去八卦道:“唉,我可真羡慕俞芳菲,你说人长得漂亮就算了,运气还这么好。知道她为什么要在我们这里开发布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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