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节
连江楼听着,目光之中微澜点点,他了解师映川,他完全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师映川热衷于权力,是一个野心极大也极有控制欲的人,这样的人就是如此,很难做到舍弃一切,想要在最辉煌最绚烂的时候潇洒放手是不可能的,哪怕是为了心爱的人,但是不管怎么样,至少在此刻,连江楼能够感受到对方的真诚,因此他脸上的表情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一只手却已摸了摸师映川的头顶,温言道:好,我等着你。
……
云霄城数百里外,有一处大湖,不知深几许,终年寒气迫人,刺骨入髓,附近的野兽从不近前,周围只零星生长着一些不畏寒的草木,也有少许特殊的生物在这里活动,人迹罕至。
日色下,一道被阳光照得微微模糊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湖畔,面对着扑面而来的铮铮寒气,来人不觉微微皱了眉头,但仍然毫不迟疑地上前,直接纵入到冰冷刺骨的水中。
湖水深得不可思议,而且越往下,越是冷得可怕,寒意渐长,且水中隐隐泛着蓝色幽光,有些诡异,到后来,却是突然间一下子柳暗花明,竟另有一番天地,是一处冰洞般的天然所在,男子浮出水面,身上滴水未沾,顺着长长的冰路前行,此地滔滔寒潮流动不息,即使以大宗师之身,也觉得不适,寒意透骨入髓,一时男子走过这段路,眼前豁然开明,乃是极大的一片空间,类似溶洞,只不过尽是以微微泛蓝的冰质形成的罢了,朦胧莹光虽然并不多么明亮,但已勉强可以照明,使得周围一片幽魅的蓝,不过此时这些都是次要,真正引人注目的,却是冰窟内一片较为平整的所在,周围环水,在那里,一个削瘦身影正盘膝坐着,穿单薄白衣,微垂着头颅,漆黑的长发未束,长长垂下,挡住大半的面容,两条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黝黑金属链子从冰壁中长长地延伸出来,连在此人身上,被长发遮挡,此人一动也不动,若非看到那口鼻位置隐约有白色雾气间或缭绕,只怕任何人见了都会觉得这是只是一具尸体,而这个诡异的冰窟,就是存放这具尸体的冰冷巨大棺木。
绣有金龙出海的黑色靴子无声地踏在冰面上,这时远处闭目盘坐着的白衣人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来人的注视,忽然就微微一动,既而缓慢地抬起头来,露出容颜,肌肤如玉,眉心一点殷红,整个人如同一尊玉雕也似,而随着他抬头,长发微动,伴随着细微的金属链子轻响,这才让人看清楚原来那两条锁链末端分别连接着两只锋利的弯勾,钩子从身后勾穿了白衣人的琵琶骨,尖端一直透出胸前,却没有流血,仿佛伤口附近的皮肉与勾子早已经冻在了一起似的,白衣人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眼睛缓慢睁开,刹那间仿佛其中有星光闪烁,又好似剑气纵横,待看清来者的模样时,白衣人眸光顿时微微一闪,显然是意外,不过他旋又垂下眼帘,过了一会儿,才重新抬眼,黑色如夜的眸子里逐渐焦点凝聚,与对方视线相接,片刻,就淡淡开口道:……晏勾辰,居然会是你?
他说起话来,明显口齿不灵,有些滞涩,分明是长时间不曾与人交流的缘故,可想而知,他必是在这里待的时间已经很长了,晏勾辰将对方面上的神色尽收眼中,却只是微微一笑,道:自大都之乱后,你我距今已阔别一千余年,眼下熟人见面,唐王就是这个态度么?
这白衣人正是季玄婴,此时听了这番话,漆黑的眸子里当即泛起惊天寒波,他望向晏勾辰,眼神锋利得几乎能将空气都切割开来,似乎是想要从中搜寻到一些什么,但对方那张平静微笑的面孔上的表情,却绝不以意志为转移,如同一张面具般遮掩住了一切,让人很难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不过就在这时,季玄婴突然目中精光微现,千载岁月之前,过往种种旧事,瞬间在心头闪过,见这表情,这笑容,就仿佛抓住了什么熟悉的东西,吐气道:是你……
晏勾辰见状,知道他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便微微欠身而笑,从容道:看来唐王想起来了。[,!]……不错,正是曲某。季玄婴垂下眼帘,说话也逐渐流利起来,淡淡道:比起曲蜃楼这个化名,我更愿意称呼你的真名,呼儿勃帝疆。
淡淡一句话,却好似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下就戳破了表面那一副客气的虚假外壳,晏勾辰却微笑如旧,只道:这都无所谓,当年我与唐王同殿为臣,后来又联手共谋大事,这样的交情,区区称呼又算得了什么?
季玄婴闻言,神情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是说不出的意味,但也终究没有开口说什么,片刻,才幽幽道:原来你竟是曲蜃楼,难怪你能够找到这里来。晏勾辰面上露出回忆之色,轻叹道:是啊,当初皇帝他发现此地有阴冰穴之事,所知者不过寥寥,而我便也在其中……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派人多方打听你的消息,却都没有结果,我也是后来才终于想起这个地方,便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前来,果然,唐王你正是被囚于此处,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地方,他才放心不必派人在此看守,只不过,他没有想到我会是一个变数。
说到这里,晏勾辰的目光徐徐扫过季玄婴身上的链条,他无论眼力还是经验,都是与一般人不同,一眼就能分析出其中关窍所在,直抵根本,双目之中也因此流露出一丝古怪之色,说道:长时间身处于这阴冰穴之中,若无深厚修为护持,则必死无疑,所以,想必你体内的禁锢应该早已解开了,否则早已身死……但偏偏又被封锁了琵琶骨,而且看样子应该还是以极阴毒的手法穿刺,令你无法用力,更无法自行取出此物,如此一来,宗师之身固然可保你在此不死,但封锁了琵琶骨却又限制你发挥更多的力量,不得不时刻身受寒毒浸体之苦,整个人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如此看来,他能这样待你,果真是恨极了你。
……他本就该恨我。所以,无论他如何处置我,我都不会有任何意外。清冷似冰珠一般的话语从口中毫无起伏地吐出,季玄婴面色无波,语气亦如常道:你是来救我?正说着,却见周围冰冷的水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来,不快也不慢,不久,就有了将近三尺高,而随着水位上涨,一些银色的小鱼也被裹挟进来,季玄婴轻轻伸手,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捉到了几尾鱼,然后面色平静地将这些巴掌大小的鱼送到嘴边,活生生地吃了下去,看他这样习以为常的样子,显然这并非偶然现象,分明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早已习惯,如此一来,有了这一股活水和食物,自然就可以维持生命,甚至保持清洁,只不过一想到这几年来他孤身一人被囚禁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日夜受寒毒之苦,生活艰困,又不得与人交流,若是换作一般人,只怕早已发疯甚至自尽了,而他偏偏却还活得不至于太狼狈,如此心性意志,即便以晏勾辰城府之深,也觉得佩服,当下就走了过去,来到对方面前,伸出手来,轻轻抚上了对方的颈脉,对此,季玄婴的身体没有动,没有抗拒的表现,似乎知道并无危险,而晏勾辰则是微眯起眼,静静感受着从季玄婴体内传来的缓弱却稳定的生命脉动,末了,他收回了手,说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很多。
季玄婴淡然道:因为我很看重这条性命,所以任何时候都不会轻易放弃。晏勾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片刻,就说道:你在这里困居已久,对外界近几年来发生的事情,想必是一无所知的……这些年来,很多事都已改变,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季玄婴长睫微垂,语气漠然地道:说来听听。
晏勾辰没有马上说,只是打量着他,过了片刻,却忽然直接吐出了一句话:……两年前,曾经的大司马李伏波,在我手中陨落。季玄婴闻言,倏然抬头,但很快,他又是一副漠然的样子,道:是么。晏勾辰微笑如旧,却叹道:毕竟大司马当年与唐王乃是同胞兄弟,这一世又是同门师兄弟,唐王听到他的死讯,竟是如此冷漠么?而对于我这个始作俑者,似乎也毫无愤恨之意?季玄婴面无表情地看了男子一眼,平静说着: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既是处于那个位置,那么杀人或被杀,都是正常。
晏勾辰轻叹,说的话也不知是不是讽刺:这便是剑心通明,不萦外物?果真不是常人可及……对了,你的师尊沈太沧,也在两年前的一场宗师之战中陨落了,还有厉东皇,也是在其后的一次行动中身死。
季玄婴闻言,微闭双眼,静了许久,既而凤目徐睁,看着晏勾辰,道:闲话休提,你既是寻我,无非是借我之力,你我之间不过各取所需,又何必多说这些。此时此刻,两双同样深黑的眼睛直面相对,互相都清楚地看到了彼此眼中最深层次的某些东西,至于其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就只有自己清楚,这时就见晏勾辰忽然一笑,道:说得很是……那么,有些事情,还是先出去再说。季玄婴微微扬眉:也好。
正文 349三百四十九 害怕失去你
既然得到了季玄婴肯定的答复,晏勾辰便弯下腰来,仔细观察着对方身上的锁链,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神色微松,道:虽然有些麻烦,但并不是大问题……忍着些。说着,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透出一抹朦胧的青芒,小心地接近了季玄婴的伤口,而季玄婴对此只是一味地冷淡,明明拆解身上束缚令他疼痛难当,可他脸上却连一点儿痛苦之色都不见,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似的,目光也并不在晏勾辰身上停留,只是侧首望着微带幽蓝之色的水面,眼神微微迷离,好象是在出神一般,只紧抿着唇,随着疼痛加剧,眼中也开始变得阴郁而冰冷。
冰窟内响起压抑的忍耐声,大约一刻钟后,晏勾辰长吁一口气,将手中的尖利钩子弃之于地,顿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季玄婴脸色苍白着,用手按住并未流血的伤口,抬起头,脸上依旧是不动声色,仍然那么平淡,只因他此时虽是疼痛难当,但性情中的高傲却是两世都一样的,严格意义上来说是非常傲慢的一个人,绝不容许自己在晏勾辰这个人的面前有所失态。
伤口诡异地不曾流血,若是其他人一连数年以利钩这样一直勾穿着身体,就算是不死,整个人到现在也势必早就废了,但宗师肉身却是强悍之极,不能以常理论,因此晏勾辰在检查了一下对方的伤势之后,便点了点头,说道:回去精心调养一段时间,应该就无碍的,只要治疗得当,应该对以后不会有什么影响。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递了过去,季玄婴也不拒绝,一手接住,拔出塞子仔细闻了闻,然后就从中倒出一粒玉色丹丸,吞入腹中,很快,苍白的脸色就略微好看了些,就对晏勾辰道:我眼下没有大碍……先离开这里再说。
不多时,平静的湖面上忽然就多了两个身影,向岸上而去,季玄婴眯着眼,从长年不见天日的牢笼里乍一脱身之后,他似乎不能立刻适应外界这样明亮的光线,被刺得眼中泛出了淡淡的一层水渍,沐浴在阳光下,一时间就恍惚有了再世为人的感觉,脑海之中关于这些年来暗无天日的囚牢生活,种种情形接连闪过,一旁晏勾辰微偏着头,看着他此刻模样,脸上似笑非笑,仿佛是在评估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只说道:……怎么样,重见天日的感觉如何?
季玄婴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贪婪地体味着空气中那一丝丝草木的气息,熟悉又陌生,那是阔别已久的味道,此刻心中隐隐有四面通畅之感,再无一丝窒碍,半晌,他才缓缓睁开了双目,长眉向上挑起,犀利如剑,不知是回应还是回击地道:……自然很好。
冷冰冰的话语从那凉薄而无情的唇中被轻松吐出,季玄婴说着,右手就在两肩处快速点了几下,顿时就见原本并不流血的伤口开始往外迅速渗血,很快就将白色的衣物染红了一大片,这些血是红中带着乌黑色的,滴在地面的草叶上时,很快就冻结成冰,直到那些流出来的血彻底变成了正常颜色时,季玄婴才动手将血止住,这时他却突然又重重在自己胸口一拍,顿时喉咙里就发出了古怪的声响,‘嗬嗬’作声,听起来仿佛是血液与什么东西交织着在胸腔中涌动而产生的怪音,而此时季玄婴的脸色也变了,涨得通红,瞳孔急遽缩小,身躯止不住地弓了起来,突然间从口中喷出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定睛一看,却是一团泛着污黑的血块,这半凝固状态的血块一经吐出,几乎立刻就冻结成硬块,就连旁边的枯草表面也结出了薄薄的一层白霜,而从头到尾,晏勾辰都只是在一旁站着,注视着对方的动作,同时暗自观察着,唇角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冷意,但细看去时,又分明只是微微的笑意噙着,末了,晏勾辰见季玄婴简单处理好了伤口,才说道:从前那一回,大家合作得很好,那么这一次,希望我们还是会像当初一样,顺利取得最后的胜利。
这一句话说得平静,内中却已是杀机纵横,变得锋利了很多,两人心里都是再清楚不过,不过这些事情自不必明说,季玄婴看了晏勾辰一眼,眉头微不可查地跳动了一下,纵使内心骄傲如他,事实上在这一刻也有些凛然,他很清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因此尽管是受人所救,但心中却对这个男人并没有半分信任,反而兀自警惕,但他也知道,合作才是双方目前都需要的,当下暂时不去想太多,便道:先回摇光城,我的伤必须经过细心治疗,否则这一身修为只怕就要打个折扣。晏勾辰微笑起来,语气稍稍有些格外的柔和,道:这些年,唐王的修行似乎并没有落下,反而精进了。季玄婴淡然道:身处牢笼,别无他事,自然一心修行,心无旁骛。说着,低头看自己素白的双手,在这个世上,唯有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力量的尽头,也许会是空虚,但至少,它会赋予自己充实的感觉。
晏勾辰面色清清如水,似有意若无意地道:听说他二人在这几年中,感情颇为融洽,那人极受信爱,有专房之宠……季玄婴眼眸深沉,声音亦是清冷:当年不也如此?有何意外。晏勾辰笑得温和,其中却又透着丝丝古怪:你二人当初的所作所为,不相伯仲,却一个留在他身边享尽温柔,一个则关押在不见天日的所在,日夜受苦,我还以。[,!]为你心中必是极度不平的。季玄婴面无表情,长睫掩映下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变得异常狂躁,但随即这一切就都恢复原状,仿佛只是错觉,有如利剑,刚刚出鞘了些许,却又突然放了回去,说道:……不必说我,你与他之间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当年无非皆是求而不得罢了。
--恨因爱而生,只有爱到了极致,恨才有可能达到极致,而无论是爱还是恨,在达到极致的时候,就连自己的一切都能够舍弃,一切都可以。
季玄婴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也从中透露出那种决断且自我的性子,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意味深长或者诡异阴毒的表情,就是很普通的样子,却让晏勾辰这样泰山崩于眼前都可以面不改色的人,在此刻从心底隐隐产生了某种叫作警惕的情绪,因为晏勾辰知道,这是一个真正的疯子,从当年还是唐王的温沉阳参与到那个计划当中的时候,晏勾辰就肯定了这一点,这样的人,你永远不会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晏勾辰似是无意与季玄婴相执,便不再说话,两人互视一眼,随即便同时消失在原地。
此时在云霄城,左优昙坐在花厅里,问面前已经为自己第二遍添茶的侍女道:君上此时在何处?侍女欠身道:奴婢不知。左优昙听了,也就不再问她,只继续等着,等到侍女第三遍来续茶的时候,一个年长些的秀丽女子进来,对左优昙屈膝一福,道:请随奴婢移步。左优昙这便起身随着此女向外走去,不多时,却是来到一处大殿,那女子退开,左优昙推门而入,进到里面,就看到一个纤细身影正半卧在香榻上,发如流水,披着宝蓝色长袍,意态慵懒,那袍子略微有些凌乱,使得一痕精致的锁骨外露,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刚睡醒似的,但左优昙知道对方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再需要睡眠了,而且此时榻上放着的小几上,分明摆着一壶茶,两只茶杯,左优昙见了这情景,心头情绪便有如被投石入水的湖面,不再那么平静,他是聪明人,从眼前种种迹象可以猜得出来,刚才这里必是曾经发生过一场缱绻之事,因此自己才会等了很久,眼下那人离开了,自己才得召见,这样想着,虽知这二人本就是感情深浓,绝非其他人可比,却还是心中止不住地有着一丝难以形容的滋味。
正当左优昙心中思绪微乱之际,师映川已坐起身来,手肘随意支在小几上,拿了茶壶往杯子里续上茶,呷了一口,这才做了个手势,示意左优昙过来坐,左优昙便收拾心情,走上前去,却没坐,而是捡起了掉落在榻上的一支黑色簪子,然后就用五指梳理着师映川长及臀下的青丝,那丝绸般的触感,淡淡清香,仿佛仍是旧时的光景,师映川眯起眼,道:我记得年少时,你一开始都不会为我梳头,还是过了一段时间,才渐渐做得顺手。
左优昙听他提起当年,不觉就微笑起来,那瑰丽的发丝在他指缝中轻轻流淌着,比最华美精致的丝绒还要柔顺得多,他唇角微微勾起,脸上的表情就此显得分外柔和许多,说道:那时候什么都不会做,时间长了才慢慢好起来。师映川笑了笑,清澈的目光移向窗外,道:你自幼锦衣玉食,是一国太子,从前都是被人服侍着,又哪里会伺候人。
两人说着话,左优昙熟练地将大把青丝挽成髻,简单中自有一番随性的别致之意,然后用那枚黑色簪子牢牢固定住,师映川让他坐下,略说了几句闲话,便谈起正事,两人正说着,有人进来,双肩宽厚,身着碧色罗袍,两袖垂广,整个人看去雄姿英发,走起路来龙行虎步,迎面就给人以巨大的压力,正是连江楼,他进来之后,黑色的眸子微微在左优昙身上一掠,但并没有就此释放出什么惊人的气势,然后就看向师映川,不过并不曾开口,随即就在一旁自顾自地打坐,并没有参与其中的意思,师映川看了一眼闭目打坐的连江楼,一直都是慵懒之态的身子似乎坐直了些,眯着眼睛笑了一笑,就继续与左优昙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一时说罢,师映川起身,对左优昙道:走罢,有新送来的玉罗酒,一起喝两杯,算是给你接风。左优昙目光扫了一眼不远处的高大身影,低声应了,两人便一起出去,到了外面,师映川以手抚额,道:他就是这个样子,你不必放在心上。
左优昙垂目淡淡,道:我明白。师映川叹道:他如今连碧鸟都不大能容,更何况你……这几年他性子越发如此,我也没有办法,平时去碧鸟那里坐坐,虽然回来不至于给我看脸色,但也看得出来他不高兴。左优昙凝注于对方,静静听着这邪,他对师映川极是熟悉,岂能感觉不到师映川在感叹之余,心中那一份欢喜自足?换句话说,也许这就是甜蜜的抱怨,只不过当事人自己还没有察觉罢了。如此一想,左优昙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兼之又听着附近树上一阵阵鸟鸣,不禁就有些难以掩饰的心烦意乱,遂自嘲道:看来我的确很碍眼。
师映川听了,将目光投向那双漂亮的眼睛,有些意外地看着对方,左优昙也发现自己的语气明显尖刻,就有汹意,想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尴尬而莫名地心塞,这些都一一交织在一起,酿成名为苦涩的酒,此时此刻,只有自己在品尝,一时间左优昙看着地面,沉。[,!]默不言,他并不是真的无欲无求的人,随着年纪渐长,也就更重感情,对于师映川的占有欲也就随之膨胀,虽然有理性制约,大体上都能处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但终究偶尔也会失控,这是人的本性,不可能真正抹灭,只不过心知不该也不能如此,所以时时警醒自己罢了。
一时间气氛就有些促迫,须臾,左优昙开口道:其实……话刚说了个开头,师映川已打断了他的话:我明白。左优昙还待解释些什么,却见师映川红眸幽幽,看不出什么明显情绪,但熟知他的左优昙却已知道,这个话题已经到此为止,不宜再继续下去,这一下,就将他一切的言语都重新打回了肚里,这时师映川却抓住他的手,道:走罢。
一时却是到了书房,两人坐下,师映川命人上酒,整治几样佐酒之物,如此相对坐着,师映川拿起酒壶,阻止了左优昙想要为他斟酒的动作,自己动手,为两人都满上,他抓住酒杯,轻声道:这么些年过去了,很多人,我亲近的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都死了,而我,还活着……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也是世间最无法扭转之事,很多遗憾,很多追悔,幸而到如今,你却是还在我身边,这值得庆幸,也值得这一杯。
说罢,师映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既而拿起杯子,杯里的酒是满的,他这么一拿,顿时酒杯微微一晃,就洒了那么一些酒液出来,原本以师映川的修为,他的手稳若磐石,根本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但偏偏确实就发生了,而师映川却是浑若不觉的样子,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左优昙见状,又回思师映川方才的话,心头不知怎的,就是微微一酸,种种心绪无可抑制地翻涌而上,虽不可能因此落泪,但也已经是百感交集,一时缓缓端起酒杯凑到唇边,然后一饮而尽,这玉罗酒最是绵长清透,但这一杯下去,左优昙却觉得像是烈酒入喉,又狠又辣,几近刀锋一般,入腹之后,瞬间就沿着血液扩散到全身的所有角落,仿佛化作了一团熊熊火焰,灼烧着一切,洁白如玉的面孔上也随之泛起一丝复杂之色,他望着面前的师映川,道:当年若非爷救我于水火之中,我势必沦为玩物,到如今只怕早已是枯骨一堆了,此情此义,今生不忘,往后的路,我能陪着爷走多久,就走多久,左优昙穷尽一生,决不相负。
师映川笑了笑,伸手在左优昙的手上轻轻一握:我知道。曾几何时,自己的身边有着很多人,他们安安静静地陪伴着自己,虽然不能说是默默付出而不求回报,但至少也是尽其所能地付出了感情与关怀,而自己这个骨子里凉薄的人却只知道恣意地去享受这些温柔,并没有太多的回报,直到后来这些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永远地离开,自己才惊觉究竟失去的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其实自己这样卑劣而自私的人一直都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爱着自己的这些人,事实上是非常容易被感动的,所以才会只用了少少的给予,就换得他们竭尽所有地付出,直到彻底失去他们--现在想来,自己真是多么卑劣而贪婪的一个人啊。
师映川松开了左优昙的手,给两人续上酒,转过话题,说道:听说皇帝新得了一个儿子,因为生得与他极其相象的缘故,所以十分宠爱,甚至打算满月的时候去太庙为这小儿子祈福。左优昙听到这番话,有些不解,不明白师映川怎么会突然说起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师映川笑了笑,也没有解释什么,却叹道:我有些想念十九郎了……
师映川回到殿内时,连江楼没有在打坐,而是坐在榻上,看面前的棋盘,上面黑白二色棋子正呈现出难分难解的激烈局势,师映川走到近前,伸手拂乱了棋子,眼睫微动,轻声笑问道:怎么自己和自己下棋,多没意思,你若想的话,我陪你不就是了。
连江楼看他一眼,把棋子分拣开来,放进棋盒,师映川见状,笑得眼睛就微眯了起来,挑眉道:哦,看来这是不痛快了……小气的家伙,吃醋吃到这种地步。
他的声音如丝柔顺,又微显暗沉,形成的效果便是出人意料地诱惑,如此说着,一面伸出两臂环住男人,贴身相就之际,轻言柔语:这醋气熏得我都头疼了,非要我整天用链子把自己栓在你身上,才能放心了是罢?一时眼中红光莹莹,嘴角带着一抹近似溺爱的笑意,轻轻啜吸着连江楼的唇:怎么有时候就像个小孩子似的……连江楼终于开口,一面将师映川抱进怀里:我本就是如此。师映川甚至都懒得再笑话他,干脆就直接堵住这个醋气十足的男人的唇,直到把那薄唇都嘬得微肿,才松开了对方,道:啧啧,这嘴亲起来都是酸的……连江楼看着笑意盈盈的师映川,坦然道:我知道不必如此,但很难克制。师映川笑叹:好罢,我明白,所以说你这个人啊,其实本质上就是个需要人哄的小孩子。
两人相拥在一起,喁喁私语,免不了一番亲昵,末了,师映川把玩着连江楼的黑发,道:我要出门几日,很快就回来。连江楼露出意外之色,因为这些年师映川无论去哪里,都是会带着他,但现在看师映川的意思,分明是打算独自一人出门,因此连江楼就直接问道:不需要我一起?师映川唇角轻撇,摇头道:这次。[,!]就不必了。连江楼对他很了解,见状,就知道师映川已经做出决定,于是便不再提及此事。
……
夜色深浓,月光微微黯淡,偌大的皇宫就像是一头已经陷入到沉睡当中的巨兽,在夜幕下显得有一丝隐隐的狰狞之意。
这似乎是一个与平时没有任何不同的夜晚,但此时在寝宫中,正在打坐的晏勾辰却不知道为什么,隐隐有些心绪不宁之感,过了一阵,他终于有些忍耐不住,烦躁地睁开眼,起身脱了外衣,只穿着黑色长裤和金黄薄衫,在殿内慢慢踱步,但这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他依旧觉得有些莫名的心烦意乱,过了一会儿,晏勾辰觉得自己今晚的状态已经不适合再运功了,于是也不勉强自己,就对外面道:摆驾,去丽妃那里。外面内侍应了一声,连忙去办,晏勾辰便重新穿起衣裳,就准备出去。
刚踏出殿门,却突然间似有所感,晏勾辰猛地抬起头,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一时皱了皱眉,登上金舆,队伍就向着春华宫方向而去,然而皇驾不过是刚走出小半盏茶的工夫,突然间就见一道剑光自某个方向冲天而起,与此同时,一阵勃发恣意的笑浪横扫夜幕,有人大笑着,声音在风声中不但不消散,反而愈演愈烈,有若实质,下一刻,数道身影突然就从四面八方飞射而出,向着那一点红影疾掠,面对此情此景,那人身形倏然拔高,血红色的衣袍翩翩舒展,双袖飘摇,姿态优雅之极,说时迟那时快,一声厉叱刹那间贯彻天地,无数猩红剑影暴射而出,瞬间轰然炸开,月色下,轰然撞击的气浪扭曲了空气,恍惚间有如滔滔血海一片,瞬时笼罩了一方天地,映衬着如银月光,诡异到了极点,与此同时,几道身影炮弹般从血浪中弹射而出,只听一个好似利剑出鞘般的声音长啸而起,阴冷无比,然而从中却能够感觉到情绪极其兴奋,近乎癫狂,道:……晏勾辰,当年你坏我大司马性命,那么,就拿几条性命来抵罢!
啸声通贯上下,声音极其冷漠,乃至冷酷,且有着难以想像的穿透力,直传得整个皇城只怕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晏勾辰勃然色变,他仍旧坐在金舆上,抬头看着夜空中那一片血色,只觉得冷意袭身,但他却不能有所动作,反而要收敛自身气息,以使自己不被对方锁定,此时已有无数身影向那抹红衣奔袭而去,以如今摇光城的防卫力量,又有诸多宗师坐镇,即使大劫宗师这样的绝顶强者,贸然闯入也是十分不智,否则这些年对方岂非早就来此生事?然而眼下那人偏偏就是来了,无视戒备森严的皇城当中的武装力量,悍然杀入,只为了给一个人报仇!
--当年接到千醉雪的死讯时,师映川并没有表现得特别悲痛,然而,原来自始至终,在这个看似冷血理智的人的心底,却一直都还残留着那一丝丝的脆弱,一份痛惜不已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