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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 第5节

  潘如贵俯身小声说:“皇上,沈泽川。”
  咸德帝稍顿须臾,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转向太后,说:“母后如何看?”
  席间已经肃然无声,满朝文武都在俯首听命。
  太后佩戴着皂罗描金云龙滴珍珠抹额,金丝翠叶珠排环坠着琳琅大珠,雍容华贵地高居座上。她梳理工整油亮的发已染霜,满座无人胆敢抬首直视。
  只听太后说:“中博一战,士气大挫,全赖沈卫仓促失措。可是如今他已畏罪自焚,族中子嗣尽数战死,只剩这一个庶子。斩草除根有违仁义,留他一命,教以感恩,未尝不可。”
  席间安静,陆广白突然说:“臣以为不妥。”他三步出列,跪于殿中,继续说,“太后仁慈,然而中博一战,不同以往。沈卫虽无通敌之证据,却已有通敌之嫌疑。此子既为余孽,留他一命,来日恐成肘腋之患。”
  太后看了陆广白片刻,说:“边沙伯镇守大漠数十年,也并非屡战屡胜。”
  陆广白说:“父亲虽然没有战无不胜,边郡数十年里也从来没有外敌能够长驱过境。”
  太后耳边的大珠轻晃,她说:“正因如此,更该教与他礼仪仁德,让他明白此战遗害。杀一人何其简单,边沙骑兵马踏中博,已经杀了我大周数万百姓。国耻未雪,稚子何辜。”
  “臣也以为不妥。”
  一直不曾出声的内阁次辅海良宜扶案起身,也跪了下去。
  “太后宅心仁厚,但是此事非同小可。即便沈卫没有通敌,此战之后也该当问斩。况且此子三受审问,所呈供词颠倒混乱,一口咬定沈卫没有通敌。他既是沈卫养在别处的庶子,若是不知道沈卫通了敌,又怎么知道沈卫没有通敌?可见他本性狡猾,不足取信。正如陆将军所言,沈氏余孽,留他一命,来日恐生肘腋之患!”
  太后并不恼怒,反倒说:“海阁老快快请起。”
  待潘如贵扶起海良宜之后,太后才说:“众卿所言极是,哀家所思有失偏颇,此事全凭皇上做主吧。”
  众目睽睽之下,咸德帝羸弱剧咳。他接了潘如贵递来的帕子,掩着嘴沉默许久,最终说。
  “母后所言未尝没有道理,稚子无辜。但沈卫到底是兵败弃城,念他九族之间只存此一脉,便给此子一个戴罪自省的机会。纪雷。”
  “臣在。”
  “将此子押入昭罪寺严加看管,没有命令,不得外出!”
  萧驰野把碎了的核桃扔在盘里。
  朝晖说:“公子不吃吗?”
  萧驰野说:“残了还废了,谁要呢。”
  朝晖眼珠子跟着盘子转,沉声说:“这岂不是皆大欢喜,我们没如意,别人也没如意。”
  “圈着总比放出来好。”陆广白归座说道。
  “未必。”萧驰野指了指自己,“我不也是圈起来的么?”
  陆广白和朝晖异口同声地说:“挺好的。”
  第6章 幽禁
  沈泽川入昭罪寺那日,阒都难得晴天。白雪覆宫瓦,朱墙映绿梅。日光透过屋檐,在他脚前斜出条阴阳线。
  他大病初愈,瘦得见骨。十五岁的前尘旧梦如同灰烬,在睁眼后被这寒凛朔风吹得干干净净。
  葛青青先行下阶,回首看着他,说:“时候不早了。”
  沈泽川扶着柱,缓慢地走下阶。他暴露在日光里,既不适应,也不惶恐。少年的稚气似乎被碾碎在了苍白中,除了病弱,再也瞧不出别的。
  纪雷等在昭罪寺门口,身边跟着小福子。小福子仰头瞧着这古刹,啧啧称奇:“雄奇怪寺,看着可真不像关押人的地方。”
  “你不知道它的前尘。”纪雷说,“昭罪寺起初乃是皇家上香的去处,里边供过光诚爷的手谕。鼎盛时天下高僧无不荟萃于此,清谈盛况风靡一时。”
  “近些年怎么没有听贵主儿提过。”小福子打量寺门,“颇显破败了,许久没修葺了吧?”
  纪雷定了会儿神,说:“二十年了。罪太子当年教唆阒都八大营意图谋反,兵败后龟缩至此,在寺中困兽犹斗,最终血溅佛像,自刎了。此后先帝便不再踏足这里,摘了寺名,重提昭罪二字。”
  “二十年呐。”小福子少见多怪似的掐着嗓子,“那我还没生呢!纪大人也才入锦衣卫吧?”
  纪雷不答此话,转向后方,斥道:“怎的还没到?”
  小福子还围着“昭罪”的石碑打转,末了问纪雷:“可以往也没听过里边关过谁啊?”
  纪雷似乎不胜其烦,说:“关的都是罪太子一案牵连的大臣,文臣武将一律诛杀九族,留下来的少之又少。二十年了,谁还记得!”
  那头囚车碾近,葛青青对纪雷行礼道:“大人,人带到了。”
  “送进去吧。”纪雷对沈泽川说,“今日一别,怕是没有机会再见。皇恩浩荡,余生你可要好好感念。”
  沈泽川置若罔闻,他入了昭罪寺,那掉漆朱门轰声而动。他立在其中,看着纪雷。纪雷被这目光盯得不豫,正待发作,却见沈泽川洗净的面上露出个笑来。
  疯了。
  纪雷下意识地想,耳边却听着沈泽川说。
  “纪大人。”他声音平静,“来日再会。”
  朱门“砰”地紧闭,惊起无数尘埃。小福子掩鼻咳嗽,连连后退,却看纪雷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纪雷被唤了几声,才回过神来。他快步上马,背后被日光照晒着,方才说:“……呸,晦气!”
  * * *
  萧驰野纵马过街,正与纪雷撞了个正着。他勒马大笑,说:“老纪,没在御前当值么?”
  纪雷颇为垂涎地看着萧驰野的胯下战马,说:“今日押那余孽入寺,正往宫里赶呢。二公子,好马啊!听说都是自个儿驯的?”
  “闲来无事啊。”萧驰野把马鞭抽了个响,天空中的海东青便倏地扑落在他肩头。他说,“熬鹰玩马,我就这点本事了。”
  “年后等你当了差,可有的忙。”纪雷说,“阒都新贵!我明日不当值,一道吃酒去?”
  萧驰野说:“酒不好,我不去。”
  纪雷笑出声,说:“好酒,定是好酒!不是好酒谁敢请你二公子来?晚些我去登门相邀,世子可有闲暇一同去玩一玩?”
  萧驰野摩挲着骨扳指,说:“我大哥么,不喜这些。怎么,光是我去,还算不上排面?”
  纪雷连忙说:“这话可不是我说的!二公子,就这么定了。”
  萧驰野应了,打马要走,临去时才想起来似的,问:“那余孽看着如何,腿脚能走?”
  “走是能走,”纪雷说,“但看着不太灵便。廷杖有几个不留后伤的,能走已经是他的运气了。”
  萧驰野倒也没多说,策马就走了。
  * * *
  晚些昭罪寺的杂役送饭来,沈泽川点了油灯,却没有碰饭。他抄着油灯,沿着大殿侧旁的小廊走了一圈。
  这里积尘已久,有些厢房破败,门窗都烂了。沈泽川见着几个尸骸,风一吹就倒了。因为没有寻见活物,他便回了大殿。
  佛像已塌,香案陈旧,却很结实。下边大小合适,沈泽川挂了破幔布,就和衣躺在底下。腿上遇寒阵痛,他耐着痛,闭目算着时辰。
  后半夜细雪新下,沈泽川听着两声夜枭叫。他坐起身掀开布,看见门前的纪纲正跨进来。
  “吃了饭,”纪纲打开包袱,“就打拳。这夜里遮不住风,太冷了,睡着了师父怕你病。”
  沈泽川看那油纸包裹着的烧鸡,说:“病中忌荤腥,师父,你吃吧。”
  纪纲给他撕着烧鸡,说:“屁话!你正该是吃饱肚子的时候。师父喜欢吃鸡屁股,在家也爱吃得很,你留给我。”
  沈泽川说:“我跟着你走,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纪纲看他一眼,笑了几声,说:“臭小子。”
  师徒俩分了烧鸡,纪纲似乎生了口铁牙,把鸡骨头也嚼碎了。他把葫芦递给沈泽川,说:“要是实在冷得受不了,就喝酒。但是不要喝多,像你哥一样,按着量抿。”
  他们这些日子没提过中博,没提过端州,更没有提过茶石天坑。师娘和纪暮像是师徒二人心照不宣的伤口,他们都自以为隐秘地遮盖着,殊不知血已经流出来了,痛是共存的。
  沈泽川抿了一口,递给纪纲。
  纪纲不接,他说:“戒酒了,师父不喝了。”
  殿里沉寂下去,没有门的遮挡,细雪就落在眼前,成为漫漫长夜的唯一景色。
  纪纲说:“愣什么呢。”
  沈泽川说:“师父。”
  “有话就说。”
  “对不起。”
  纪纲沉默半晌,说:“不是你的错。”
  沈泽川手指紧扣,他盯着雪,仿佛眨一眨眼,就会落下泪来。他声音发涩,说:“你去茶石找我们了吗。”
  纪纲缓靠着香案,身躯埋没在阴影里。他似乎寻找着自己的声音,过了好久才说:“去了,找到了。”
  找到了。
  纪纲找到了大雪深坑里浑身是箭的儿子,他跳下去,踩过那厚厚的尸体,翻出了纪暮的身体。
  纪暮才二十三岁,刚升了端州守备军的小旗。铠甲是新的,穿上的那日,花娉婷在锁里给儿子挂了个平安符。纪纲找到他的时候,他冻得青紫,与他的同僚冻在了一起。
  沈泽川略仰起头,说:“师父,对不起。”
  纪纲已经老了,他搓着白发,说:“他是兄长么,应该的。那都不是你的错。”
  雪又下了一会儿。
  纪纲蜷缩着手脚,说:“谁晓得边沙秃子会来。他当了兵,冲去了最前边,是没办法的事情。我教他拳法,他又生了那个性子,你让他跑,不如杀了他。他平素见着人受苦受累都不忍心,他怎么,他怎么会跑呢?”
  “不是你们的错,是师父不好。我酗酒无度,你师娘骂了那么久,我都没有戒。骑兵来时,我拳也打不好。我这个年纪,老了废了,早已经不中用了。”
  葫芦被打湿,沈泽川握着葫芦,一言不发。
  “老了废了。”佛像后边突然探出个脑袋来,笑嘻嘻地说,“老了废了!”
  纪纲犹如豹子般跃起,喝道:“谁!”
  这人蓬头垢面,逐渐探出身,学着纪纲说:“谁,谁!”
  纪纲听清这一声,按下沈泽川,失声愕然:“……齐太傅!”
  这人倏地缩回头去,踢着佛像,大声嚷道:“不是!不是太傅!”
  纪纲几步追到佛像后,见他要钻洞跑,不禁扑捉住这人的脚踝。这人顿时发出杀猪般的呼声,他喊着:“殿下!殿下快走!”
  沈泽川捂住了他的嘴,和纪纲齐力把人带了回来。
  “这是什么人?”沈泽川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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