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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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想什么?”
  欧也妮盯着他的奇异表情让菲利普·拉纳生出一种不祥之兆。
  两万法郎,确实不是小数目了。尤其对眼前这个看起来日子过得并不宽坦的乡下女孩来说,更是一笔类似天文数字的诱惑吧?
  他的眉微微皱在一起,目光充满戒备地盯着欧也妮,冷冷问道。
  ☆、将死之人
  欧也妮在对方满含戒备和警告的目光中从地上站了起来,改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有感于她目光中隐隐闪烁着的某种仿佛类同于谶语的莫测,菲利普·拉纳略微一怔。
  “听着,我不管你是谁,对你的来历也没半点兴趣。现在,尽快给我从这里滚蛋,别死在这片葡萄园里弄脏了地!”
  她冷冰冰地说完,转身要走。
  “站住——”
  几秒钟后,愣住的男人终于反应过来,低喝一声。
  欧也妮站住了。转头。
  菲利普·拉纳仿佛极力支撑着,已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最后靠在身后那堆草垛上——倘若没有草垛的支撑,欧也妮敢断定,下一秒他就会立刻再扑倒在地。
  “我凭什么相信你——”仿佛忍着极大的痛楚,他终于从齿缝间挤出完整的一句话,“我怎么能相信,你下一刻不会去报告我的行踪?”
  欧也妮的目光从他腹部依旧还在不断渗血的伤口处挪开,盯着他闪烁着犹疑目光的眼睛。
  非常奇怪,知道面前这个人就是前世里很快就要扑死荒野的那位,刚才乍遇到他时的所有恐惧和不安都消失了。
  她用一种看着死人般的目光望着他。
  “那么,你是想杀了我灭口?”
  不知道是伤口太过疼痛,还是被猜中了想法,对面男人嘴角边的一块肌肉微微扭曲了下。
  “我劝你还是想想怎么先保住自己的命吧。”她冷笑,“我不会帮你,但放心,悬赏你的那两万法郎,我还真看不上眼。顺便,提醒你一句,别落到我父亲的手里。他对拿破仑的军官可没什么好感。”
  欧也妮对葛朗台的认识完全正确。
  关于索缪城的葛朗台和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之间的恩怨,说起来就话长了。这个箍桶匠曾当过大革命时期索缪市的市长,但若因此认定他忠于督政府,那就错了——他之所以怀念那个政府,是因为他的这把家业就是靠着那个混乱政府而开始发达的,之后拿破仑上台,有红帽子嫌疑的原市长被迫从位子上退了下来——所以至今,每次提起曾经的帝国皇帝,他可不像高诺瓦耶那样忠诚,而是刻意用带了侮辱意味的皇帝的原意大利名“波厄拿巴”来称呼他,“哦!就让那个意大利人留在南大西洋里好好当他的皇帝吧!”
  欧也妮自然不会多费口舌对那男人解释什么,说完,没再看他一眼,再次掉头走出了草垛。
  那个男人没再追出来,也没有任何别的继续威胁的举动。
  经过刚才堆滴了血迹的干草堆时,她的脚步迟疑了下,四下看了眼,还是弯腰拣起来,顺手丢到了附近的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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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也妮很快就找到了葛朗台。
  刚才波旁警察带来的那个消息并没有给葡萄园造成什么过大的骚乱,看着工人在附近乱找一通,他立刻大声叱骂,勒令他们马上回来干活——自从从索缪市长的位子退下来后,一夜之间,葛朗台仿佛就对政治彻底失去兴趣,改而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自己的葡萄地上。他应该也不相信那群在他眼里就是“蠢蛋”的波旁警察的话,更不觉得通缉犯真的会藏匿在自己的葡萄园里,看到工人似乎还不大乐意去干活,他把眼睛一瞪:“拿着足足的工钱,想靠这个躲懒?今天不把我这块地给整好,别想我付工钱!”
  慑于老地主的威严,大家伙只好打消了发财的念头,继续干起他们一天赚10苏外加几个生丁的苦力活。
  白天剩下的时间很快过去。欧也妮在父亲的身边看他指挥工人劳动,给自己传授各种关于葡萄园的种植心得时,偶然也会看一眼自己过来的方向,想起那个通缉犯。
  这一回,不知道此人有没有命道可以逃脱出去,或者,还和从前一样,该怎么死就怎么死?
  需要整饬的园地很多,半天的功夫根本不可能弄完,她要跟随父亲在这里再停留一两天。等离开前,她会叫人到曾经发现尸体的那道废弃沟渠边去看看。倘若还是死在那里,或许可以考虑去领那笔悬赏金——虽然2万法郎不多,但也算一笔钱。没有谁会嫌弃钱多咬手。
  天黑的时候,和父亲吃过一顿佃农妻子做出来的草草晚餐后,被任命管理弗洛瓦丰产业的老弗朗克就过来了,在一支昏暗的烛火下,开始接受葛朗台的对账。葛朗台让女儿在边上学着。等他发现女儿很快上手,对于账本里的各种收支计算自如,关于一笔款项的疑问,甚至还问得老弗朗克额头冒汗,最后发现确实是做错了帐后,终于露出极其满意的表情。
  “父亲,剩下的让我明天白天核对吧,反正我没事。我会尽快报给你结果。”欧也妮说道——在这么暗的烛火里核对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实在不是一件叫人感到愉快的事。
  葛朗台犹豫了下。
  一直以来,所有和钱有关的事项,他必定不会假手于旁人。反正谁也信不过。他只相信自己。但现在,这个女儿已经渐渐开始获得他的信任,而且,不管他再怎么不服老,这个身体毕竟已经运转了七十多年,最近这一年,他自己也觉得视力大不如前,凑在灯下看帐目,确实觉得吃力。既然白天自己没空,交给欧也妮……
  他权衡再三后,终于应了下来。
  “那就好好干。有什么问题来问我。一定要仔细,不能出任何的错。”
  在女儿离开前,他还是不放心地再三叮嘱。
  欧也妮答应了下来,收起账本离开。
  ————
  弗洛瓦丰侯爵是个非常懂得享受的人,在被迫卖出这块产业前,弗洛瓦丰无疑是贝里、安茹两省拥有最棒乡间度假别墅的地方。但现在,倘若侯爵有机会能再次光临旧地,一定会被眼前看到的景象给弄得伤心欲绝。就拿葛朗台父女俩今晚落脚的这座位于葡萄园边上的房子来说吧,易主不过才短短几年时间,这幢原本白色的漂亮建筑变得面目全非,完全失去了往日光彩。房顶布满尘埃和飞鸟路过留下的粪便,周围的花园被铲平改种果树,靠西的一面外墙布满潮湿的绿色苔藓,到处是风吹雨淋后留下的一道道黄色侵蚀痕迹和点点霉斑。哦,对了,欧也妮住的房间窗外,残存了一片玫瑰花圃。花没怎么开,带着刺的枝条倒疯长开来——或者,只有通过这片花圃,才能依稀辨认出这地方当年的风雅和情趣。
  外面如此,里头也就不用说了。但凡值钱一点的东西,都已经被葛朗台给卖成了钱。现在欧也妮住的这个房间里,最后侥幸逃过葛朗台搜刮的,就剩无法撬走的地板、一个壁炉、一张带有古老金雀花王朝风格,但躺上去还算舒坦的大床,一个夯实倒下来足以压死她的橡木柜,外加桌椅而已。
  倘若条件允许,欧也妮自然愿意过得尽量舒服点,倒不是为了自己,她其实更希望,这一辈子,能让葛朗台太太也能得到象巴黎有钱主妇那样的日常生活享受——既然这些能让人获得幸福感觉的东西都能用钱轻而易举地换取,让母亲活着时过得舒舒坦坦,她这个做女儿的有什么理由不去做?
  但,虽然有这样的想法,欧也妮也十分清楚,现在并不是急于做出任何改变的时机。是的,她是富有的女继承人,但仅限“继承人”而已,现在这个家庭里的一切财富都属于父亲葛朗台。就目前而言,她只是个穷人,空对金山的穷人而已。现在她没有任何资格要求爱财如命的父亲拿出钱来改善母亲或自己的生活,这会要了他的命,倘若她执意如此,势必就会导致家庭战争,说不定还会被暴跳如雷的父亲给送去诺瓦叶修道院住上一段时间——所以,一切都要等自己开始赚钱再说,而这也是为什么她会主动揽下这个对账活的主要原因。
  她已经有了第一个足以改变现状的想法。需要考虑下,然后,说服父亲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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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也妮在蜡烛下看了一会儿的帐后,合上账册,不想再继续伤害自己的眼睛了。走到壁炉前,用火钳拨了下炉膛里的木柴,让它翻个面燃烧得更加充分,然后来到窗边,推开窗子,看向白天遭遇过那个男人的方向。
  冬天的月挂在夜空。惨淡月光下的葡萄园里黑漆漆一片,四下安静得异常,什么声音都没有,连虫子的声都没有,只剩房子另头葛朗台住的那个房间偶尔传来几声咳嗽。
  那个人的父亲拉纳元帅,毫无疑问曾是帝国时代的军魂。欧也妮自然也知道一些关于元帅的事。他是在1808年第三次法奥战争中双腿被炮弹击中,截肢后受感染不幸死去的。在得到他的死讯和临终前劝诫自己停止战争的遗言后,皇帝曾给约瑟芬写了一封最短的信,“蒙特贝罗公爵的死令我无法再支撑下去。完了,一切都完了!再见,我只恳请你尽你所能安慰公爵夫人。”如此寥寥数语数语而已。
  那位公爵夫人,据说在丈夫死后不久也病重离去,由当时才十五六岁的儿子继承爵位继续效忠拿破仑皇帝。而现在,一切都时过境迁。
  帝国覆灭,皇帝被囚禁在南大西洋等死,曾经让狭路相逢的对手畏惧到不战而败地步的帝国精锐宪兵骑兵队指挥菲利普·拉纳,也极有可能就此死在波旁警察追捕的枪口之下……
  一阵寒风从推开的窗户里涌了进来,欧也妮打了个冷战,拉了拉披在肩上的毛纱短斗篷,最后看一眼其实什么都看不到的远处,抬手要关上窗户时,一团黑色的影子仿佛鬼魅一般突然从窗台下的墙根边出现。猝不及防之下,欧也妮被吓得差点失声大叫,忽然,她定住了。
  借着身后壁炉火光的照耀,她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吓得自己不轻的“鬼魅”,竟然就是白天曾经偶遇过的菲利普·拉纳!
  称他“鬼魅”,完全恰当。因为此刻,他的一张脸白得已经完全没有人色了。
  “小姐,我恳请您,帮助……”
  他的眼睛凝视着欧也妮,不复白天时的危险,整个人也失去了任何凌厉的气息。他用仿佛彻底失去力气的声音低低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还没说完,身体晃了晃,忽然无力地趴在了窗台上,头颈低垂,双手悬空挂在房间一侧的墙壁上,仿佛晕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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