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李络说:“你这样,值得?”
  朱嫣见他完全不听自己说的话,有些恼,说:“值不值得,我自己明白便好。”
  李络说:“为了点儿权势虚名,你便这样赔上自己的一辈子,想法设法嫁一个你不喜欢的男子?”
  朱嫣听了,心咚咚地跳起来。她有些气急,只觉得李络不可理喻。当下,便往门槛外跨去,道:“五殿下,时候不早了,嫣儿告退了。”
  说完,她也不想再在这里停留片刻,提着灯笼,一路飞奔,离开了长定宫。
  宫墙朱红,淹没于茫茫颜色。一瓯月色残挂天际,脚下的青砖被灯笼光火照的明明灭灭。她拢紧了披风,一个人孤零零穿过巷子,耳边听得不知道哪宫的宫人唱起了旧曲。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曲调咿咿呀呀的,颇有些凄苦。这偌大的皇宫中,多的是独守红墙的女子,几时听见这般幽怨的词,都不意外。
  朱嫣的脚步走慢了些,她听着这歌声,在心底对自己道:别听李络的。他一点儿也不懂你,不过是想给你添乱罢了。
  自小时起,父亲、母亲便希冀她可成皇后姑姑那般的人。母亲也与她说过,若要登上九重凤阙,如皇后姑姑那般风风光光的,便不可再拘泥于小情小爱。
  从她入宫成为伴读那刻起,她就没指望过喜欢谁、不喜欢谁了。
  李络呀,只是在添乱罢了。
  ///
  朱嫣回到玉粹斋,推开了门。
  在床上侧卧装睡的琴儿连忙起了身,撩起帘子,面色略有惊恐,道:“小姐,你可算回来了。采芝姐姐来敲了两回门,要讲明早陪殿下进学的事儿,奴婢都只装作您身子不适,歇下了!下回,您可万万别这么做了。”
  朱嫣解开了腰结,说:“好了,下次不会了。我先把衣服还给你吧。”
  待她与琴儿交换回了衣服,朱嫣便坐到妆镜前,小心翼翼地取出了装着玉簪的布包,轻轻打开了。琴儿瞧见那支修复如初的玉簪,不由赞叹道:“五殿下的手可当真巧!这上头,是不是还多雕了点儿花样?”
  朱嫣欢喜起来,暗暗觉得琴儿识货。她转了转玉簪,说:“这是茱萸,就是我骑装上绣的纹样。茱萸喻团圆,还可驱厄,你知不知道?”
  琴儿道:“奴婢知道。”
  朱嫣拿着修补好的发簪,对着妆镜,在自己鬓发上比了比,慢慢地斜插向发间。她对着镜子一照,托脸又侧身,心底颇为满意。
  细小的一枝茱萸花,小巧玲珑二三朵,开在她的髻间,秀气而温润。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耳根竟有一片轻霞似的微红。
  ///
  次日。
  今日福昌公主要去学堂,两位伴读照例是起了个早,在贤育堂前的花廊上等着公主自皇后处请安出来。
  天气微热,宫墙边一株垂丝柳落下了道道绿绦,翠意盎然。贤育堂门嘎吱一开,朱皇后与福昌公主一前一后地出来了。
  朱皇后知道前段时日福昌与二皇子李固闹得不大好看,便对两位伴读道:“嫣儿,元君,你们去学堂里,要多多看着福昌些。若是碰上了关雎宫的,万万不要惹出事了。”
  “是。”两人连忙屈膝领命。
  福昌公主撇撇嘴,道:“母后,我也不胡闹。大皇兄和我说了五六遍了,我绝不会去为难二皇兄。”
  朱皇后叹了口气,拿帕子拭了下她的额头,道:“你懂事,那便好了。”
  就在此时,谨姑姑自外头回来。她凑到朱皇后身旁耳语几句。朱皇后面色轻变,喃喃道:“拨几个宫人过去?……这么多年了,陛下怎么突然想起这事儿了?”
  朱皇后眼底有些不快,但当着女儿的面不可发作,便打发了福昌道:“快去学堂吧,莫要迟到了。”
  福昌便与朱皇后作别,向着岐阳宫外的銮舆走去。
  偶尔一低头,福昌便瞧见朱嫣的脚步走的好像比她还靠前些,一双眼还止不住地张望去学堂的方向。
  想起自家兄长将来会娶朱嫣,福昌撇了撇嘴,有些酸溜溜地说:“嫣儿这么急,是想去学堂见哪个皇子呀?”
  朱嫣停了脚步,连忙说:“回禀殿下,嫣儿不敢有此意。”
  福昌哼了一声,上了銮舆,撇嘴道:“行了,我也不为难嫣儿。只要你别惦记齐小公子,我以后会好好待你。你要当真想去见哪个皇子,我也不会生气。”
  福昌没明说朱嫣想去见谁,但她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肯定是大皇兄咯。毕竟母后的意思,便是让嫣儿嫁给大皇兄。
  可一旁的朱嫣却郑重地回答:“嫣儿并非急着想去见大殿下。”
  她自出岐阳宫门起始,便没想起过大殿下。她想见的,也绝不是大殿下。
  “那你怎么走的这么急?”福昌瞥她。
  “回殿下的话,”朱嫣深呼一口气,编了个理由,正经八百地说,“嫣儿腹痛,有些内急。”
  作者有话要说:  如无意外,下一章入v,更新应当在本周五或本周六。
  谢谢支持的小天使,爱你们。
  第25章 画轴
  贤育堂。
  谨姑姑立在门口张望一阵, 见左右之外再无人靠近,便将门扇合拢。
  回身时, 她瞧见朱皇后面色沉沉地坐着, 手里攥一条佛珠慢慢地拨,想来是静不了心。想起如今入夏, 谨姑姑连忙抽了细纱的团扇出来扇风, 好叫皇后心底清凉些。
  “阿谨,你再说说,陛下是怎么说的?”朱皇后道。
  谨姑姑低了身子, 手上团扇摇得愈发小心翼翼:“方才陛下跟前的苗公公来捎话,说是陛下觉得长定宫使唤的人手有些少了, 叫娘娘看着再多拨几个过去。”
  闻言, 朱皇后的目光越沉。
  “这么多年了, 陛下都对李络不闻不问,想来是对当年的洛氏极恼怒。怎么如今又忽然想起他来了?”朱皇后喃喃自语, 道, “莫非是陛下察觉了些什么?”
  谨姑姑道:“兴许是五殿下越长越大, 形貌与陛下日渐肖似, 这才令陛下动了恻隐之心,并非是因为纯嘉皇贵妃之故。”
  听到“纯嘉皇贵妃”这个称号,皇后的面色陡然不悦。她低声斥责道:“什么皇贵妃?皇贵妃位同副后,协理六宫。她一介罪人,也配的上这尊贵名号?”说罢了,便是冷哼一声。
  谨姑姑连忙改口:“奴婢是说那罪女洛氏。一时口快说岔了嘴, 还请娘娘恕罪。”
  朱皇后眯了眼睛道:“怕就怕,李络日后会与陛下长得更相似。难保陛下瞧着他的脸,一个起兴儿,就想要重查当年洛氏的事情。”
  谨姑姑闻言,心底微微一咯噔,口中劝慰道:“娘娘放心。当年洛氏被赐死后,长定宫人也都被处置的七七八八了,死人是断断不可能张口乱说的。”
  当年娘娘何等果决?纯嘉皇贵妃既死,娘娘立刻着手将长定宫的宫人处死,保准留不下几个活口来。纵使陛下起疑了,也找不到旧人询查。
  朱皇后眯着眼儿,凤眸里透出精光来,道:“不是还有个人活着吗?昔日在长定宫伺候的秋荻,如今也当是你这般的年纪了吧。若是未曾记错,她眼下在局中掌籍呢。”
  皇后口中的秋荻,谨姑姑是知道的。她蹙了眉,道:“娘娘,秋荻虽说是长定宫旧人,可到底是咱们摆在六局里的棋子。若是处置了,行事难免不便。”况且自家娘娘捏着秋荻视作性命的家人,她是绝无可能出卖娘娘的。若要处置了她,得不偿失。
  但朱皇后那雍容的面孔始终透着冷意,未有丝毫的开融。她揉了揉眉心,一副不耐再多说的模样,道:“不必说了。过几日,你就将秋荻移到岐阳宫来。”
  谨姑姑心头微凉,知道那秋荻怕是活不长了。
  不过,这都是命。在这宫里头,活长活短,都看老天爷和各位主子的意思。那秋荻本是长定宫人,靠着给娘娘卖命,比其余的长定宫人多活了十数载,已是福大了。
  “奴婢明白。”谨姑姑低身一礼,“这就去与尚典的说一声。”
  朱皇后点头,想起陛下交代的事情,道:“至于李络那儿么,过段时日随便拨个小太监去便是了。罪女洛氏的孩子,也值当人去伺候?陛下问起来,就说是裕贵妃不高兴呢,耍了性子。”
  话到最后,尽是不屑的冷意了。
  ///
  学堂。
  朱嫣陪福昌公主到学堂时,恰逢二皇子李固也到了。
  李固与福昌在石阶上恰好碰个正着,福昌一看见他,面色便有些不好。
  先前马球赛,福昌的白雪春被人扎了一针,害她在众人面前摔了个结实。人虽然没事儿,里子面子却都丢了个干净。她总觉得是二皇子李固指使人暗害她,可朱皇后命宫人调查了好几日都没能抓着半点辫子,事情一点儿也挨不到李固身上去,把福昌气的够呛。
  如今又在学堂见着了,福昌当下便拉长了脸,连平礼都不想行了。李固等来等去等不到一句“二皇兄”,自觉没了脸面,看福昌愈发不爽快。
  “福昌皇妹,难得在学堂碰着,怎么脸色这样难看?”李固负手,狭长眼眸一眯,讥笑着去瞧福昌公主,“怎么,先前惊马的事儿还没好透彻,人还虚着呢?”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福昌这段时日最不想听到的便是惊马这事,只觉得没脸。如今李固张口就提,她的眉头一跳,道:“惊马算的了什么大事?我面色难看,不过是因为瞧见了脏东西罢了。”
  “脏东西?”李固愣了下,反应过来福昌是在骂他,脸色有些发青。好在福昌说罢了就自顾自地进屋子里去了,他只得暗地里懊恼着岐阳宫的人讨人嫌。
  ——李淳也好,福昌也罢,还有那个叫朱嫣的臭丫头,都一样的烦心。总有一天得叫他们吃点教训!
  朱嫣跟在福昌后头,瞧这两位殿下剑拔弩张的,只觉得紧张的劲头要捱到骨头缝里去了。好不容易等福昌进了门,坐下了,她才松口气。
  等朱嫣想扭头去看李络,就见得男女学间的嵌红丝竹篾子“刷”的落下来,遮了个严实;篾子那头的殿下们,都只余一道虚虚的轮廓,分不清谁是谁。柳先生撩摆在上首坐下来,徐徐翻起了书页;到最后,她竟是一眼都没看到自己想看的人。
  讲了没小半个时辰,外头倏忽传来清脆的滴答之声。朱嫣抬头一瞧,只见得水珠子滴滴潺潺的自绿琉璃瓦上成串落下,将窗外的光景蒙作一片水色的白。
  她托腮听着外头的雨声,想起如今已是入夏了。京城夏水丰沛,这雨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了。幸好福昌的宫女向来备伞盖,大的有招招摇摇的堇紫华盖,小的有红罗竹骨伞,总归淋不到公主殿下。
  她正出着神,却听到柳先生厉声道:“福昌殿下,今日抄完了这篇课文再回去。”
  朱嫣一听,登时觉得不好,抬头却看到前座的福昌趴在书案上,歪头睡得迷迷糊糊,手里的笔早落在衣裙里,墨水乌糟糟在缎面上画了好大一条。
  难怪柳先生一副气坏的样子,福昌殿下竟在课上睡着了!
  柳先生气归气,但福昌公主金尊玉贵的,他也不能多说什么,便翻过一页继续向后讲了。
  到了午时下学,福昌拾掇拾掇自己,打算回岐阳宫了,照例指使朱嫣留下来替她抄书。
  “嫣儿,先生说的课文,你帮我通通抄完了交上去。”福昌懒懒打个呵欠,扭头没精打采地问采芝,“早上出来前问过小厨房没?中午炖的是什么汤?”
  采芝忙答道:“回禀殿下,是鲜笋焖嫩鸭子。娘娘体贴您,早间便吩咐了午后多做两碟甜口的,好叫殿下下学回去尝尝爱吃的。”
  听闻有零嘴,福昌便又有劲头了,笑嘻嘻道:“那咱们快走吧。嫣儿抄完了书再回来,我给你留一口。先时你不是夸小厨房做的翡翠卷好吃?如今又有的口福了。”
  秦元君侍立在旁,听福昌公主与朱嫣言谈亲昵,不由有些酸羡。可她知道自己向来是没这个福份的,别说让殿下给她分食了,便是多嘴一句恐怕都得讨嫌。就连替殿下抄书这活,都轮不上号,只被殿下嫌弃字仿得不像,容易叫柳先生看出端倪来。
  秦元君还在酸羡着,福昌公主却已经踏出去了。外头雨下的淋漓,福昌叫宫女一支伞盖儿,自己清清爽爽地上了銮舆,秦元君忙撑起一柄伞跟了上去。
  “恭送殿下——”朱嫣将福昌送走了,这才折回去抄柳先生罚的文章。所幸文章不多,提笔沾墨一会子的功夫,也就写好了。等她将文章吹干了,摆到先生的桌案前,这才匆匆拿了伞出门。
  一踏出门槛,便听得淅淅沥沥的雨声迎面而来。檐角下,有个人倚着朱红东栏而坐,如披一身雨色。
  “五殿下怎么还在这?”朱嫣低身礼罢,迟疑了撑伞的手,问道。
  “没料到今日有雨,忘带伞了。”李络望着栏外雨色,声音平然,“应公公回去取了,一会儿便来。”
  朱嫣捏了捏伞柄,道:“那嫣儿先告退了。”
  她正想走,却听得檐外传来一阵湿漉漉的脚步声。仔细看,原是有个青色衣裙的少女,素手灰溜溜抱着发髻遮雨,人冒着天上哗啦啦的水珠子匆匆穿过前庭,绣履在地上踩的一团脏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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