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顺治颓然叹了声气:“端上来罢。”
用了半碗清粥,几筷子小菜,便又弃了。吴良辅还欲再劝,却见他起身,忙又跟了上去。原以为定是往西苑的,却不想顺治在西华门前站了会,竟又掉头往慈宁宫去。
西梢间的临窗大炕上,这对大清最尊贵的母子相对而坐,静默得连屋外的秋蝉都不敢再悲鸣了,枝桠上偶有鸟儿飞过,却只在一瞬,便倏忽不见,不敢有片刻的停留,生怕打扰了屋里的说话。
“皇帝究竟想跟哀家议何事,直说便是,哀家受得住。”轻轻将茶盏往五蝠卷翅祥云浮雕紫檀矮几上一搁,孝庄淡淡地又道,“只要皇帝问心无愧,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对得起黎民百姓就好。”
顺治眉峰紧锁,面露几分不渝,却又强自隐忍着,深深几个呼吸,方道:“朕此番前来,自是为着乌云珠之事来跟皇额娘讨个章程。”
“皇帝大了,主意多了,哀家也老了,哪还有什么章程?”孝庄摇头笑了,“咱满清入关虽不过十余年,汉人的东西倒也学了不少。妇容妇德,三从四德,哀家也听得多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不该有的,不该想的,自然也不该有,不会有,皇帝以为哀家说得可对?”
“可太妃……”顺治的脸色越发阴沉,想起那日的糟心,就让他忍不住动怒,“朕顾惜手足之情,却被她这般相待,对朕尚如此,更何况是一弱女子?那日的情景,皇额娘也亲眼所见,叫她日后如何做人?难道皇额娘心里,就没有一丝动容与不忍?”
“不忍?皇帝打算如何不忍?”孝庄侧过身,目光平静,却了然透彻得叫人心惊,仿佛在这样的注视里,再掩不住丝毫的心事,一切都无所遁形,“身为天子,你便不再是为自己而活,是为了大清,为了江山社稷!”
“朕自登基以来,自诩勤政爱民,不敢有丝毫倦怠,难道,连一个柔弱女子也护不得?”顺治亦是寸步不让,“她是朕的亲人,亦是朕的子民。”
“皇帝当真只将她看作子民?”孝庄笑着抚了抚盘坐在膝上的衣袄上赭色暗纹,如同女子滴落的泪,凄美绝艳,“几番入宫,独处幽室,这就是你说的子民?”明明是极随意的口吻,却字字如刃,叫人避让不得,更像是一柄利器,撕裂了所有的帷幕和遮掩。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顺治气极而笑,“朕与乌云珠不过是心意相通的知己,吟诗作画而已,却被传成这般不堪。累她至此,难道朕就不能替她安置打算一回?”
“心意想通?知己?你莫要忘了,她是襄亲王福晋,你嫡亲的弟媳!”
“冲少之时,你们不顾朕的意愿,强塞给朕一段婚姻,眼见再难维系,你又跟朕说什么‘大清的后宫,是属于博尔济吉特氏的’,罔顾朕心,硬要替朕定了这婚事,姑侄通婚,可曾有半点风言风语?”顺治只觉得心里像是被困了一只野兽,咆哮着,冲撞着,叫嚣着,恨不能把胸膛撕裂了,叫他只想宣泄,更不管不顾口不择言起来,“弟媳又如何?朕是天子,这天下都是朕的,何况区区一女子?这天底下,只有朕不想要的,就没有朕不能要的。唐明皇敢纳了杨贵妃,难道朕就要不起她?”
“福临!”孝庄再维持不住面上的平稳,重重一拍案,厉声呵斥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朕可有说错?我满人本就不在意这些,父死子承,兄终弟继,也不是从未有过的。这一点,皇额娘应当比朕更清楚。”顺治猛地翻下大炕,挺直后背站在孝庄面前,一字一句地道,“若朕连自己的私事也不能自主,这皇位,朕不屑得之。”说罢,拂袖而去,再不愿留半刻。
“苏麻喇姑,你听听,听听他说得这是哪门子混帐话!”孝庄一手捂着胸口,一手不住地捶打着案几,“父死子承,兄终弟继,他这是在生生地剜我的心哪,当初,要不是我……哪还有咱们孤儿寡母的活处?我这是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啊,好容易捱到了他亲政,却没想到,他竟为了个女人来跟我大闹,还闹出这档子荒唐事来!”
“太后,皇上的性子急,许是争一时之气,待静下来,他会想通的,会明白您这一番苦心的。”苏麻喇姑拧了帕子与她,小声地劝解道,“若不然,奴婢去一趟西苑,静妃娘娘的劝,皇上总听得进去的,上回顾仁之事,可不就听了娘娘的劝?”
“青儿,你是没听到他怎么说的,他这心里还在埋怨跟青儿的婚事呢。”
“往事不可追,眼下,奴婢私心里瞧着,皇上心里,定是在意静妃娘娘的。”若不然,怎会一趟又一趟地跑得这般勤快?苏麻喇姑也曾远远地瞧过几回,旁的或许不足为信,可皇上脸上的笑,眼底的缱绻,总做不得假的。
“也罢,你走一遭,不,让青儿过来,哀家来同她说。”
苏麻喇姑连忙应是,躬身退了出去,也不敢有半刻耽搁,便急急地往西苑去。
可惜,再快,也快不过怒头上的顺治。一出慈宁宫,便径直对吴良辅吩咐道:“与朕拟旨,乌云珠性姿敏慧,轨度端和,克佐壶仪,立为贤妃。着内务府择良日恭迎贤妃入宫。”
“万岁爷,这……”吴良辅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心里更是泛起了嘀咕:怎么走了一遭慈宁宫,就冒出这么道旨意来?
“还愣着作甚?难道你这奴才也不把朕放在眼里了?”顺治重重踹了他一脚,斥道,“还不快给朕去宣旨?”
“喳!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襄……去给贤妃娘娘报喜去。”吴良辅哪还敢耽搁,一溜烟地跑了,也顾不得抹一把汗,擦一回药,亲自领着太监宫人往襄亲王府宣旨去了。
西苑里,孟古青刚迎来苏麻喇姑,还未说上几句,却见塔娜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娘娘,娘娘出大事了!皇上下旨册封内大臣鄂硕之女为贤妃,择日进宫。”
“什么?!”两人异口同声地惊呼道。苏麻喇姑更是眼前一阵昏厥,身子摇晃着,险些栽倒在地。
“吴总管已经去襄亲王府宣旨去了。如今,这宫里沸沸扬扬的,都传扬开了。”塔娜急得满头大汗,刚听到这消息,她就觉得不对劲,此前这事儿就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如今这一闹,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贤妃还没进宫,已经闹得宫里人仰马翻的,要是当真进了宫,往后……如今主子又偏居在西苑,叫她如何不担心?
“还是来了呢。”孟古青低低地笑了一声,不愧是官配哪,无论形势是否有变,两人的情缘却是斩不断扯不开的,往后,也该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戏码了,抬头看了眼脸色极差的苏麻喇姑,端起茶盏澹澹一笑,“如今,怕也没我什么事了。”
☆、第38章 入主翊坤
不过半月有余,承乾宫便装饰一新,迎来了新的主人。
“贤妃娘娘若是有哪儿不合心的,跟奴才说,奴才立刻叫人改了。”吴良辅领着一干太监宫女,端着各色漆盘,都是顺治新赏赐下来的物什,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不一而同,亦是皇上待她的重视和呵护,自然,也叫他脸上的笑容恭谨而谄媚,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
“劳烦吴公公了,我……一切都挺好的。”乌云珠只觉得仿佛置身云端,从那日接到进宫圣旨,到眼下真的走进这魂牵梦萦的紫禁城,如一场美梦,美好得让她不敢信,“皇上……”
“万岁爷这会儿还在批阅奏折呢,等忙完了,会来看娘娘的。”吴良辅微弓着腰,给她打了个千儿,笑道,“娘娘若没有旁的事,奴才这就先回去了,万岁爷还等着奴才复命呢。”
怀里揣着沉甸甸的钱袋子,吴良辅便满脸笑容地回乾清宫了。
“贤妃可好?”
“有万岁爷这般惦记爱护着,娘娘自是极好的。”吴良辅哈着腰往前行了两步,又征询地道,“奴才走的时候,娘娘还叮嘱奴才好生伺候着,娘娘这是在盼着万岁爷呢。”
“安置妥当了便好。”顺治点点头,又取过一册奏折翻阅起来。
吴良辅自是不再多言,低眉垂手地在一旁伺候着。
还没半盏茶的功夫,顺治忽然把奏折丢到了御案上,揉着眉心,只觉头重如裹,疲惫得厉害。吴良辅连忙走到他身后,替他揉捏着穴位:“万岁爷,可要奴才宣太医来看看?你这头疼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倒不如将太医们都叫来诊一诊,也好叫太医院拟个章程出来。”
“些许小恙,不必声张。”顺治摆摆手,“若朕传了太医,这后宫里哪还有半点安生?太后探望,妃嫔问候,这乾清宫岂不成了菜市场?”
“可是……万岁爷,要不,奴才扶您出去外头走走,眼下这日头正好着呢。”
刚出了乾清宫,却见顺治负手往西行去,吴良辅一愣:“万岁爷,这承乾……万岁爷,您等等奴才,奴才给您在前头伺候着。”心里却更是盘算起来,这静妃娘娘,怕是在西苑也待不长久了。便是万岁爷没提,怕是太后那头也捱不住太久了。
静心斋里,塔娜急急地迎出来见礼:“奴婢给万岁爷请安。这……万岁爷恕罪,娘娘今儿多用了半碗饭,出去遛园子了。”
顺治略一停顿,复又抬步进屋:“朕在屋里坐会罢。”
塔娜连忙侧身避让,待顺治入里,赶紧招来小太监轻声吩咐道:“快点上几个人手,去园子里把娘娘找回来。”看他飞快地跑出去,又赶紧收敛情绪入内端茶送水,近前伺候着。
孟古青走得并不多远,不多时,便回了屋子。瞧见顺治竟难得地坐在花厅的炕上用茶,不似以往,总爱往她的书房、内室转一圈,倒叫她心里略有几分诧异,暗忖着可是又遇到了郁郁之事,可再一想,眼下不是正该春风得意马蹄疾吗?
“皇上今儿怎过来了?”孟古青在另一侧坐下,接过塔娜递上的清水,润了润嗓子,“可用过饭了?”说着,回头去看吴良辅,见他愁眉不展的,便知其结果,径自吩咐塔娜,“先前的菊花粥还不错,再拣几样清淡的小菜,添上盅竹荪老鸭汤,也差不多了。”
看她自顾自地安排,不知怎的,顺治忍不住笑了出来,撑着头看她都张罗齐全了,方道:“也只有你敢这样待朕了。”
“臣妾无所求,自然无所惧。”孟古青淡然一笑,偏头看他,“皇上可是恼了?”
“你以坦诚相待,朕珍惜尚来不及,怎会生气?”顺治沉默了会,复又抬首看她,手微微攥紧,眼底带着一丝隐晦的期待与紧张,“此事,你如何看朕?”
孟古青臻首低垂,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顺治只静静地看着她,看她一低头时露出一截光洁而优美的脖颈,极纤细,又极坚韧,柔美之下,深藏着倔强与凛然。莫名地,又想起书案上那道明黄得刺眼的懿旨,清丽的小楷,却字字生傲,铮然不屈。
“皇上乃大清之主,身系万民福祉,臣妾窃以为,只要是无损于江山,不关乎社稷,倒也可算是小节。只要皇上心里,最在意的,最紧要的,还是天下苍生黎民百姓。”孟古青慢慢抬眸,眼底的复杂喟叹,叫顺治心底一惊,仿佛,那一眼,如隔千山万水,带着对世事的洞悉了然和伤感叹息,可正欲细究,看个分明,却又在下一瞬就尽数敛去,仿佛一切都是他眼花的幻觉,平静得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耳畔,是她清浅一如往昔的话语,“逝者已矣,活着的,总还是要向前看的。毕竟,这世上,离开的人,总抵不过留下的多。”
只盼着来日,痛失爱妃爱子的你,还能记得这番话,还能想得起,帝王的责任,和身后的亲人,不会任性放纵自己,更不会绝望逃避在佛学之中。
“青儿,你……”顺治怔怔地盯着她的眼,他可以确定,自己不会看错,那一闪而逝的是哀伤,原来,她并不如外表这般无动于衷,这番认知,叫他整颗心都暖了起来,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小心地,仔细地,缓慢而慎重地,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你且安心,朕定不再负……会好好待你的,不会委屈了你。”
忽如其来的温度,叫孟古青有些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臣妾在这里一切安好,皇上不必挂心。”
“朕知你懂。”顺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看她如惊惶的玉兔,倏地收回了手,十指绞在一起,跟越理越乱的丝线似的,叫他会心笑了,“御花园的秋菊比往年都好,等新上贡的螯蟹到了,你我持螯赏菊,倒也不错。”
“金秋赏菊,乃宫中旧例,臣妾怎敢缺席?”将双手拢进袖子里,孟古青抬起头来,抿了抿唇,勾起一抹笑来,“皇上多虑了。”
“如此,甚好。”顺治的笑容里饱含的深意,叫孟古青的心又是一颤,连忙凝神静心,将这古怪的感觉抛开。见她眼神飘忽着闪了闪,叫相处日久的顺治如何看不出她心底的慌和虚,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盛了。
离开静心斋,顺治的心境早不似来时沉郁,再回御案前批阅奏折,亦觉神清气爽,使不完的劲。
主子这般精神,乾清宫里伺候的奴才也都觉得身上轻快了不少,干起活来也更卖力了。可再往后,这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地不停歇,批完奏折看地方志,看完了又上御书房翻旧例,叫底下的奴才一个个又心惊胆战起来。
“万岁爷,这天色不早了,您且歇息会罢。”吴良辅只觉身上沉甸甸的,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了,这要是累着了病着了,可叫他如何承受得起这罪名?“朝事虽重,可万岁爷的龙体更重哪。从静妃娘娘那回来,您便再没停歇过半刻,连口茶水也没用,这若叫太后得知了,又该怪罪奴才没伺候好主子您了。便是静妃娘娘听说了,也会埋怨奴才的。”
“瞧你这出息,就这点子事,也犯得着跟朕嘀咕?”顺治笑骂了一句,见他耷拉个脑袋一脸苦样,将手里的册子丢进他怀里,“还不快跟上,随朕去给太后请安。”青儿的事,也该跟皇额娘再提一提。
“皇帝今日来找哀家,又是为了何事?”一想到顺治一意孤行,将那董鄂氏弄进了承乾宫,孝庄这心里就觉得不舒坦,连开口都有些生硬了。
“是关于青儿的。”顺治倒也不以为杵,直言来意,“她搬去西苑已久,这祈福之事也该结束了。”
“你要接她回宫?”这一趟趟往西苑跑的殷勤劲儿,会有今日,孝庄倒不觉得意外,这段时日她也多次旁敲侧击地提过,可青儿却是个犟的,不是顾左右而言他,便是低头沉默不吭声,叫她也着实是拿她没法子。可如今,那乌云珠进了宫,看顺治的模样,除了迎青儿回宫,怕也再没旁人能与之相抗衡的。
的确,也再拖不得了。
“太后的意思,臣妾懂了。”静心斋里,孟古青一脸平静,眼睑低垂,掩去了眼底的深意,叫人无从探究。
“此事,皇上同哀家提及,哀家,也应允了。”孝庄如何看不出她柔顺之下的牵强不愿,若是激言直拒,倒也还有几分劝解之处,可这无声的抗拒,却叫人无可奈何,只得长长地叹了气,“你素来聪慧,自当明白,眼下,你只得回去了。”
孟古青沉默不语。随着乌云珠的进宫,她便料到了这一日,不论是皇帝的耐心,还是后宫的局势,都注定了,这是一场不可逆转的结局。博尔济吉特氏需要新的助力,而孝庄,更不会轻易让出后宫里科尔沁势力的主导权。
纵满心不愿,只想偏居西苑图个清静日子,可她又能如何?
反抗?
身为科尔沁草原之主的爱女,无论是荣耀,还是耻辱;权力,还是责任,她如何能摆脱得了博尔济吉特氏?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她如何不懂?
莫名地,孟古青一向无波的心上竟泛起了波浪,有个念头陡然生出,任她如何压抑也抹不去留下的痕迹:若她是这后宫之主,真真切切的主人,一切又如何?
“哀家差人收拾了翊坤宫,皇上亦派人好生修整过,皆是按着你的喜好置办的,如今,万事俱备,只等你入主。”
可惜,她不是。
孟古青忽的抬起头,看孝庄淡淡地吩咐,虽和蔼,可言语里的果决,是她无法忤逆的。
翊坤宫?
隔着坤宁宫,与承乾宫一东一西成对峙之势,倒是好盘算。孟古青心里冷笑,这得多殷切地盼着她跟乌云珠对上哪。
孟古青微微勾了下唇,这开局,不由她,可如何演下去,如何结局,却是谁也说不准的:“既是姑姑一番美意,青儿怎敢不领?”
☆、第39章 寿筵有喜
随着孟古青的回宫,很快,紫禁城里便有了极怪异的一幕:
每日,顺治都会往翊坤宫小坐,赏赐如流水;却在入夜后,翻了承乾宫的牌子。
叫人摸不清,这翊坤宫究竟是宠还是不宠。若说宠,后宫女子,母以子贵,以子嗣为要,若无幸,如何诞育皇子?若无宠,却又圣驾频频,恩赏厚重,几近日日得见天颜。这般相待,诡异得叫众人如何不遐思连篇?
更何况,比之承乾宫,几乎霸占顺治所有雨露恩泽,又闹得满城风雨的贤妃,众妃对孟古青倒也没太多的仇恨,毕竟,为后时是个不得宠的主,又去了西苑这么久,一回来更是这般无幸的模样,纵有些恩怨纠葛,在这浮浮沉沉里,早已所剩无几了。一时间,翊坤宫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而那几位同出自科尔沁的,更是常客中的常客。
送走恭靖妃与端顺妃,孟古青揉着眉心,歪在榻上闭眼歇息,眉宇间浓浓的倦意,叫进屋的塔娜不自觉放轻了脚步,面露几分复杂。搬离静心斋,虽嘴上没说,可他们这几个跟前伺候的无一不欢欣鼓舞,只是这一日日的,眼看着自家主子日渐疲惫,人前还强忍着一副平静悠然的模样,可在无人的时候,却是这般模样。再没了静心斋里,那自然而真实的轻松愉悦,叫她这心里怎能不心疼?
前儿苏麻喇姑来时,还拉着她悄悄问了几句,她自是坦言,从无半句虚言。朝夕相伴,身为最亲近的侍女,塔娜如何不知自家主子的改变?这翊坤宫里的事,哪一桩真的瞒得过她?而慈宁宫的问询,更是相照不宣而已。
此事,孟古青想得极透彻,以孝庄的手腕,纵是塔娜不说,亦能从旁处得知。莫说是这小小翊坤宫,便是乾清宫,也没有几样真能瞒得过?这宫里宫外,究竟谁是她的人,怕也只有她心里清楚了。
既无用,又何必遮遮掩掩的?
“何事?”半开半阖间,恍惚感觉到有道眼神落到身上,抬了抬眸,却见塔娜愣愣地站在那,孟古青不由皱了下眉。
塔娜从沉思中惊醒,慌忙上前:“娘娘这几日睡得少,奴婢叫太医院调制了安神茶,娘娘可要用些?”说着,把手里龙泉梅子青茶盏端到榻前小几,又伺候孟古青起身,回身往盆架拧了软巾细细净了手,“下月初八,便是太后寿诞,娘娘可要赶早儿备下?奴婢听说,承乾宫那位,打算送一副百寿绣图,正日日赶着呢。”
“你替我去库房看看,拣着吉祥又不打眼的挑两样就成。”用了半盏,孟古青将茶盏搁下,淡淡地摆了摆手,吩咐道,见她仍有几分踌躇,又道,“太后与我的情分,哪还需要我去争什么头筹?”纵是争来了又如何,该喜的还是喜,该不喜的,也仍是不喜的。
塔娜一听,亦觉有理,自家娘娘跟太后可是嫡亲的姑侄,在这后宫里可是最亲近不过的,太后待娘娘素来亲厚,哪用担心那些个有的没的?只是,这心意,还是得好生尽一尽的。在库房挑挑拣拣,最终,择了座塞外草原图的六扇紫檀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