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 第41节
何盏一一铭记了,点点头,“转头我回去告诉一声。”
那丫头转转眼珠子,又笑,“小官人,什么窗纱帘子倒是不打紧,头一椿要紧的,是要屋里要清静才好。我们姑娘呢,平日不大使唤几个人,在家常在屋里的就我们三个丫头,人进进出出多了,姑娘不喜欢。”
说到此节,绿蟾将丫头手腕拉一拉,朝她皱眉。何盏顷刻领会,是暗指他身前伺候的人呢。
他笑笑,把双膝搓着,“我屋里人倒不多,不算院里扫洗担水的人,屋里如今是四个丫头伺候。有两个年纪稍大,母亲说了,赶在小姐过去,先将她们许了人。另两个十三四岁的年纪,等大些再配人。”
如这般,进门就没那些莺莺燕燕理不清的繁琐,两口儿清清静静过日子,倒十分美满。两婆子在身后朝绿蟾点头,绿蟾秋波低转,映着朱阑碧水,另添几分春。
第45章 抚郎衣 (五)
自绿蟾外头去后, 丫头们廊下玩耍,绣阁屏空,冷清清剩箫娘与玉台对坐。
久等绿蟾不归, 箫娘欲向廊外辞回家去。谁知才起身,听见玉台蓦地吐了句, “我如今才是晓得了, 那个软玉,是你安插往我家去的,是不是?”
这一席玉台话不多,比往日娴静了不少,箫娘只当她转了性, 冷不防一开口,还是如常夹枪带棍。箫娘又坐回去, 见她瞳仁里闪着一点白光,像寒噤噤的刀尖。从前那点张扬的怨, 都化作了幽幽的恨。
箫娘将唇抿出条细细的弧线,慢歪下颌,“我有那个本事?你愈发瞧得起我了, 你家的汉子喜欢哪个丫头, 是我能管得住的?”
玉台把胸口起伏两下, 好似把对她的恨往肚子里咽了咽。如今她们扯不上干系, 箫娘是官太太了,她是嫁了人的妇人,她的手再长, 也伸不到她家里去。却能伸到仇九晋心里, 让他对冷摆着她, 像一只渐渐染尘的空寂精美梅瓶。
她再恨, 也只能下咽。
可她想知道个因由,慢吞吞搁下箸儿,“我晓得是你。你走都走了,还要埋下个火引子对付我,你就这样恨我?”
“你说错了,不是恨,”箫娘摸了绢子揩嘴,剔起眼,“是讨厌。我最讨厌你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想作践我嚜,我就得让你尝尝叫人作践的滋味。也是你自家太不中用,这点子小事情,就闹病闹灾的。”
说到此节,她用指端拈起支象牙箸,轻轻地晃一晃,伴随她幸灾乐祸的一缕笑,“听说你病了一场?如今可大安了?”
玉台跟前那丫头跳起来,“好歹毒的人!我们姑娘不过与你绊几句嘴,你就要置人死地!还假惺惺问什么?你不是巴不得我们姑娘不好?”
“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要去死?啧啧啧、犯不上呀。”箫娘险些笑得抖散骨头,笑声哗啦啦的,像一把一把的铜钱,终于撒回了玉台身上。
玉台把唇错一错,陡地站起来掴了她一巴掌,“我犯不着去死,倒称了你的心!”
旧仇未消,箫娘又添新恨。但她没还手,而是怀着这郁愤,誓要把玉台这蠢人逼到进退两难的境地。
她随手蹭蹭脸,又笑,“死又死不得,活又活不好,日子真是难熬。我真是可怜你,你打我这一下,我不同你计较,反正你在仇家,有的是不高兴的日子过。不过我这人呢,有些心善,我给你支个招,你的一生都系在仇大爷身上了,你去求他呀,毕竟是夫妻,只要你肯放放身段。他我还是晓得,最心软不过的一个男人,你是他的发妻,还能真不管你不成?”
玉台果然是个蠢人,还真就把这话存在心上。归家赶上斜阳渐灺,往太太云氏屋里去请过安,就回房呆坐着。
直到上灯,镜里镜外两盏明灭的灯火,像一对魅惑人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扇出她一些低三下四的念头来。
第二天,就往娘家,托她母亲使人往秦淮河偷偷请了个老道的鸨母来,要请教些讨好男人的法子。
奈何衙门里头正忙着检点秋税上缴户科,仇九晋更不得闲,时常早出晚归,衙内上上下下,皆是忙得脚不沾地。
赶上这年是头一回改收银两,各村里长捧着账册抬着箱子来缴银过秤,满衙皆是叮叮咣咣的碎银响。席泠查过账本,递与白丰年,“府衙里户科的人都看过不曾?”
白丰年自与席泠摈弃前嫌后,待他十分恭敬,只怕一星半点的不对付,叫席泠暗里绊他的前程。
这厢把肥肥腰轻折着,笑呵呵答话:“回二老爷,户科的人都在外头堂上瞧着的,每村每户都是当着他们的面过称装箱,出不了岔子。”
“火耗可催缴了?”
“火耗的钱也朝里长们交代清楚了,他们早一月已开始向各户解说,年关前必定收齐的。”
席泠点点头,整衣踅出案,招呼郑班头出厅。那白丰年在后头将郑班头掣住,偷么塞了张宝钞与他,“有劳老兄素日费心,没少在二老爷跟前替我说话。入了冬就是大节了,我没甚好处,今日叫家仆打点了些礼送去二老爷家中,老兄自然也不敢忘。”
郑班头瞧一眼,是张三十两的宝钞,便卷入袖中,把他肥哒哒的肩头拍拍,“怪道陈通判如此惜白主簿这个人才,白主簿的为人,怎叫人不钦佩?”
这厢出厅,往外头追上席泠,衙门口又撞见仇九晋自应天府集议归衙,穿着补服,绣的黄鹂,衬得人沉敛不少。
仇九晋下马就瞧见席泠出来,思虑再三,把眼皮轻剪,在匾下叫住他,“席翁哪里去?”
席泠穿的也是绿袍,胸前绣的是鹌鹑,矮人一等,恭敬作揖,“回禀县尊,入冬了,卑职去瞧瞧秦淮河内各处闸口,有失修的记录在案,开春好及时修缮。”
日未正中,撒在衙门口,照得两座石狮庄严肃穆。仇九晋稍稍欠首,笑得两分落拓,又似含着不屑,“我成日忙新策落实之事,倒把这桩要紧事忘了。民生大事,亏得席翁记得。”
“老爷事忙,情有可原。”
仇九晋抿抿唇,见他要走,又喊住他,踟蹰着跨一步上去,“老夫人,贵体可还安康?”
绕了一圈,原来是问这个。席泠把腰杆拔得悠扬,莞尔间,透着些难以撼动的凌厉,“蒙大人惦记,尚好,偶时闲吃闲睡,偶时在外头走动走动,倒胖了两斤。”
仇九晋只好点头,目光落在他胸前的补子上,心绪也恍惚迷幻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彩线里。箫娘柔软的四肢有否像这些蜿蜒的线这样痴缠席泠?是否已经迷失在他的怀抱、他的身下?是否情难自禁地吟唤,喊着谁的名字?
从前她喊的是他的名字,“阿九、阿九…”求他挽救。
但如今,他除了点头,什么也做不了,江山易了主,他业已成了一段再难翻身的历史。他垂垂下颌,没再讲话,跨进衙门,刺目的阳光似一浪巨大的又酸又涩的海潮,把他吞噬。
席泠则撤身往下行,郑班头紧随其后。秦淮河畔已预备了船,游了一下午,几乎所有闸口都被河中草蔓堵塞。席泠蹲在床头捞一把水草,因问:“为何不清理?”
“衙门人手不够。”郑班头蹲下来,朝河岸远睃一圈,“自打今年税收新策施行,往年服差役的人家都折算了银两交税,衙门服役的人不多,要清理,得另雇河工。要出银子,得应天府批文。”
席泠甩甩手,甩出一连串水花,蒸发在虚无的空中。他站起来瞭望交汇的河流,“回去叫白主簿行文应天府,请他们拨银子。还有十几处的闸口失修,今年夏天雨水不多,入秋亦少雨,恐怕明年夏天会暴雨成祸,长江涨潮,倒灌秦淮河,再不修,不知两岸商户会遭多少损失。”
郑班头笑一笑,“南京内涝都多少年了,官府百姓都习惯了。从前没迁都,倒还好些,如今迁了都,大家就都不大管。也不是今年坏的,一年坏一年,要修少得五千两银子,应天府舍不得出这个钱,只好大家多‘习惯习惯’了。”
“‘习惯’灾患?真是可笑。”席泠摸了条绢子揩手,踅入船舱,“先行文,不成再想别的法子。”
下晌归家,没嗅见饭食香,屋里摆着件大理石描金苏绣屏风。箫娘穿着件黑色素软缎比甲,露着里头湖绿潞绸衫的两只小氅袖,底下半截孔雀蓝的裙,围着那屏风打转。
转到前头来,脑后的髻斜簪着两只水绿的蝴蝶花钿,底下露着一片脖颈的皮肤,朝下慵懒地蔓延,又被衣襟暧昧地遮掩。
转到侧面去,浓密的睫毛起起落落地,像蝴蝶振翅。席泠静静地欹在门框,抱起双臂把她望着。
冷风在背后萦纡,拂皱他心内一片潮水,他望她的手、她的裙,跌宕涟漪的裙,广袤得足够包裹一个男人滔天的霪心。
他歪着嘴角笑了下,逐渐意识清,男人都这样,他也不例外。
直望到箫娘察觉到一线发热的目光,扭过头来,“哎呀唬我一跳!你走路又不出声。”
她欢欢喜喜蹀躞过去,那架势,好像要蹦到他怀里。却只是十分矜持地掣了他的衣袖,掣到屏风前头,“晌午,你们衙内那个姓白的打发了他们家小厮抬来的,还送了些好缎子,我收起来了,只是这屏风不晓得往哪里摆才好。咱们家,拢共就这两间屋子,哪里衬得上这样好的屏风?我瞧着,得值二三十两银子呢。”
满室都是些陈旧家具,显得这架屏风有些突兀。席泠环顾一圈,把墙根底下一张长长窄窄的案望住,上头供奉着席慕白碍眼的牌位。
他朝那头抬抬下巴,“暂且搁在那里,等往后搬了家再挪过去。”
说话间,他往墙根底下抬,箫娘在另一头搭手,不过偷奸耍滑地装样子,压根没使两分力,还有功夫歪着一张乍惊乍喜的脸,“咱们要搬家,搬哪里去?”
“不急,眼下纵有屋子,也不过四五间屋舍,大不大小不小的,要添了下人,还不够人住,往后换座大宅子。”
箫娘也是住过大园子的人,水光山色,什么都好,只是没有他。如今有他了,她再想起那些嶙峋的太湖石、满池的水莲花,弯弯曲曲的游廊水桥……就有些飘飘然了。
飘着荡着,倏地把眼色冷下来,“可不许打我那些银子的主意,要买得你自家掏钱!”
她是指仇九晋贴补她的那笔钱。叫席泠动他还不愿动,鼻稍若有似无地哼了声,拍拍手,“你放心,我就是死了买不起棺材,也不使你那些钱。”
箫娘自省有些过于计较,讪讪一笑,“你给的钱我都攒着呢,如今也百把两了,再攒个一年半载的,买处大宅子,也不是买不起,只是不买他的地契罢了。”
席泠瞩目她弯起眼角,想搂着她亲一亲,可想起前两回亲她,她不是像个淋了雨的鹌鹑狼狈逃窜,就是那副事不关己散散淡淡的模样。
他得给她时间慢慢适应肢体的亲密,于是他克制地擦过她的肩,走到椅上落座,挑了挑眉峰,“没烧饭?”
箫娘美梦回转,瞪他一眼,“没有,我归置那些东西归置了一下午,乏了睡了一觉,起来得迟了。我又不是生来给你烧饭的!”
“那我往河边买些饭来。”
席泠起身要走,她便把心提到嗓子里。日影西垂,门口斜斜地晒进来一片阳光。整整一日,整整一日呀,她除了做活计、招呼白家打发来的小厮、归置那些礼品,唯一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等他。
好容易等到他回来,又要走了。
哪怕他只是往河边馆子里买几个饭菜,她也像有些绵绵的舍不得,情愿空着肚皮,与他多磨几句话。
但她羞于启齿。
席泠似有所感,停在她面前,把她窥一窥,手抬起来拨弄她一只珍珠珥珰,迤逗地笑了,“没功夫烧饭,倒有功夫描了个妆?”
那抹笑在箫娘眼里十分可恶,她有时候恨他总是拆穿她,有时候又恨他不拆穿她。归根到底,是恨他不痛快淋漓地拆光她一切严严实实的包裹。
此刻,她就希望他能拆穿她装得若无所事的模样,像先前一样亲吻她。可她装得太矜贵,在席泠面前十分要脸要皮,“蓬头垢面的,来客怎么好?快去,我也饿得不行。”
席泠总是要务实一点,听她喊饿,就顾不得逗她了,“想吃什么?”
“我可不挑,买什么吃什么。”箫娘抬着下巴旋了个身,落到椅上,望着他出去后,她就不由把嘴巴撅起来,盯着门口,恨不能一双眼照着他往秦淮河去,又往秦淮河归。
熬得春花也谢,斜阳退出去两三寸,席泠可算回来了,提着个食盒。箫娘欢欢喜喜地摆饭,对他的夸张的相思都以肚饿做了借口,光明正大地笑得坦荡荡,“可饿死我了,我以为你掉河里了呢。”
席泠噙着个笑,不讲话。箫娘想讲,却苦寻不到个由头。平日咕咕叽叽像只麻雀,此时多讲一句,都怕暴露她喧嚣的想念。
她倏地记起白家送来的拜匣,丢下碗去拿给他,“我瞧见里头是张拜帖,你瞧瞧写的什么。”
席泠接了匣子,是一封草绿的帖,一翻开就滑出一张纸,摁住一瞧,是一张百两宝钞,帖子上无非是唱喏两句好听话,无关紧要。
他勾着唇角笑一笑,把宝钞递给箫娘,“你收着,不用等个一年半载了。”
箫娘接了票子瞧一眼,乍惊乍喜,“这姓白的还真是有钱,他做什么这样奉承你?”
她的高兴驱散了席泠的一丝寥落,笑了笑,“他怕我在公务上刁难他,你收下,他就不怕了。”
箫娘懵懵懂懂,横竖有银子,她就高高兴兴收了,“正好,缺什么来什么。”
时至今日,席泠像是立在清澈与浑浊的两端,后顾,他已不再是原来那个清高纯粹的读书人;前瞻,又远不及贪蠹昏官。他无端端想起赵科归乡前对他的评价:做不了纯粹的昏官、清官、贪官。
他恍惚有些被撕裂之感。
纵然他被撕碎,也仍然能从这日渐残乱的一颗心里,开辟一片干干净净的地方,供养着箫娘。只为她的一颦一笑,他就抛弃了一切自责内疚,“你想住个多大的宅子?”他问。
箫娘眯起眼,无限畅想,“依我的喜欢呢,得是陶家那样的,园子大,屋子多。绿蟾的屋子抵得上咱们家整个大呢,里头那些陈设,别提多精致,好些我见也没见过!”
席泠自斜斜的门口遥望东墙,零落的树荫好似在他目中晃了晃。须臾他收回眼,握着箸儿敲敲她的碗,“先吃饭,不是喊饿?”
这种管束使箫娘很受用,乖乖地捧起碗,吃一口饭,窥他一眼,吃一口饭,再窥他一眼,盼到地老天荒,他也没来“招惹”她。
入夜,箫娘就成了个“小怨妇”,在妆台解卸朱钿,一面咒骂他,一面又怀疑是徐姑子的咒失了效用,一面又望着窗外漫漫轻云露月华,似一片缄默的深情,薄而温柔地撒了满院。
薄薄的寒气袭来,已是十一月。到中旬还未曾下过雪,天气还似往年深秋,多时金乌高悬,透着一丝暖。
席泠昼夜观天,心料冬日无雨雪,来年入夏必定暴雨频多,长江水势必倒灌入秦淮河。因此加紧摧白丰年行文,朝应天府请修缮各个闸口的银子。
果如郑班头所料,白丰年这日得了应天府的话回来,脸上有些难看,“回二老爷,应天府那边回文,只批了请河工清理闸口的二千两银子,修缮的五千两,那厢推脱了,说再挺个一二年,到时候一并修了是好。”
席泠由案后踅出来,接了回文看一眼,对着他和煦地笑一笑,“我记得白主簿与陈通判很是说得上话,可找他说过此事了?”
“陈通判也无法,这是治中大人亲自批的回文。”白丰年腆着脸笑,作难地请他太师椅上坐,“不是卑职多嘴,您老何苦来,秦淮河三四年就要倒灌一遭,淹也不过临岸几条街的事情,且淹不完南京城呢,也死不了人,不过走动有些不便宜,临岸的商户关门歇几日而已。您老何苦去讨上头这个嫌,他们不说您老是为百姓,倒说您事多。”
席泠一抬眼,将案牍上头那张题“守己爱民”的匾额望一望,牵着唇角笑了下,微妙的不屑。旋即接过他手上的回文,“我去问一问县尊。”
这厢走到仇九晋的内堂,把事情原委讲明后,呈上回文,“还请县尊亲自行文一封,朝应天府请修缮的五千两银子。”
仇九晋正写公文,搁笔将回文看一眼,又阖上,唇上含讥,“县丞爱民之心,本官体谅。可我行文与你行文并没甚差别,应天府不给你批,自然也不会批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