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
窦沅已然语无伦次。这嘶哑的嗓音却像鼓风灌彻大殿,簌簌回旋,擦过每一个隅角罅隙,再也收不回去了。
皇帝的眼神吃愣,好似在问她,窦沅,你悔不悔?
——只要没人戳破他是刘荣,活着的刘荣,那一切皆好办。皇帝不认便是,即便流言四起,只要“查不属实”,谁会信?谁敢信?
但他若真“成”了刘荣,他便绝无活下去的可能了!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刘荣并非普通皇子,他可是大汉曾经的储君!
再者,临江王刘荣已于多年前“畏罪”自尽身亡,此事四海皆知,此番又牵扯出个“刘荣”来,不管他是真是假,天家威信何在?
他是假,那便好,他若是真的,也便只能成了假了。
群臣果然侧目。
满殿文武狐疑看了看皇帝,又将目光瞟向殿下跪着的那人,均窃窃私语不止,甚至还有走了声儿的——“果真有些像”、“当真是殿下?”
前番堂邑侯府陈氏造次,亦是打了这民望极高的“临江王”之名,借此造势笼络人心,那时民间便有流言,称临江王刘荣未死,如今大殿之上平白冒了这么个人出来,群臣似也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好似并无想象中那么惊讶。甚至做好了“接受”的准备。
舆论堪能杀人。
皇帝绝不允许坐稳的江山有任何差池。
他的声音稳中带变:
“羽林卫听令,殿下小民胆敢冒充皇亲国戚,蛊惑窦沅翁主,其心可诛!朕亲谕,将殿下狂徒押入天牢,待后发落!”
皇帝清了清嗓子,又下谕曰:“翁主窦沅,以祸言乱圣听,朕姑念其年少不谨,受人蛊惑,又是初犯,朕不究其责——”原是宽谅的话,皇帝却忽然加重了语气,那冷趄趄的话直戳人心:“翁主窦沅温良恭谨,贤惠淑德……”
话说到此处,陈阿娇只觉不对劲儿,皇帝这是要做甚么?难不成……当真是看上窦沅啦?
好可怜的孩子,这一生若是赔进了汉宫,满好的青春,连个灰星子都搓不进呀!半辈子都无平安喜乐可言了!
阿沅可也要走她阿姊的老路了!多可怜!
想及此,陈阿娇一低眉,眼泪簌簌而下。
卫子夫扶着座撑的手也微一抖,满后宫的春/色春花儿,皇帝仍是瞧不尽,一个一个美人纳入,谁人也无法儿青春长驻,却永远有那么一朵娇花儿青春着……皇帝爱新鲜,爱鲜鲜嫩嫩的身体,她们这些老豆腐渣子,总有让路的一天。
可这一天未免来的太快,毕竟,她的身体尚年轻。
卫子夫禁不住微叹一声,这窦沅……可也要进宫了!不知她有无手段,能教窦氏翻身呢?当初她为父戴孝,久未出嫁,待字闺中时,因窦太后欲为这侄孙女儿说个好透透的尊贵人家,左挑右挑皆看不顺眼。姑奶奶人是好的,疼侄孙女疼到了骨子里,当真用了心为早逝的窦婴挑乘龙快婿,也便是这么个原因,一再耽搁了窦沅的婚事。后窦氏失势,满朝文武没哪门好户敢收了窦家的女儿,这丫头片子不知可也算因祸得福,竟被皇帝瞧上了……也是,除了皇帝,世上还有谁敢捧窦家这烫手山芋?
再往后,后宫可又有得热闹了。
卫子夫心中凉的顶透。
皇帝从不令人失望,因接着道:“——翁主窦沅堪承大任,朕着命窦沅择日北出匈奴,和亲单于,一则换得汉室江山稳固,另一则,亦可传朕心意,朕愿与匈奴永修万世之好……”
好一个皇帝!这话锋转得如此之急,竟令人兜也兜不住!
卫子夫生惊。皇帝这竟是……?
窦沅倒并未惊怔,只杵着,一时不知应做何反应。她失策将刘荣带入上林苑,在陛下面前又如此失言,原是要担大罪的,皇帝令她北出匈奴,可也算是开了大恩了?她当谢恩。
杨得意回过神来,催道:“窦沅翁主因何不跪谢皇恩?”
窦沅下跪谒道:“陛下皇恩浩荡——”
皇帝要整她呢,原是她殿前失言,将刘荣揪了进来,正忤皇帝心意,皇帝这才找了借口,将她远远地发了边儿去……果然,姑奶奶窦太后一过了身,窦家全无庇护了!明明是俎上鱼肉,被人砍成了肉酱,却还要含泪笑着谢恩。
“万不可!”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插了进来。众人举目看去,却见那失宠的宫妃正端端下谒,好成熟的姿态!满朝文武列座,皇帝居高,这久不露面的冷宫妃子竟全不拘束,一言一行皆符合宫仪。
卫子夫与皇帝并座,却不敢偷觑皇帝,心一紧缩,直觉是不好的。天知道那女人要谋划些甚么呢?陈阿娇啊陈阿娇,你可终于按捺不住,要举卒子了!
这卒子一出,有进无退,可要想好!
皇帝略一惊,却忽然来了精神,直挺挺耸了肩,饶有兴味地瞧她:“殿下何人?”
杨得意拔高了音量:“——陛下问话呐,殿下是何人?”
陈阿娇不慌不忙,仿佛与皇帝唱了对戏,连词儿都对好了,一对上皇帝的眼神,便知下一步该如何走:“禀陛下,妾名唤‘莺子’……”
皇帝抬了抬眉:“哦?”故作讶异:“这名儿生得很,朕不太记得了——你原先哪儿当差的?朕半点印象也无……”
卫子夫心里冷嗤,这一唱一和,戏词儿说的可好呢!皇帝早就认出了她便是陈阿娇,却不戳穿,明是默认了!初时,卫子夫尚盼望皇帝所行不会如自己想的那样,这会儿,她卫子夫可真是吃了痛脚,呵,皇帝好能耐的!果真……要这么做了么?
陈阿娇已废,圣谕非儿戏,断不可说收就收,皇帝便要用这么个法子将陈阿娇留在身边?
卫子夫自然意难平,那她这一番筹谋,可不全乱了局了!
第70章 梨花满地不开门(14)
“妾从前长门宫当差……”
这“长门宫”三字从她口里说出来,只觉突兀又生硬,甚至有点儿漏了风的冷,牙齿都被刮凉了。皇帝也显是一愣,眼神从御座青案上又瞟回她跟前,很柔软地落在眼下某个点上,那人在他眼底似融化的蜜糖人儿,融了都是甜糖水,蜜黏黏的,直要腻进了心里去。
他难得的,还会对她翻覆……存着这般温柔。
“长门宫……?”皇帝咀嚼这三字儿,忽道:“朕记起来了,那日只记得你整个儿都浸在宫灯素光下,偏这么冲撞了朕,朕瞧懵了,只觉这是好周全的人呀,模样周正的,又傻晕晕像是甚么也不懂……朕好久没见过这样子的人了!”皇帝喟叹,似又沉浸在“往事”中,偏那“往事”还不全是真的,七分是他想象的吧,皇帝好能编说,说得像模像样——“朕便动了心,那晚是你侍寝?”
她羞赧一点头。直在那一刻,她竟觉她果然便是“莺子”了,仿佛一步一步果真经历了她的人生似的。
皇帝这是要做甚么?
“你倒是说说,”皇帝半笑不笑,“朕教翁主窦沅出塞匈奴,以全她忠节之名,原是好事一桩,朕——”他颇自嘲:“朕‘圣恩浩荡’,你凭什么直言这事‘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