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节
左优昙闻言,有些意外,这名字实在太普通俗气了些,师映川怎会给嫡长孙女取这样的名字?但既然是对方决定,他自然也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这时却见师映川望向窗外,淡淡说道:“这孩子,乳名就叫香雪海罢。”
……
三日后,青元教一举突袭北地联盟,教主师映川亲自出手,对战坐镇北地联盟的大宗师,这一场战役中,虽然北地联盟早有准备,不至于被打得措手不及,甚至暴露了一直以来隐藏的底牌,那就是在此坐镇的宗师强者,其实还有一名,但尽管如此,依然死伤惨重,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青元教教主师映川这个变数,因为在此战之中,师映川展现出了骇人听闻的实力,以一人之力对敌两位同级强者,致使一人重伤而逃,一人被斩于剑下,战斗波及之处,所有生物全部死绝,消息传出,引起一片哗然,要知道这是在正面战场上有确切事实可记载的大宗师之死,代表人间颠峰武力的绝代强者就此陨落,这是已经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事情了!
此战之后,魔帝恐怖的实力再一次成为所有人的热议话题,众说纷纭,有人猜测此人或许已达到了五气朝元之境,成为继泰元帝之后的又一位大劫宗师,对此,大周方面并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只是局势也隐隐就此开始剧烈变化,到了转年三月,随着大周与魏燕再次出兵,天下龙蛇并起,各方矛盾已彻底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虽然人人都知青元教野心,也知其才是笼罩于世人头顶的阴云,最大的威胁,但出于人性之私,一些国家,世家,组织,门派等等,虽然看似尚有自保之力,然而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越不可能对青元教一方主动采取措施,投入到莫测未知的战争泥潭,这是人的本性所决定,没有对错可言。
……
断法宗,大光明峰。
“……你觉得,他果真已是五气朝元之境?”一望无际的莲海中,有人低声问道,水面在日光下泛着清粼粼的波光,莲叶田田,水中莲花盛开,朵朵明丽如玉,纪妖师慵懒眯着的眼睛看着远处突然飞起的水鸟,怀里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婴,正是纪桃,在他身旁,一个黄衫人影淡然静立,无一丝破绽,似与天地融为一体,令人不可直视,男子眉如飞剑,看上去只是二十五六光景,体魄完美,眼神波动之间似乎平淡无奇,却又隐隐有着一股与那青年人相貌决不相符的深沉与厚重之意,听到纪妖师的话,他淡淡道:“不会。若真已晋升五气朝元之境,则他必会来断法宗找我。”
纪妖师默然,而同一时刻,万里之外的摇光城,正在打坐的师映川忽然睁开眼,那眼眸像是两粒红玉,不动时好似全无生命,寂寂若死,可一旦闪动之际,就是精光四射,胜过天上最璀璨的星辰,此时师映川眉头微皱,对宁天谕道:“已经这么久了,我却迟迟不曾跨出那一步……”宁天谕道:“不要忘了,在《血婴经》大成当日,也就是你剖腹产女那一天,你身心俱受重创,致使此法受损,再不能像预料当中的那样最多在三年内晋升,但尽管如此,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晋升时间虽然被迫延长,但你终究还是摸到了那扇门,五气朝元之境早晚是你囊中之物,现在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师映川以指轻揉眉心,淡淡道:“……虽说如此,到底还是令人有些恼火焦躁。”宁天谕语气如常:“你是急着在晋升之后,去找连江楼?”师映川不置可否,却道:“都说乱世出英雄,看来这话果真有些道理,这些年来,已6续有宗师诞生,断法宗诸峰峰主,已有人成就宗师之身,万剑山的沈太沧与厉东皇二人,双双突破宗师之境,还有瑶池仙地阴怒莲,山海大狱季青仙,弑仙山一位长老,武帝城一位长老,天涯海阁一位大长老,晋陵神殿一位大司殿……短短数年之间,真是百花竞放,就连青元教在这数年间也招揽了几名宗师投靠,若是放在从前的和平时期,哪里会有这么多人突破?看来战争果然是促使人进步的摇篮,只有在内外交迫之下,才会让人爆出无穷的潜力。”
对此,宁天谕也表示赞同,说道:“千百年前天下大乱,各地争锋,几十年间诞生和陨落的宗师岂是寥寥?只说当初死在我手上的宗师,就已不在少数,而如今这天下,才是真正有了那时的几分光景。”
两人说着话,不多时,师映川起身走出大殿,他来到外面,走进早已等候着的乘舆内,一时出了青元教总部,走在长街上,一路而来,行人无不拜伏,师映川坐在舆内,透过纱幕并外面一层珠帘静静地看着这些百姓,这时心神微微恍惚之间,忽然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前世任青元时的那段人生,那时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与身边大多数人并无不同,而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三十年时间,一直成长到现在这个地步,一切命运都在自己手中,追求那不朽之业,岂是当初的自己能够想象?一时间再看周围这些敬畏人群,依稀就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正值此时,却听一个清脆声音道:“……长河见过国师!”师映川微一凝神,就见乘舆几步外,一个模样看起来大概十岁出头的小公子正骑在一匹全身雪白,毫无杂色的骏马上,这男孩作贵族公子打扮,不但生得眉清目秀,英气勃勃,且通身上下自有一股迥异于普通贵族的气派,却是当今大周皇帝晏勾辰之子,早已被封为太子的晏长河,这晏长河生来聪明伶俐,又是师映川经常会见到的,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因此虽然武道天赋有限,将来最多止步于先天境界,不可能被师映川收为徒弟,但平时师映川也是会偶尔在修行方面指点一二的,两人之间算是有半师之谊,这时师映川隔着帘子看见男孩,便微皱了双眉,沉声道:“……谁准了你出宫的?私自走出宫门,回头你父皇那里,有你的排头吃!”
晏长河听了,忙翻身下马,上前攀住乘舆一角,软语道:“眼下是踏青时节,长河在宫里闷了,只是出来走走……”师映川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身为一国储君,却白龙鱼服,一旦有事,岂是说笑的?虽说如今摇光城治安算是清明,不过到底是帝都,人口数百万,整日里南来北往之人不计其数,鱼龙混杂,你身为储君,居于深宫大内,警戒森严,自然没有半点闪失,然而到了外面,如此白龙鱼服,万一出了差池,岂非成了天下人的笑话!本座知你年少,孩童天然心性受不得拘囿,但你要记着,你既生于天家,有着亿万人求而不得的好处的同时,自然也要有许多不能顺意之事,这就是其中之一。”
晏长河只得垂手听着,但毕竟还是年少,就又小声道:“长河不是白龙鱼服的蠢人,虽然出来,但也带了得力之人保护,就是准宗师来了,也叫他有来无回……”师映川轻哼一声,以他如今境界,气血磅礴,五感五识已达到了一个恐怖的层次,一时放开感应,立刻就对周围的一切完全了如指掌,十数名或在明处或在暗处的高手以及这些人的自身情况在他心里简直就是纤毫毕现,这其实也在意料之中,毕竟身为一国储君,虽然还年少,但又岂是胡闹不知事之辈,出行还需谨慎,哪能真的白龙鱼服?当下就说着:“虽是如此,也是荒唐,若有宗师出手,又待如何?……上来,与本座同乘,待回宫之后,你父皇那里自有惩处。”
晏长河一听,小脸顿时一苦,而附近负责他安全的众人却是松了一口气,要知道这是太子,一旦有个闪失,自己这些人并家人亲族立刻就是万劫不复,而现在既然到了国师身边,那就是稳如泰山了,因此都把这吊了一路的心重新放回肚子里,一时晏长河就被送上乘舆,他揭开珠帘进去,只见一重薄薄的明黄帘幕之后,有一道高大身影正斜倚在锦座之上,单手支颐,姿态慵懒从容,晏长河揭了薄幕走入,道:“国师……”
师映川看他一眼,道:“坐罢。”晏长河不敢怠慢,他敬畏师映川犹胜敬畏其父晏勾辰,当下就上前在脚踏上坐了,师映川低头看着他,说着:“你身为太子,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否则连自己的行为都约束不住,日后又如何掌控偌大一个国家?”
晏长河喏喏道:“长河记住了。”一时间却见男子雪白的容颜好似最为完美的雕琢,无一丝一毫的瑕疵,肌肤如同纯白寒玉一样泛着莹莹光泽,尤其那一对鲜红凤眼,如同夜空中的星辰一样璀璨,又仿佛深不见底的血色湖水,波光粼粼,给人一种奇异的美感与邪异之感,神采迫人,对任何人都具有一股神秘的诱惑力,乌黑如缎的长向后梳着,随意散在身后,身上一件纯黑华衣,乍看上去并不出奇,细看上去却现这衣上以精湛绣法绣出暗花朵朵,袖口之处以繁复的银丝花纹点缀,这样薄薄清凉的衣裳,将男子挺拔的身材衬托得犹为赏心悦目,他坐在那里,无论是任何人看到了他,就会瞬间不由自主地忽略了四周其他的一切,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的身影,这般形貌气度,只看—眼就足以令人毕生不忘,魂牵梦萦。
晏长河如今虽还年纪不大,然而但凡贵族之家的孩子,哪个不是早熟,更何况天家,晏长河自然早就知道男子与自己父亲之间的事情,因此对于面前这个高贵强大的男人,他是怀有着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的,尤其当想到父亲曾经私下里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更是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那时父亲背对着还年幼的自己,低声道:“长河,你是朕的儿子,日后是大周的主人,如今大周与青元教已是密不可分,相辅相成,普通人不过匆匆数十年时光,朕与你,乃至将来的皇帝,也无非就是这个光景,但国师不同,若无意外,他至少能够在这世间停留数百年,助我晏氏永世镇守大周,所以等朕长出第一根白的时候,你就去侍奉枕席罢,等你也已经不再年轻之际,就让你的太子、帝国未来的主人代替,以此类推,你可明白?”
这样一走神,不禁就心生异样之感,再看男子,那模样是见过无数次的,但仍还是有隐隐的窒息感觉,不是因为面对强者的压力,而是被纯粹的美所震慑,他虽年纪不大,但生在帝王之家,闺帏之事自然有宫中专人讲解教导过,一时想到自己日后要以男子之身曲意逢迎,似妇人伺候夫婿一般服侍对方,父子委身于同一人,心中羞耻忐忑之余,却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这时却听一个醇朗声音道:“……你这是在什么呆?”
晏长河一激灵,却见师映川正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太过美丽而原本会略显一丝阴柔的凤眸,在呈现出诡谲的艳红之色后,整个人不但没有丝毫阴柔之态,反而平添了几许大气磅礴的意味,晏长河心下一颤,忙定一定神,嗫嚅道:“刚才突然想到了一些事……”
师映川自然不会在意一个孩子在想什么,听了这话,便不再问,晏长河见他没理会,乱糟糟搅缠成一片的心思这才稍稍放下,但又思及之前的那些回忆,一时间四肢却有些软绵绵地使不上力,脸上也有些热,过了一会儿,才稳了下来,问道:“国师,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师映川淡淡道:“去寺里。”
原来今日师映川是要给自己当年夭折的女儿上香祈福,他几乎年年都会如此,所以晏长河听了,也并不意外,当下到了寺里,一番流程下来,晏长河站在一旁,见师映川一身黑衣跪在蒲团上,闭目默默祈愿,不由得就想到对方却是侍人之身,是能够生育子女的,然而这样强大的男人,又有谁能令其怀胎生育?一念及此,就忍不住去想那个名为连江楼的男子,那个曾经囚禁师映川并与其成亲生女的男子,究竟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正微微出神间,却见师映川已经从蒲团上起身,道:“……好了,回去罢。”晏长河见他眼中一派纯净,半点杂质也没有,真真是清如秋水,与那还心性懵懂的婴孩差不多,根本不应该是一个成年人该有的眼神,一时间就忍不住问道:“国师,太傅教我读书时曾经说过,眼是心之门,从眼睛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过往经历,甚至心思,就算是掩饰得再好,也难真正不留丝毫痕迹,只有还没有受到世间外物影响的小孩子才会眼神纯粹,可是为什么我看国师却也是这样?难道只是因为修为深湛么?”师映川听了,脚步不停,仍旧向外走去,却一面微挑了长眉,只淡淡道:“……本座道心澄明,一意只为追求大道,除此之外,余者全不放在心上,道心纯粹,自然也就如此。”晏长河怔怔听着,不知道怎么,就再没有了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默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一面跟在男子身旁,一面失落地道:“国师,长河为什么没有像国师一样卓越的武道天赋?父皇说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让国师检查过根骨了,未来成就最多止步于先天,除非出现奇迹,否则无法再前进一步……”
师映川听着这话,便微微一哂,道:“你小小年纪,烦恼这种无用之事做什么?你是日后要做皇帝的人,是一国之君,对一个帝王而言,真正重要的是如何治国与用人,一声令下,自有万千高手效命,莫非还要你亲自与人搏杀不成!”
“……可是,这些都是外物,哪里真的能够倚靠!”晏长河忽然抬头大声说道,他看着高大的男子,认真说着:“当年大周一代权相赵安然,纵横朝堂三十载,风光无限,权柄无两,可是后来触怒高宗皇帝,一旨贬谪,后来又下入狱中,一月后便郁郁病死,死后不久,高宗下旨抄家,亲族或流放或破落,堂堂一国宰相,最后只落得这样的下场,再如何风光,也不过是身如浮萍,身不由己,随时可能倾覆,再者,国师杀过的一国之君莫非还少吗,身为天子,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一旦出现大变,就被人像牛羊一样宰杀!若是他们自己是一位宗师,情况自然就大不相同,任凭外界有什么变故,自己一身力量却是始终不变的,任何时候都可以不被别人左右,至少有选择的余地……国师,若是能够让我拥有可以冲击大宗师之境的卓绝天资,那我宁可不要这太子之位,不做这大周的主人,让我放弃什么都行!”
师映川看了一眼晏长河激动中透着落寞不甘的表情,眼中原本的淡漠之意就转变成了些许惋惜,心知以此子的聪慧与对武道之路的热忱,若是天资足够的话,怕是真的能有一番成就的,只可惜这孩子的习武资质对于一般人来说虽然算是非常不错了,但在真正的武道强者眼里,这样的根骨却是算不得什么,然而天下之大,最终有潜力成就大宗师境界的那种人,又能有多少呢,无非寥寥罢了,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思及至此,突然却是想起连江楼来,此刻面前男孩的眼神,与连江楼竟是有一二分相象,那人曾经淡然说出‘凡阻我道者,皆可杀之’的话,现在想来,仍是字字伤人!师映川默然,这时两人已上了乘舆,师映川忽然道:“武道之路艰难漫长,自从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未来将会坎坷无比……你与本座认识的一个人很像,都是那种可以为了成道而不顾一切的人,只是你的资质注定了你并没有为此不顾一切的机会,这样想来,或许却是一种幸运……”
说到这里,一时间师映川却有些出神,晏长河虽对他这番话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见到男子神情异样,迥异于往常,于是便也不敢多问,两人坐在乘舆内,向皇宫而去。
到了宫中,师映川便命人将晏长河送回淑妃那里,晏长河的母亲,原来的德妃宋氏,于多年前因故触怒皇帝而被降为嫔,移局安仁宫,幼小的晏长河交由淑妃抚养,德嫔于三年前病逝,晏长河对生母印象不深,淑妃又待他极好,因此这些年来母子二人感情日深,十分亲近,眼下淑妃见晏长河由师映川身边的人送回来,心中疑惑,待那人走后,便问起原由,晏长河道:“今日看天气好得很,孩儿便出宫走走,哪知遇见了国师,所以就跟在国师身边了,还被训了一顿,这事一会儿被父皇知道,定是要罚我的。”
淑妃一听,不禁埋怨道:“好好的,怎么自己跑出宫去了?陛下罚你一顿也是应该。”说归说,还是命人取了晏长河爱吃的点心,又叫宫女铺床熏香,让晏长河休息,晏长河胡乱吃了几块点心,上榻睡下,不多时,却又醒了,只觉得神思微乱,哪里睡得着?他下了床,取过外衣穿上,就出了门,他也不知自己是想去哪里,信步走了,却是到了皇帝日常办公休息用的暖阁,这时是初春,天气还并不算暖,暖阁周围寂寂无声,但见树上桃花纷落,如同一场粉红的细雨,阳春玉林,夹杂着偶尔的雀鸟啁啾之声,此情此景,可谓美不胜收。
晏长河乃是太子,又素来受君父宠爱,一向往来不拘,甚至经常不必通报,这时进了内中一扇门外,两名宫娥侍立左右,晏长河欲待进去,其中那年长些的宫娥却是屈膝一福,小声道:“……陛下此时不见任何人,还请殿下在外等候。”晏长河有些意外,轻轻蹙眉道:“父皇在忙?还是心情不好?莫非连孤也不见么。”宫娥俏脸微红,却是低头不语,晏长河见状,心下微奇,于是就凝神去听内中动静,他如今也已有了一定的修为,却听见里面隐隐有古怪之声,似乎是有人在沐浴,只不过浴室明明就在不远,又怎会有人在这里洗澡?晏长河听了一耳朵,突然就有些明白过来,顿时又是窘迫又是尴尬,一时间竟有些进退不得,正在这时,里面忽然就听一个声音道:“……是长河?进来罢。”
这声音清厚醇朗,分明是师映川的声音,晏长河犹豫了一下,这才推门而入,进到里面时,只见晏勾辰衣袍齐整,正由太监为其束,脸上表情淡淡,却掩不住眉心之间一抹浅浅的疲倦与红晕,与此同时,水气热雾袅袅的屏风后,有人走出来,穿着雪白的贴身衣裳,等在一旁的几名太监忙将备好的青衣为其披上,转眼间就整理得妥妥当当,那人凤目似睁非睁,眼尾骄然扬起,绝色殊丽,又有雍容之仪,尤其那等餍足中透着慵懒的姿态,令人止不住地心头微荡,晏长河不敢多看,只垂手站着,晏勾辰扶一扶头上刚束好的紫金冠,道:“……方才国师与朕说了,你今日未经朕允许,便私自出宫,眼下过来这里,是来向朕领罚的么?”
晏长河忙道:“父皇不要生气,儿臣以后不敢了。”晏勾辰去炕上坐着,拿起桌上已经看了一半的公文淡淡道:“一会儿自己去宗人府领二十竹板子,长长记性。”晏长河乃是储君,自然不能真伤着了,这二十竹板下去,无非是让他痛上一两日,皮肉都是无碍的,晏长河听了,轻轻一吐舌头,道:“儿臣知道了,待会儿就去领罚。”
说着,乖巧地上前从太监手里拿过热茶,给晏勾辰倒上,笑吟吟地道:“儿臣只是在宫里待着气闷,所以才出宫透透气,父皇别恼了。”晏勾辰看着儿子清秀的面孔,脸上的表情松了些,道:“不是不许你出宫,只是如今世道险乱,你是大周储君,万一有所闪失,岂是小事?”晏长河老老实实地听着,只道:“再不敢了。”晏勾辰见他也还顺从乖巧,便又训了几句,就让他回去,待晏长河走后,晏勾辰坐在炕上,忽然微微一笑,语调平和地对师映川道:“长河这孩子,生得倒是越来越好了。”
但凡立国已久国家的皇室子弟,大多都是容貌不错,没有几个粗陋的,毕竟一代代繁衍下去,为皇室生育子嗣的都是些美貌女子,后代的形貌自然越出众,晏勾辰本人已是儒雅俊美,晏长河的生母更是少见的美女,因此这晏长河虽然年纪还不大,却已是明珠美玉一般的小小少年郎了,一时师映川听了这话,就道:“他生得颇有几分像你。”晏勾辰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这使得他看上去显得十分温和,这时注视着面前的男子,就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道:“再有几年,就让他去服侍你,若你喜欢的话,今夜便送去你那里。”
师映川闻言一顿,就微凝了眉心道:“你不要想太多,他不过是个孩子,我怎会有那等心思。”晏勾辰却道:“我其实倒希望自己是侍人之身,为你生育几个孩子,日后挑选其中最优秀的来继承大统……”师映川轻捏着自己的额头,淡淡说着:“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不要多想了。”他忽然闭目,掩住眸中一闪即逝的倦色:“若我的灵犀能活下来,便是嫁与长河这孩子,又有何妨……”话音未绝,突然双目猛地一张,人已缓缓站了起来,晏勾辰见状,知道有事,便道:“怎么了?”师映川吐出一口气,沉声道:“有故人来访……”忽然身形一闪,就此消失不见。
此时距离皇宫颇远的一间长亭内,有人正负手静立,似在等人,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青色身影忽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此处,卓然傲立于天地之间,全身上下散着邪异莫名的慑人气势,仿佛亘古就在站在这里一般,高直挺拔的鼻粱上方嵌着一对充满冷峻魅力的眼睛,神采飞扬之间透着隐隐的妖异,气势雄浑,威势逼人,如同一头洪荒凶兽盘踞于此,使人无法不产生出沉重的压抑感,亭中人似有所觉,就此转过身来,一张极清秀的蜜色面孔上有着两只澄澈的眼睛,却是万剑山掌律大司座千醉雪。
来人自然是师映川,他红色的双眸中闪烁着清澈如水的光泽,如同未经世事的婴儿的眼睛,而不是早已饱经风霜,看惯了世间美好与丑恶的成年人,他静了静,与千醉雪对视着,稍顷,才淡淡道:“你我数年不见,今日却以剑意引本座出来相见,不知所为何事?”千醉雪看着这个似乎对一切都漠然冷淡的男人,几年不见,他能够感觉到对方越强大,也越冰冷,与当年的那个秀丽风趣的少年再也不同,然而却与心中那人的影子隐隐重叠起来,宛如回到从前,一时间千醉雪心中百转千回,此刻一朝重逢,再没有别的话想说,只一瞬不瞬地望着对方,片刻,才开口道:“……这次我来,只是为见你一面,等回到万剑山,我便开始结庐而居,缔造自己的剑冢,准备坐死关。”
师映川闻言,眼神不由得微微一动,他从前与万剑山关系密切,当然清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对方除非突破,否则在正常情况下,就基本不会再出关了,或许几年,或许十年,或许数十年,也或许是永远……师映川突然笑了起来,道:“那么,今日就此一别,将来再见面时,却不知又是什么年月了……不过也好,这红尘三千纷纷扰扰,执念不止,纷争不断,你就此能够得了清净,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千醉雪只是静静看着男子,就此回忆久远年代之前的那个人,只是时光的长河到底不能回溯,他终不能再见到当初那个记忆中的人了……那时他看着君王与那人两情缱绻,看着君王为那莲花般的男子痴迷,他不是没有提醒过对方要有所警惕,但得到的只是君王的愠怒,再后来,他的君王为此送了命,倾了国,他日夜兼程赶回皇都,却连最后一面也不曾见到。
思及至此,就是淡淡一笑,万般话语,千种滋味,都在这一笑中了,千醉雪走向师映川,在距离对方两步外的位置站住,道:“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师映川不置可否,千醉雪忽然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无论如何,永远不要对赵青主心慈手软,一有机会就杀了他,以绝后患。”说罢,突然就纵身后掠,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
月色如水。
师映川走在长长的青石路间,周围花木寂寂,楼台玉阁无数,月光下,景色十分清幽动人,师映川迎着淡淡夜风,只觉前路坦荡,再无物可以将自己束缚,身心前所未有地畅快与强大,真真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他心中恍恍然地欢喜,不知何时已来到一间竹屋前,进了屋内,只见一个穿青色长袍的男子正凭窗远眺,周围一片静谧,师映川只觉得又是陌生,又是熟悉,一时间不由得放轻脚步,就走上前,那人就转过身来,容貌不必多说,是极好的,而最吸引人的,却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深邃无比,又清澈难言,委实不能用言语来形容,好似夜色方褪、晨光将至的那一刻被就此定格在这一双凤眸中,颠倒众生。
师映川心中微微迷茫,但很快又是一惊,这人的模样,眉目非常熟悉,怎的却好象是赵青主与连江楼的结合?似是模糊不清,又似是陌生与熟悉交织,然而不知怎的,冥冥中却是生不出应有的愤恨怨毒之意,如同面对一个故友,几分熟悉中,又是惆怅点点,只是此刻,一切却都是宁静,师映川怔怔看着对方,一种难以描述的情感流淌出来,他站了许久,忽然却是上前拉住男子的手,走出屋子,男子不置可否,只由着他,两人就在月下缓步徐行,师映川侧看着男子,此人仿佛周身笼罩于月华之中,是冰雪为姿,冷月为魂,那等意境,不是任何瑰丽的辞藻可以拿来形容,但此刻终究不能延续到地久天长,周围一片寂静间,师映川忽然就说着:“你,究竟是何人?赵青主?谈净衣?还是……连江楼?”
男子淡淡道:“这很重要?”却停下脚步,凝神来看师映川,下一刻,师映川只觉面前一暗,竟是嘴唇被一个冰凉的东西吻上,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许多东西都在一刹那自心中喷薄而出,却生生地令他感到一股难以描述的迷惘之意,下意识地就抓住了男子的手,道:“江楼……”
就在这时,却忽然整个人一阵眩晕,师映川猛地一惊,等再稳住神时,才觉自己正躺在床上,凝神看去,却是周遭人影渺茫,静得一片死寂,外面细雨在淅沥下着,晦黑一片,分明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午夜梦回而已,举目四顾,只有清宵冷夜,一盏琉璃灯在床前幽幽燃着,却不知万里之外的一间殿中,有人亦是同时惊醒过来,有那么一刹那,男子英俊的面孔上闪过一丝茫然,看了一下四周,似是本能地在寻找什么,然而环顾左右,一片萧索寂静。
男子默了一时,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闭上双眼,但就算如此,梦中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那人唇上的柔软触感也还清晰残留,终究心头还是浮现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而这时师映川还在微微呆,仍觉得脑子里隐约晕眩着,他突然用力捶了一下额头,又重新躺倒,闭目养神,窗外细雨缓慢飘洒,空气中仿佛有些湿冷之意,细细的雨丝打在窗棂上,出‘沙沙’的微声,如同蚕吃桑叶,师映川躺在床上静了一会儿,正欲睡去,忽听得外面廊下有脚步声响起,迅靠近这里,师映川微蹙了眉,就开口道:“……外面是谁?”
话一出,杂乱的脚步声就息了,片刻,有人在门外道:“禀教主,温川大捷!刚刚有教中弟子自温川回来,阴离门门主并七名长老身亡,凡顽抗者,无一逃出,现今宋长老在留下部分人手清点阴离门产业之后,已带人驰援帝国大军,直取姜国大都!”
☆、三百零七、江山如画美人如玉
师映川原本懒懒地躺着,听得这话,便坐了起来,道:“叫那带头之人进来回话。”门外那人应了一声,未几,就有人推门而入,进得殿中,便单膝跪下:“……破军堂堂主欧阳秋,拜见教主!”师映川坐在床上,见此人身上还带着雨水,就详细问了有关阴离门之事,一时问罢,心中有了计较,就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可以下去了,但欧阳秋这时却道:“禀教主,阴离门有几名容貌修为俱是不俗的弟子,都是上好的炉鼎,宋长老命属下一路带回,奉于教主面前,其中有阴离门门主一子一女,眼下都已封住内力,只等教主验看。”
师映川这些年在风月之事上面已是毫无从前的严谨,整个人可以说是放浪形骸,男女不拒,教中之人投其所好,向其进贡上等的美人,这样的事已不是第一次了,这些年那些覆灭的门派以及各国陆续都有出众的美貌男女被当作战利品,送往摇光城,奉与师映川,因此这时师映川听了这话,并不意外,就道:“既然如此,叫人带下去梳洗一番,再送到本座这里。”
一时等到欧阳秋出去之后,师映川的表情就缓缓倦怠下来,他坐在床沿,随手取过枕边的面具扣在脸上,大约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四名青衣男子扛着一张香榻进到殿中,榻上一共躺着二男三女,只各自披着一件半透明的纱衣,面上或是恐惧或是怨恨愤怒,却是一动不动,也不能说话,显然是被点了穴道,四名男子将香榻放下,便退了出去,师映川仅着雪白的内衣走到五人面前,但凡被当作进贡之物送到他床上的男女,怎么可能是寻常货色,这五人不但男的俊,女的俏,容貌一流,且一身气血十分充盈,全部都是先天强者,此刻五人见这个高大男人来到面前,就知道这必是那令天下人闻之色变的绝代魔头了,对方戴着面具,看不出这十数年占据胭脂榜榜首之人究竟容貌如何,只看到一双红得骇人的眼睛,面对这双森冷的红眸,五人只觉得渀佛有一阵如针刺般的寒意袭上心头,竟是连呼吸都隐隐困难起来。
师映川随意看了一眼这五人,既而目光就落在了其中一名生得剑眉星目的英俊青年身上,这青年双眉浓黑,鼻梁高挺,眼眸黑白分明,肌肤白净,虽然不能与连江楼相提并论,但却是与连江楼同一个类型的美男子,师映川看着此人,目光顿时变得微微沉郁起来,脸上的表情略觉复杂,其中夹杂着怨怒和冰冷,那种感觉,令人不寒而栗,他一句话也不说,只盯着这青年,目光之中有幽火在燃烧--人世间的事情就是那么奇怪,许多深入骨髓的仇恨若是向上回溯的话,就会发现原来一开始却是最真挚热烈的感情……下一刻,师映川突然俯身压了下去,与之同时,喉咙里溢出一声又似痛苦又似叹息的低吟:“……江……楼!”
殿内响起低低的古怪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面带冷漠之色,脸上红润,他赤身下了香榻,舀下一直戴在脸上的面具丢在一边,在他身后,榻上五人已在被肆意玩弄之后抽取了全身生机,尽皆身亡,这时师映川再无睡意,他披了衫子来到殿外,站在走廊上,看外头淅淅沥沥的小雨正下着,师映川静静站着,渀佛有些沉醉在心底莫名的思绪当中,久久地迷失,依稀进入到了一种莫可名状的状态之中,心神如同被什么牵引一般,意识渐渐恍惚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东方逐渐出现了鱼肚白,既而火红的太阳也开始将云霞遍染,师映川才在朦胧的晨曦中缓缓回过神来,这时雨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停了,师映川望着朝阳,感受着自己体内那磅礴的力量,忽然对宁天谕道:“……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去找连江楼?”
宁天谕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道:“从前我们不是已经统一了意见,决定等你跨入五气朝元之境以后,再去寻那人的晦气么?……怎么,你现在莫非就按捺不住了?”师映川素来雪白的面庞在这时沉如寒水,并无一丝一毫的暖意,因为在他的身上,随着当年连江楼几近毁灭性的背叛,使得他心中已没有了苦涩的感觉,只剩下了癫狂与刻骨的冷酷,他低声道:“是啊,我现在就已经有些忍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就出现在连江楼的面前,把我能够想到的所有惩罚与报复都施加在他的身上……他是我的心魔,只有这样,我的心才会真正平静下来。”
“……这是相当不明智的想法,意气之争罢了,所以你还是控制一下自己,不要再去想这样愚蠢的事情。”宁天谕毫不客气地说着,师映川听了,并没有反驳,他只是轻叹一声,伸手用力捏着自己的眉心,闭目叹道:“一件东西如果被人摔碎了,哪怕原本的它非常珍贵,可是碎了就是碎了,再怎么补救也还是恢复不到从前的样子,我宁可把这件东西彻底扔掉,只在记忆中保留着它曾经的那些美好,也不想在以后的日子里总是看着已经残破的它,为此而伤心难过,可是我虽然很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却无法完全做到,也许这就说明我还是一个人,有着人性中的一切缺点和劣根性罢。”师映川说着,顿一顿,一口浊气吐出,转身返回了殿中,沐浴更衣,一时用过早膳,就在榻上闭目打坐,此刻却是再感觉不到属于他的丝毫气息,整个人如同千年万年都不曾移动半分的磐石,虽然现在
还没有跨入五气朝元之境,但却至少已经摸到了那扇门,就像宁天谕所说的那样,他未来成为大劫宗师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罢了。
师映川静下心来,缓缓运转体内真气,逐渐沉浸于此,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盘膝而坐的师映川那轻阖的眼帘突然微微颤动,然后猛地睁开眼来,却是感应到有人走近,而且气息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令人怒火熊熊,他悚然而惊,眼中有无法掩盖的焰火在燃烧,那是一种死亡一般的寒冷,沉沦于无尽黑夜时的一切温情的长眠,在这一瞬间,若是有人看到他的样子,必会感到一股发自心底的寒意,渀佛看到了一头凶兽破闸而出,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无尽的暴戾与狰狞!
师映川僵硬了一瞬,突然间就下了榻,胡乱趿上鞋子,奔到门口,他猛地撩起龙凤呈祥的黄绫帘子,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裹在一袭素色的长袍中,于明光之中,自垂花长廊下缓缓行来,除此之外,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那人步履稳重,沉沉如山岳,只是却偏偏没有半点声响从他足下传出,就这样向着师映川走来,男子双腿极长,白皙晶莹的皮肤微微泛着眩目的光泽,身躯雄伟渀佛能够撑往星空,内中蕴藏着这世上最顶级的力量,他的气息丝毫也不外泄,就好象与整个天地都融为了一体,没有一丝破绽,他身周有轻风徐徐,腰畔有剑,大袖微拂,两道浓眉如同书法狂家肆意挥毫的两笔狷墨,不但如此,整个人行走之间更是有一股令人高山仰止般的奇异魅力,与之伴随的还有那淡淡的目光,渀佛能够直射到人的心里去。
师映川定定瞧着这一幕,似乎整个人已不能动,此时的他,周身散发着一股活人几乎不该有的戾气,但却被他死死压住,他的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甚至看不到明显的愤怒和怨毒,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大概就只有淡淡的惘然,太多太多的东西交织在一起,令他有些难以负荷,在他的这个位置上,以他的眼力,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男子哪怕一根头发的颤动,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可是他的呼吸却反而变得平稳,绵绵悠长得就像是正处于最轻松的状态,此时他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是那样的真实,复仇怨毒的火焰本应该在此弥漫成滔天的火海,浓烈得能令任何心思敏智的人就此迷醉,然而这一刻,一切却都已不能再迷惑师映川的心智。
师映川忽然微微闭上眼,既而瞬间又睁开,他的表情松弛下来,一对殷红的眸子里已是清稳如平静的湖面,无波也无痕,但袖中的手却攥起来,缓缓攥紧了,攥得如此用力,骨节都发出细微的轻响,而在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亦有一簇暴戾的火焰在微微跳跃,男子这时已经走近,只是挽道髻,穿素衣,全身上下打扮得十分简单素雅,渀佛洗去了一切繁华颜色,只有连江楼,也只会是连江楼,师映川情不自禁地抿紧了唇,他放下还撩在手里的帘子,站在门外,与对方面对面,事已至此,他似乎就已经窥破了某种秘密,脸上的神色就变得有些复杂,他相信连江楼应该也是知道的,因为他已看透了对方,一如对方看透了他一样。
此时连江楼已经停下脚步,站在师映川面前,两个身高体型相差无几的男子面对面站着,久久不发一声,中间不过隔着四尺左右的距离,彼此可以再清楚不过地观察到对方全身上下哪怕最细微隐蔽的一丝波动,然而却无法捕捉到眼前这人内心之中的情绪变化与感受,两道目光就这样隔空相对而视,其中有着平和,也有着平和之下那无尽的深邃与幽远,师映川沉默,连江楼也同样沉默不语,空气渀佛就此变得凝滞,时间也似乎变得慢下来,快要停止运转,其实在这个时候,师映川明明可以出手的,但他却始终没有动上一动,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一切并不是现实,而只是一个梦,但同时他也有六七成的把握,面前的这个男人,并不仅仅只是自己梦中出现的一个化身,而是很有可能像自己一样,是真实存在的,或者,这一切可以用一句最简单的话来概括,那就是这个男人出现在自己梦中,而自己,此刻也正置身于对方的梦境当中。
虽然这些都只是猜测,还不能完全肯定,但师映川心中已是波澜起伏,他定定看着近在眼前的连江楼,一时间却是不知应该如何开口,分明是有那么多的话要说的,哪怕都是些诅咒与怨毒之语,但此时此刻,却是什么都说不出了,而连江楼似乎也是一样,两人静静相对,有风从廊间穿过,带起师映川的长发,纷乱的青丝一如那同样纷乱的心绪,这是一种温暖却又伤人至深的感觉,他本以为自己在见到连江楼的时候情绪会很激动,会立刻扑上去用最强大的力量击向对方,或者会有最激烈的质问等等,但不管他在此之前是如何想的,打算怎样做,在此刻,他却只能这样身不由已地静默,一切的预想都被推翻,久久之后,他突然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他的眼神冷漠之极,优美的唇角处露出一抹淡淡的讥消,更多的是肃杀,那眼眸深处有着一丝疲惫之意,包括无法掩饰的漠然,开口道:“……要酒还是茶?”
轻缓而绵长的话语清晰地落入耳中,连江楼显然没有想到师映川会是这个反应,但他对此并没有别的表示,只淡淡道:“茶。”师映川闻言,就转身走了进去,连江楼也随之步入。
一只晶莹如雪的手舀起茶壶,手腕微翻,小小的茶杯便被瞬息间注得八分满,师映川沉默着,不发一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动了,却只是将杯子推到了连江楼的面前而已,完美的面孔上带着些许说不出的冷漠,他一生当中最爱也最恨的人就坐在他的对面,全身上下弥漫着一种无可名状的庞大气势,虽然内敛并不随意外泄,但那气势依然粘稠得几乎凝成了实质,使得整个人如同一座直插入云的高峰,给人一种只能仰望的感觉。
但对于这一切,师映川甚至没有多看一眼,目光只罩在自己手中的鸀釉彩绘茶壶上,渀佛眼下能够让他注意的东西就只有这只精美的茶壶而已,连江楼看了一眼面前的杯子,舀起来喝了一口,师映川这才移了目光,看着面前的男人,冷笑道:“……你就不怕我在茶里下毒?”在这个时候,师映川的脸上才露出了笑容,只不过那眼中却无时无刻不在蕴含着冰冷,哪怕是在笑着,这种冰冷之意也无法消除,流露着一股陡峭而冷傲的肃杀之意,声音中也透出了丝丝令人心悸的寒意。
但实际上这样的问题本身就是可笑的,给一位宗师级高手下毒,基本上是毫无可能,哪怕毒物真的入口,宗师高手那强大到极点的肉身以及磅礴的真元足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将其逼出,甚至化解,因此下毒这样的手段,用在世间最顶尖那一类的强者身上简直就是一个笑话,而师映川之所以会这样问,也不过是出于某种扭曲而又微妙的心理罢了,连江楼看了他一眼,却道:“你不会。”顿一顿,却又接了一句:“……况且,这只是一个梦,可对?”
师映川眼中猛地精芒一闪,突地却又一笑,笑得森然:“果然,你和我一样……”他的瞳孔表面就像是有一层氤氲的薄雾,内里有连江楼在其中的投影,他看着对方,心中不知道为什么却是异常地平静,原本他还以为,当两人终究有一天见面的时候,自己会心潮澎湃咆哮到极点,然而当这一刻真真正正到来的时候,一切却都出乎意料,剩下的,仅仅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的平静而已,思及至此,师映川不觉晒然一笑,摇了摇头,缓声道:“你还是从前的你,但是我,却已经不是从前的我……所以你说的不对,如果真有能够成功给你下毒的机会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那样做,所以,你最好永远都不要给我这个机会。”
师映川说着,眼中露出一丝追忆之色,轻声叹了一声,他并不理会连江楼会有什么反应,只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啜了一口,平淡说着:“我得感谢你,因为从你身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世间最甜的蜜糖往往却是最毒的毒药,最幸福的生活背后有时候却也可能隐藏着让人万劫不复的深渊。”说到这里,师映川面无表情地看着连江楼,他的表情依然平静,心情也已经平复,甚至就连眼神也变得淡然起来,道:“知道么,我曾经是那么地爱你,以为你就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那个人,哪怕要为你放弃很多东西也是在所不惜,甚至,我现在爱的人也还是你,即使是发生了当年的那件事之后,这一点也仍然没有改变。”
师映川以一种毫无起伏的语气说着这番话,可是即便如此,连江楼也还是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这平静的一番话之中,包含的究竟是怎样的真挚情感,他知道的,完全知道,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师映川是深爱着他……此刻连江楼眼中沉凝如水,那种平静到骨子里的感觉,令人不禁生出一种明悟:这个男人,只要他需要,就随时都可以将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与事统统毁去,且不会有丝毫的后悔与内疚!
“……是啊,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一相情愿,而你,根本就没有真的把我放在心上过。”师映川的话还在继续,只不过此时他的双眼已牢牢迫视住连江楼,于坚定中透出一股强大的压力,声音也变得凛冽如刀,万般言语萦绕在他心中,最终却只化为一句平冷之语:“可是,难道这就是你可以如此负我的理由么?以这样的手段来达成目的,你真的没有哪怕半点愧疚?你真的觉得自己……没有错?”
“我做的事,不需要理由。”连江楼的脸上仍然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波动,他的声音平静且凝稳,犹如一潭死水一般平静,又渀佛山岳那样坚稳,万古不变,只淡然道:“……我那样做,只是因为我必须如此行事,仅此而已,至于对错,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要的只是结果。”男子说着这话,幽黑深邃的双眸当中流转着清明的光,完全没有半点故作礀态,更没有心虚不安,渀佛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一般,因为这是一场争夺,是两个独立而强调的生命在追求超脱之路上的一场厮杀,结果很可能是只有一个生命、一个意志、一个人存活下来!
其实也早就不需要回答了,因为答案早就有了,但是此时男子这样简单而冷酷的回答,还是让师映川的心出现了瞬间的微微刺痛,甚至有些难以像之前那样安然轻松地呼吸,然而下一刻,师映川却又笑了起来,笑得异常肆意:“这就是你的选择……是啊,你从来都是如此,为了你所坚持的东西,可以不惜一切……虽然我一直都不想承认这一点,甚至会不由自主地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去解释,去试图说服自己,让自己心里觉得好受一点,但是,我终究难以自欺欺人。”一时间突然止不住地喃喃自语:“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这样一瞬间,原本心中的那些纠结渀佛都被解开了,隐隐一片澄明,师映川的表情舒缓起来,他低声道:“那是你的执念,或者说,是你最大的渴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真正爱过我,但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如果我的资质没有这么好,或者你发现了一个与我不相上下甚至比我还要更有潜力的人,那么我们之间,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是不是还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而现在我却是明白了,这一切其实都只是自我欺骗而已,你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始终都是那个冷酷无比、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惜牺牲其他一切的人,既然如此,既然你有了可以牺牲放弃我的觉悟,既然在你的心里,至少总有一件事是比我重要的,而且重要到可以为此不惜我的性命,那么至于你到底做了还是没做,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师映川的声音平淡而冷漠,完全不像是怀着深仇大恨的样子,渀佛只是在说出一个事实而已,一瞬间,时光褪色剥落,渀佛又回到了最初的千年,那时的赵青主,不也是为了心中的执念与目的而可以断然挥剑斩情丝,牺牲痴爱自己的宁天谕么?而即便是到了这一世,成为连江楼,他也依然不曾改变过,他是道痴,直到死,直到轮回转生,他也依然还是道痴!倘若还有来世,他只怕也仍旧不会改变!他,始终只是他,始终,未曾改变!
师映川眼中再无一丝温情,低头轻轻喝尽杯内的茶,虽然痛,但心中突然也就有了一种无比的轻松感,这是一场心灵上的蜕变,虽然师映川很清楚自己无法斩断往昔种种,斩断一切或苦或甜的回忆,更不可能真正彻底地放下,但却至少意味着某种不正常心态的就此终结,令他轻松了很多,不知不觉间,师映川的嘴角便多出了一缕淡淡的笑意,原本生硬冷酷的面孔也随之松融起来,现在的他再看连江楼,就没有了原先那样浓烈的怨毒之色,更像是面对着一个旧友,而非生死仇人,他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上茶,又给连江楼也添上,道:“我已经在你手中几乎死过一次,所以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
连江楼一言不发地喝着茶,他们两个人之间那错综复杂的关系早已无法梳理清楚,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早已不能用爱情亲情这样可以简单划分的东西来形容,那是超越单纯羁绊的混乱牵扯,实际上,它本身就已经包含了所有的美好与残酷……这时连江楼忽然放下手中的杯子,清冷凝定的目光定在师映川身上,缓慢而不失韵律地说道:“归根结底,之所以亲手斩开你心中看重的情爱之念,这只是由于我是一个纯粹的求道者而已,对于一个已经确定自己道路的武者而言,世间美好的一切,只要有必要,就都可以践踏毁灭……所以,是我负你。”
话到这里,已没有必要再说下去,当眼泪早已流干,痛苦已多到溢出来,甚至仇恨强烈得快要到了无力的地步,所以索性就微笑,平静地面对,师映川淡淡一笑,他深深呼吸着,感受着种种契合身心的自我释放,这种感觉,真是酣畅淋漓,连江楼的出现恰如他生命中的一股清泉,在冰冷中注入温暖,涤荡温养着心灵,虽然事实证明曾经的很多美好都只是某种欺骗的附带品,但至少那一瞬的心动,他知道不会有假,就在此刻,师映川浑身都放松了,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的感觉,同时也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自己,洞悉了奥秘,发现自己的种种痛苦纠结,原来本质上是出于……骄傲!
是的,骄傲,师映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彻底剖析了自己,了解了自己的内心,归根结底,就是骄傲!从他转世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这骄傲就渀佛一颗种子一般,种在了心底,因为知道自己是不同的,有别于任何人,所以不管处境有多么不好,哪怕是在大宛镇受苦的四年里,他的心中也都一直隐藏着一丝骄傲,从一开始他就下意识地将自己与其他人剥离开来,不论是关系多么密切的人,也都是如此,那是某种意义上的居高临下,哪怕他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随着卓绝的天赋逐渐展现开来,力量越来越强大,取得了越来越辉煌的成就,那颗骄傲的种子也就生根发芽,一直长成参天大树,然而这却根本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当如此骄傲的自己被残酷而血淋淋的现实迎头狠狠一击、自傲的一切全部被撕得粉碎时,那种巨大的反差所造成的强烈痛苦与无比的挫败感,就会被无限放大,直到令人疯狂!
师映川就如同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悠悠醒过来,彻底清醒,自从数年前的那一日起,他就一直陷在这个噩梦里,始终无法摆脱,但此时此刻,眼前却是开阔起来,他突然间失笑一声,吐出胸中所有的浊气,目光逐渐清朗起来,一直以来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以及所有的一切负面情绪,都就此化为清风而散,这种感觉令他潸然泪下,而师映川也完全没有克制自己,任凭一滴眼泪从眼角滚落下来--这一滴泪并非只是为了连江楼而落,同时也是为了他自己。
“……我现在的心情,实在无法形容。”这是由衷的感慨,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师映川凝视着男子,静静地看着对方,眼眸中一片淡定,清新开朗,宛若新生,宛若星辰起落,嘴角甚至微微带起了一丝笑色,只是这个笑容却没有了之前那些或是凛冽或是讥讽的意味,变成了单纯的笑容,他忽然站了起来,周身的气质似乎也发生了一些转变,那些阴戾霸道的气息散去,消失无踪,转为平和,此刻师映川淡淡笑着,心中一片通彻,一如明镜般不染尘埃,自从当年惨事发生以来,他一直不能释怀,然而现在却终有所悟,他看着男子英俊的面庞,说道:“连郎心无旁骛,将所有的一切都投入到了自己毕生的最高追求之中,百死而无悔,这样的态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辈修行之人应该好好学习的。”
这话听起来完全是在讽刺,但师映川无论是语气还是表情,都丝毫没有这个意思,反而是真心称赞,师映川继续微笑着对男子道:“有情,但又并不为情所累所缚,这样的心性,又岂是‘冷静’‘理智’这样贫乏苍白的词语所能形容,唯有那等天生凉薄之人,才有可能具备这样的素质,也唯有这样的人,才配被我师映川爱慕,两世都遭你所害,真的不冤。”
师映川平缓地说着,他忽然一手负于身后,一手作了个‘请’的礀态,洒然道:“连郎这是第一次来青元教,虽然这是梦,不过,还是随我四处走走罢,我们已经数年不见,我很想念你,连郎也一定很是想我罢?”连江楼目视于他,对于师映川的变化,他显然已经感觉到了,毕竟,他才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一时间连江楼站起身来,颔首道:“……不错。”
两人就此出了室内,并肩而行,一如当年在大光明峰时的样子,安然而悠闲,青元教前身乃是大周皇宫的一部分,后来又加以修建,其内草木四季常青,珍奇花木无数,玉苑亭台随处可见,曲径通幽,更有许多搜罗而来的奇禽异兽点缀其间,两人一路走来,一人英俊雄武,一人出尘如仙,望之若一对神仙璧侣,师映川在一座桥上停住脚步,他看一眼身旁的连江楼,忽然道:“看出来了?”连江楼微微颔首,说道:“此处与大日宫及白虹宫相似。”师映川微微一笑,一手轻拍桥栏:“是啊,这里经过改建,跟大日宫和白虹宫的很多地方都比较相像,大概是我这个人比较恋旧的缘故罢。”说到这里,师映川以一种非常平淡的口吻道:“……他日待我扫平四海之后,大日宫便会成为我的行宫,因为我还是更喜欢住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对这番平淡中尽显狂妄霸道以及强大决心的话语,连江楼并没有什么表示,他只是看着桥下一对悠哉游过的鸳鸯,道:“看来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师映川笑道:“确实过得不错……”话未说完,他突然间却动了,伸臂抱住了身旁的男子,对此,连江楼下意识地就僵硬了一瞬,却只听师映川低声道:“……别动,让我抱一抱你。”
一切似乎就此停止,连江楼不动,身后的师映川抱住他,两个人看起来渀佛正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师映川的脸贴在连江楼宽阔的脊背上,微微闭着眼,道:“我很想你……连郎,等着我,等我打败你,让你尝到失败和绝望的滋味,我相信那一天已经不会太远了。”
师映川说着原本应该森冷冰寒的话,然而他的语气却是如此深情,连江楼沉默,须臾,他缓缓握住了师映川揽在自己腰间的手,一字一句地道:“……好,我等你。”
眼前的一切就此逐渐模糊,师映川慢慢睁开眼来,入目处,偌大的殿内没有半个人影,只是方才的一切却还历历在目--梦耶?真耶?
师映川轻吐一口气,他喃喃自语道:“连郎,快了,就快了,不会太久……你要等着我。”
……
战事依旧紧张,五月,大周与魏燕两国联军苦攻多日,在付出沉重的代价之后,终于攻破夕昌国大都,由于在攻城时期遭到顽强抵抗,致使两国将士损伤无数,因此两方军中最高统帅大怒,在双方意见略作交换之后,便同时下达了屠城的命令,放任军队在城中尽情杀掠三日,一时间原本繁荣的夕昌国大都顿时血色漫天,几乎成为鬼蜮,两国在此期间掳掠搜罗无数,夕昌国皇族一向乃是有名的专出美人,军队高层在入城后第一时间便派人将夕昌国皇族尽数控制起来,筛选出其中最为出类拔萃者,与军队搜刮的大量财富一同迅速送往大周。
大周,摇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