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节
今晚,这斜街安静的仿佛鬼蜮。连一丝虫鸣都不闻。
虽然艺高人胆大,可是四郎依旧觉得有一股冷意慢慢浸透他的全身。并不是心理因素在作怪,而是巷子里真的盘旋着一股湿冷的小风,风里影影绰绰有些少年少女的影子,青白的面孔,空洞的眼睛。凝目看过去,却又只是几只野猫一闪而过罢了。街道上有些白雾隐隐浮动,好像那里流动着一条暗黑无光的幽冥之河。
而四郎则要趟过这条河流,去对面送吃食。二哥不放心,沉默地跟在他后头。
“二哥回去,回去。”四郎伸爪子推着二哥壮实的胸膛,好像推上了一堵墙。
二哥抓住他的爪子:“别任性。”
四郎一点不任性,他有自己的考量,此时便很认真的和二哥摆事实讲道理:“你看,我参同契修到了第四层。持此之外,我还会引雷术。道士全盛时期我都不怕他,现在就更不怕啦。可是若你跟着我,那可什么邪物都不敢冒头了。”四郎扭头看看二哥,非要他等在有味斋大门口。说是自己应付得来。若是真的出了事,只隔着这么点距离,二哥要接应也来得及。
饕餮大人一贯是不耐烦去管凡人的闲事。捡了只白猫回来,就已经把二哥烦的不行,如今居然还要去帮个人妖保护他的情人和胎儿,简直岂有此理,除魔卫道、匡扶正义可不是饕餮的工作。
可是二哥纵有千般缺点,却有一样好处——听媳妇话。自家媳妇既然答应了,他也就再没有二话,只管去做。此时也就留在了有味斋门口,两眼虎视眈眈的盯着斜街每一处角落。好像一条忠诚而警觉的高大狼犬,时刻准备着,打算一有风吹草动就扑过去护主。
四郎走到何家门口,敲了几声,没人应答。
估计是没听见,正打算不管不顾的使个法决破门而入,就听到斜街的巷道口响起了独轮车咕噜咕噜的声音,四郎循声一看,原来是社戏上推车卖炒货的何不满回来了。
或许是在外面做生意的时候受了点气,何不满阴沉着脸,对着四郎点点头。然后他就把自己的独轮小车往那辆青蓬马车边一放,几步走到大门口,把手伸进门缝里,摸索几下便熟门熟路地打开了里面的木头门闩。
打开大门就看到院子里黑漆漆的,唯独一个厢房里有一点半明半晦的烛火,映出两个女子抱在一起的剪影。
“何家兄弟?”四郎唤了一声。
何不满却像是没听见一样,涨红着胖脸,随手抽出门闩就往厢房里冲。接着,屋子里面便响起争吵摔打的声音。
叫一声没叫住,四郎提着食盒站在门外,眯着眼睛朝黑洞洞的院子里看去。
一个男声用着琼瑶剧男主的腔调说着:“不满,你听我们解释。”
何不满的怒斥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滚你奶奶的蛋!你这不男不女的怪物……我娘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怎么如今忽然变了心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那两个妖道是一路的。我见过你以前常常去迦楞山……再不走,我嚷嚷出来,谁都讨不了好!”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暮色四合,山里的夜风像一只怪兽,在巷道里打着旋,发出呜呜的怪叫,怪吓人的。
而歌声混杂着风声,依旧在如水的凉夜里静静飘荡。四郎忽然意识到,若说话人是李保儿,他此时究竟有没有为绿云的歌声所摄呢?
四郎听到那男声依旧柔柔地分辨道:“不满,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家可能不懂。……你娘逃了出来,我却被班主抓了回去……在里面,我被他们日夜折磨,弄成了这幅模样……”
女子的低泣传了出来,瓜子西施哭着说:“勤哥哥,你别说了,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们毕家。你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初不是为了救我,你已经逃了出来。”
“胡说!我娘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都是你,都是你这个阴阳怪气的妖人!就是你在春社上,哄着我用些首饰镯子和我交换瓜子炒货。必定是这些邪物迷了我娘的神智!先时我还觉得你是个好女人,却不知你居然是这么个畜生!”说着,何不满用力抢他娘手上的镯子,要往地下摔去。
一时争吵声,打骂声,女子的哭泣声乱成一团。不知什么时候,斜街忽然被山风吹来了一层薄雾。于是,这座早就破落了的宅院像是被一层轻纱覆盖着。雾气中,何家屋顶上的野猫一只只增多,都鼓着亮得吓人的眼睛注视着院子里的动静。
除了野猫,何家隔壁的屋顶上还蹲踞着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四郎一眼扫过去,看清楚是谁的时候,立马吓了一大跳。
是呆行者。他消瘦的身形在夜色中看上去就像一只奇怪的大雕,收敛着翅膀耸立在树顶上,目光炯炯有神地注意着自己的猎物。他的身边还蹲着一个小一号的身影。是今天下午跑出去便不见踪影的小白喵。
在明亮的月华下,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仿佛坐在一轮满月之中。上下寂寂无声,唯有一个女声独自投入地唱着一幕热闹到凄凉的戏。
这场景带着一点残缺的美,又有那么一丝丝恐怖缠绕在观者的心头。
四郎在门外站的脚都酸了,里面的人压根不搭理他,兀自吵得不可开交。四郎见道士总不动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站在这里影响了他发挥。百无聊赖的站了一阵,四郎便打算先家去。
就在这时,何家里面忽然传出何不满的惨叫声,然后是瓜子西施那仿佛要刺破人耳的尖叫,歌声戛然而止。四郎悚然回头,只见何家窗户上闪过一道黑影。
☆、174·莲子缠9
四郎站在门边,听到何家的厢房里乱成一团。一道黑影在窗户上一闪而过。
“吱嘎。”厢房门被大力推开,何不满头磕破了,脸上有纵横交错的一道道血痕。他被什么东西追赶着,踉踉跄跄的往这边跑,手上还拿着从瓜子西施手里抢过来的白玉镯子。
刚才在房间里,几人起了争执。何不满抢过瓜子西施手上的玉镯正要往地上摔,原本伏在李保儿怀里那只看似乖巧的黄猫就跟疯了似的,跳起来往他脸上扑。猝不及防之下,何不满急退几步,一下子就摔倒在地,头上也被磕了个大口子。还被那畜生在脸上抓了一把。
何不满手里没有弹弓助威,一时被这只古怪的野猫追得满屋子乱跑,最后还是他娘替他挡了一挡,才得以逃出门来。
黄色的大野猫却如幽灵般,影随形地跟着他背后追到了外面院子里。
何不满慌不择路的跑过来,看见四郎提着食盒站在那里,眼睛一亮,哧溜一下子钻四郎身后躲了起来。还轻轻推了四郎一把。
四郎感到一道黑影带着一股浓重的焦糊味往自己这边逼了过来,像是米饭煮糊了,又像是肉烤得焦黑的味道。借着天空中撒下的月光,四郎看清楚了,是那只黄乎乎的怪猫!正张牙舞爪的扑过来。带来一股股熏人欲呕的恶臭。
何不满可以躲在四郎身后,四郎却无处躲避。幸好他反应很快,赶忙闭气,手中的飞剑如长虹贯日般飞了出去。
如水的月光下,四郎长身玉立,他唤出飞剑后也不出鞘,只运足内力,拿剑背朝老猫的脊梁骨砍去,一下子就将其打得翻了个滚。
黄猫的确就是胖道士。他被雷劈过之后,才模模糊糊知道有味斋里那人的来历,因此,这些日子一直尽力避免和有味斋的正面对抗。
今晚之所以会出手,一是由于二哥收敛了自身极具压迫的气势,而四郎前段时间给他的小白兔的形象又太过根深蒂固。胖道士原以为有味斋里值得畏惧的只有那个男人,他绝对没想到,这样看似无害又稚弱的少年人居然也是个道门高手!
二来,也是因为他的身体受了重伤,就算有绿云等忠实于他的仙奴自愿供其采补,也实在难以继续维持这个躯体了。才不得不提前夺舍。
本打算今日子时动手,谁知晚间时分横生枝节,好不容易将养出来血玉镯被不懂事的何不满拿走了。
轻敌加上猝不及防,胖道士就被被自己眼中只配做炉鼎的孱弱少年一剑柄抽得打了好几个滚儿。七拼八凑起来的躯壳几乎要散架,那张猫脸也出现了一道道裂痕,好像摔碎后被拼起来的镜子。
往日威风八面,如今却不得不变成猫苟延残喘的仙长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看出老猫非常着紧何不满手里的镯子,四郎回过头,瞪大眼睛扫了那个镯子一眼,开口说道:“镯子能不能给我看看?”
据四郎猜测,这长了尸沁的不祥之物,很可能就是道士夺舍何家娘子腹中胎儿的关键。
何不满毕竟只是个十岁的男童,平日再大胆,此时也被这一系列变故唬住了。听四郎说要看镯子,便傻愣愣的交了出去。
果然,伏地的怪猫听了这话,喉中的呜呜之声更加响亮。它弓着背,爪子刨着土,血红的眼睛在黑暗的角落里闪闪发亮,仿佛择人而噬的怪兽。大有要不顾一切扑过来拼命的架势。
这样大的动静按理说早就应该惊动了街坊领居。可是四周依旧寂寂无声,连咳嗽声都不闻,也没有一个邻居出来查看。斜街上的街坊仿佛都在那安魂曲般的歌声中兀自沉睡着。
“不满,你没事吧?快到娘亲身边来。”瓜子西施不知何时悄没生息地绕到了四郎背后,温柔微笑着对儿子招手呼唤。也因此打断了何不满将镯子递过去的动作。
“好。”何不满和李保儿齐声答应,同时朝着她走了过去。
也许是看到了自己重视的人都安好无恙,瓜子西施似乎松了一口气,然后她才有闲心抬头看一眼正在和怪猫周旋的四郎,好整以暇地说:“大金平时很乖,今日莫不是吃错东西发疯了吧?”说完,又垂目疼惜地看着自己儿子,要替他擦拭头上的伤口。
何不满畏葸地偏了偏头,说:“娘,我没事。”
四郎皱着眉,朝何家三人看过去。
院子里自然没点灯,四郎看到李保儿站在阴影里,眼睛傻愣愣的瞪着他,嘴里绕来绕去的说着一些莫名其妙地话。初春的夜晚,已经有了寒意,可是李保儿脸涨得通红,头上也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四郎支楞起耳朵,就听到李保儿在轻声的念叨:“逃不掉的,一个都逃不掉……会变成任何人!任何事物!同门,情人,亲友,看到的任何景色,听到的任何声音,甚至拂过面颊的清风,都有可能是那个怪物化出来的……大家都逃不掉的。”
觉察到四郎在打量李保儿,瓜子西施对他笑了笑,解释道:“这是我姐姐。她经历了战乱,脑子不大清楚。总觉得有怪物在追她。”
四郎未置可否的点点头。
趁着他们说话的空挡,阴影里的猫怪终于按捺不住,觑空再次朝着何不满扑了过来。同时发出一声高亢刺耳的尖叫。
老猫也奸猾,刚才吃了亏,这一次便学聪明了,它尖利的嘶吼几声,,周围屋顶上的猫仿佛受到了召唤,全都朝着四郎扑将过来。
很快,黄毛的老猫便淹没在成群结对的野猫中。那群野猫受它驱使,居然悍不畏死的跳起来去扑四郎操纵的飞剑。
猫群来势凶猛,四郎记得二哥说过这群野猫都是仙奴变的,心里存了几分不忍,便收了飞剑,顺手抄起食盒里以莲子缠做馅的水晶山药球,当成暗器朝着猫群打过去。
这大概是最温柔甜蜜的暗器了。半透明的山药球打在野猫身上,香甜的气味很快便吸引了扑猫儿们的注意力。于是打着打着,有的野猫就忍不住停下来,对着地上的暗器嗅了嗅,然后便大咧咧的开始舔起来。
很快,一场人猫恶战就变成你扔我接的喂猫游戏了。一群腾不休、状似凶残的野猫围着四郎喵喵叫,踏着飘忽的猫步,争前恐后的要求面前的凡人先用暗器瞄准自己。到最后,四郎不得不把糖醋鲤鱼,奶汤鲫鱼,红烧肉排也全都贡献出来。
不过,无论如何,四郎算是被缠住脱不开身了。
老猫看到四郎被缠住,偷偷绕到了他的身后,坚持不懈地想要去抢夺何不满手里的镯子。何不满害怕老猫伤到自己母亲,便满院子乱跑,东躲西藏。但是他的速度和体力到底都比不过老猫,好几次都差一点就被捉住。
应付脚边喵呜乱叫的吃货的间隙,四郎眯着眼睛看过去,发现那老猫每次要抓住何不满时,身子就像是被什么绊住一样,会微微顿一顿。
虽然有人暗中相助,何不满跑的也越来越慢,眼看就要被追上了。
老猫虽然是情郎的爱猫,到底不如儿子重要,瓜子西施心里一急,去厨房端了一锅吊着炉子上的老母鸡汤奔了出来。
院子里打的不可开交,谁也没有注意到她一个孕妇。瓜子西施端着那锅热汤,哗一声,全部浇到了怪猫的身上。新出锅的肉汤,带着热油泼在身上,黄猫蓦地惨叫起来。原本就长了许多癞疤的皮毛皱缩的越发厉害,而原本完好的皮毛也冒出淡淡的烟,然后就翻卷着脱落下来,好像被水洗过的黄纸一样。
啊~”瓜子西施尖叫一声,仿佛要被这诡异的场景吓晕了一般,身子摇摇欲坠,顺手把锅一并朝着黄猫扔了过去。
黄猫发出一声更大的怒吼,看向瓜子西施的眼睛红得仿佛在滴血,然后竟然口吐人声:“无知蠢妇!我往日是如何待你的,你怎敢暗算于我?你怎么敢?怎么敢?你这……”他的声音里带着丝丝的气流声,显得十分诡异。
猫怪便团缩在地上,身躯疯狂地扭曲膨胀,眼见着他身上的黄毛一块块脱落,毛色也开始改变。渐渐变成了一个好像是人类,但是又浑身漆黑的怪东西。
也不知道那汤里究竟有什么玄妙,总之,被汤水一泼,一只大猫不过片刻,就变成一个焦黑的胖大人形。
如水的月光如灯光般倾泻了下来,正照在那张脸上。那是一张被火烧的恍如恶鬼的脸,因为疼痛和愤怒而扭曲着,说不出的恐怖。
院子里的何家母子简直要吓疯了,瓜子西施与何不满尖叫着,动作一致地躲到了四郎身后。
这也怪不得她,任哪个女子发现自己日日搂在怀里的爱宠其实是一只被烧死的恶鬼,浑身漆黑,散发着焦糊味时,都忍不住惊慌失措,惊声尖叫的。只是瓜子西施的嗓门未免太高,中气也太足了一点,一口气拉到底不带停歇的,四郎手上的飞剑都忍不住抖了抖。
不知是被这尖叫声惊退,还是被四郎手中的美食喂饱了,那些原本前仆后继的野猫忽然少了起来,任胖道士如何尖着嗓子打呼哨,再没有一只野猫肯上前来替他挡剑。
不知什么时候,若有若无的歌声也停止了。
虽然早有猜测,如今亲眼看着胖道士居然还活着,四郎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胖道士明明被自己亲手劈死在了迦楞山上……
来不及细想,道士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已经众叛亲离,他瞪大血红的双眼,发出了疯狂的怒吼。那晚的天雷并不是毫无威力的,胖道士似乎被雷火烧坏了喉咙,一说话就伴着赫赫的气流声,好像被谁在喉咙上开了一道口子似的。他喉中的叫声已经不像是人类了,反而类似于某种鬼怪的嘶吼,一波接着一波,潮水般在院子里反复喷涌冲刷,震耳欲聋。
今晚正是满月,如水的月光从天空中流泻而下,照在那张脸上。那是一张被火烧得黑黑紫紫、恍如恶鬼的脸,因为疼痛和愤怒而扭曲着,说不出的恐怖。恍如地狱爬上来的恶魔。
何家的三个人都缩在四郎背后瑟瑟发抖,争先恐后地发出尖叫声。
四郎:……
别的闲事四郎可以不去管,可这胖道士是天一道中人,本该被劈死的他既然有胆子露出行藏,四郎自然要义不容辞的补一刀清理门户了。所以,四郎并没动弹,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站在了妇孺前面。不过这是四郎第一次独自战斗,还是有点怕,所以他悄悄握紧了飞回手中的竹剑。
“别着急,今晚一个都跑不了。”说着,黑色的类人怪物便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着四郎以及他背后缩着的几个人走来。
一股股恶臭袭卷着扑到面前,四郎快要闭气了。赶忙指挥着竹剑出鞘,带着一道罡风,把焦尸状态的胖道士挡住。
这一次变成了人形,胖道士终于看清楚了出鞘的这把竹剑,他不得不停住脚步,又惊又怒地问四郎:“这把飞剑……陆天机是你什么人?”
四郎才懒得和他废话,操纵着竹剑灵活地朝着他砍去,一下子削掉了道士头顶的一片头皮。
胖道士化作的怪物被彻底激怒了。怪物的体型虽然胖大,而且浑身被雷劈出一团团乌黑,身形却出人意料的敏捷,一旋身抽出焦黑的拂尘。那拂尘经过雷火冶炼,居然硬如钢丝。一甩,地上就是深深的一道沟壑。
看看四郎的小身板和他那柄看着就像随便削成的竹剑,再看看狰狞可怖的怪物和他手里可怕的拂尘。何不满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黑漆漆的怪人发出赫赫的笑,似乎很享受着、院子里众人的恐惧。
说时迟那时快,黑影带着一排残像,朝着四郎扑过来,狞笑道:“先时我倒是看走了眼,没料到你这么个小东西居然也是修道者。哈哈,如今倒好,乖乖过来让我夺舍,免得我在这妇人身上浪费许多功夫……”
打便打,话这么多。多少事都坏在这许多虚张声势的废话上。
胖道士可能是个话痨,他一边打,一边继续嘶叫着讲道:“哼,你就是陆天机那个私生子吧。孽种,别以为跟着陆天机学了几天道术,就不知天高地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