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金巷 第22节
怎么都没想到原来竟是蒋老太太在这里等着骂人。
而她和王老太太,还有丈夫几个同砚席交家的女眷,竟也都老老实实地应邀来了。
唐大娘子不由下意识看去,果然见到其他人虽貌似淡定无事,但也早已笑容勉强地几乎要挂不住。
却听蒋老太太又径自笑着说了她的第三件事。
第27章 清明
“……她说这第三件事,便是自己给儿女们都找了门好亲事。尤其提到蒋四娘子随了她大脚持家,能相中她女儿的人家可见是有眼光、有心胸的。我瞧郑家那婆媳几个坐在席上的样子,这婚事只怕是不想成也得成了。”
唐大娘子一边服侍着丈夫泡脚,一边难掩气恼地说道:“她家女儿没有裹脚是明摆的事,又不是谁冤枉的,怎地不说是她们自己藏着掖着?现在不过是被点了出来,就把人叫过去明里暗里一通骂。别说是你那些友人家的娘子们了,就是阿姑听了也气得很,说都怪你平日里和蒋老爷往来不分贵贱,才让蒋家这般蹬鼻子上脸。”于是又提醒道,“你近日往阿姑那里去时须得小心些。”
沈庆宗是得了妻子送的消息回来的。
正是因不想和母亲碰面,所以他才故意挑了深夜里归家,并打算次日一早就走。而此时听着妻子详述昨日蒋家宴上发生的事,他不由慢慢皱起了眉,最后更忍不住直接打断道:“什么贵贱,这话你莫要跟着拿出去乱说,那都是前朝的老黄历了。我朝向来鼓励商事,那蒋家只凭资财也是能在汴京的坊郭户里排上等的,咱们家若不是官户,只怕还不如人家的等次。这话往小了说是得罪人,往大了说,岂非质疑官家和朝廷法令?”
唐大娘子被他一唬,也有点后怕起来,忙道:“我这不是只在家里同你转述一番么,我本也不会这样说的。”
沈庆宗略感疲倦地叹了口气,闭上眼,说道:“娘一向惦着祖上出身的荣耀,现在年纪又大了,有些弯更难转过来,我们做晚辈的虽不能不敬顺着,但也该替她老人家为家里多想想。”
唐大娘子明白这是丈夫在责怪自己,虽觉惭愧,但也不免有些委屈,说道:“那莫非还要我们去捧着蒋家,说他家老太太骂得好么?”
沈庆宗皱了皱眉,略有些不悦地看着妻子:“你是一家主母,这样的事情该如何做难道心里没有数?谁让你去捧着蒋家了?你们当众扫了人家一回面子,险些搅和了别人女儿的姻缘,以蒋老太太的辈分来拐着弯骂你们一回,那也就算是扯平了。今后我与蒋世泽之间不提,你们内宅走动也只当此事不曾发生,大家同以前一样来往也就是了。”
“何事为大,何事为小?娘心里没有数,你就该帮她老人家揣着数。”沈庆宗道,“看得上谁、看不上谁又不需天天放在脸上,蒋家出身自不如我们,既是事实,又何须计较?难道不曾戳破蒋家女儿是大脚,咱们的云娘就比她们差了?她是我们家花了心血培养的女儿,且不说这照金巷,就是加上东榆林和甜水二处,我看也没有人胜过她。”
“既如此,不如着眼实际多看看人家的用处。”他索性把话与妻子摆开了道,“往眼前说,我们正要和蒋家联起手来做大买卖,你们此时招惹蒋家,岂不等于坏我外面的事?往长远了看,我们两家说不定还有儿女们的缘分,大家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了那点子鸡毛蒜皮的事算来算去有什么意义?是能让你多穿几件衣,还是多买几支簪戴?”
唐大娘子起先听得直点头,待到后来不免微感诧异,忍不住问道:“官人的意思,是……有意与蒋家结亲?”
沈庆宗语气平淡地说道:“我看蒋世泽也未必没有此意。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孩子们还小。”
那就是有可能了。唐大娘子知道自家若要和蒋氏结亲,论年纪和身份肯定是在自己生的那对龙凤胎里择一,思及此不免有点紧张,于是忍不住又问道:“那,官人是想的云娘,还是二哥儿?”
沈庆宗略顿了顿,少顷,似若有所思地随口道了句:“若是蒋家那样的门户,我们家需给云娘备的嫁奁就太多了,再有……也可惜了她。”
唐大娘子恍然。
是啊,蒋家是大富,若要给儿子娶亲的话聘财肯定不会少,相应的,女方家的嫁妆就必得更多。且不说沈家能不能出得起女儿这份嫁妆,就算出得起,可掏了那么多家财出来,就为了让云娘嫁给个商户之子?那也太可惜了!
除非蒋修以后也能金榜题名。
但这个可能性太小,远不如自家二哥儿的前程有定数。
那就只能让二哥儿去娶蒋娇娇了。就冲着他们家的门第和自己儿子的人才,想必蒋家老爷也不会挑剔他们给的聘财,而且蒋家这个嫡出独女一贯受宠,家里定不会亏待她的嫁奁。
这样来看,倒的确是他们娶比嫁更好。
可唐大娘子又觉得有点便宜了蒋家,不由问道:“但若二哥儿以后有更好的机遇呢?”
沈庆宗想也不想地道:“那自当是人往高处走,岂能因身外之物耽误前程。”
说完,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彼此已心照。
蒋家办完赏梅宴后的第三天,郑家那边就托了媒户来请相亲的日子。
蒋老太太沉吟了几口茶的工夫,然后做主定下了腊月二十五那天,请郑家的长辈也并去陈留的别院里游玩一日。
出发的前夜,金大娘子特意去了蒋黎那里找她说话。
“我估计郑家郎君给你准备的应该多半是金钗。”金大娘子含笑说着,然后示意珠蕊将手中的盒子放在了桌上,并道,“这是我给你挑的头面,你瞧瞧如何,若觉得可以的话回头就照着这个配衣裳吧。”
蒋黎原本也正在为不知明日该穿什么好而感到略有些苦恼,梁妈妈的意思是让她打扮得光彩照人最好,这样在气势上也能先压郑家一头。她知道对方是为自己着想,毕竟不久前才刚出了沈家寿宴上那桩事,但蒋黎自己却觉得那样太刻意,反而显得自己多么在乎,没有什么意思。
现在金大娘子却来得正好。
“谢谢二嫂嫂。”蒋黎感激地说着,伸手将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套红色的琉璃玉簪花首饰。
“本是想给你戴玉的,”金大娘子道,“但又觉得略显沉静了些,若再配支金钗,就更不够衬你灵动的性子。”
蒋黎点点头,由衷地道:“让嫂嫂费心了。”又微笑了笑,好似淡然地说道,“不过你们也别抱太大期望,可能人家到时不愿给我插钗,反倒给了两匹彩缎呢。”
她言语间带着宽慰之意,但其实就连蒋黎自己也不知到底宽的是家人的心,还是她自个儿的。
“莫要胡言。”金大娘子蹙了眉说她,“定能顺顺利利的。”
说罢,她忖了忖,然后将屋内左右屏退了,方又对蒋黎说道:“其实在咱们家办完宴后,你二哥哥便又向郑家订了一批金丝。”
蒋黎闻言一怔。
金大娘子伸手过来轻轻将她的握住,柔声劝道:“我知你向来是个单纯、要强的性子,嘴上不说,但心里却希望人家看重的不是咱们家的资财,而是你这个人。但是阿黎,结亲是两个家的事,不管是阿姑还是你二哥哥,他们所做的那些都是为了你往后的路能平坦。”
“况且人是要相处才能有感情的。”金大娘子道,“你与那郑家郎君连面都还未曾正式见过,他焉能有机会看到你的好而对你钟情?若就早早因家中长辈阻挠断了相见,甚至相守的缘分,那岂不可惜?其实有些时候,我们对有些事倒也不必追求得那般完美无尘。”
蒋黎默然了良久。
俄顷,她缓声开了口:“我明白嫂嫂的意思。其实我也晓得这世上许多事自有它的定法,也知道这样的开头未必不能走出我想要的结果——就好像二哥哥和嫂嫂你们一样,当初若不是你娘家遇到了难处,只怕我二哥哥也求娶不到你。”她说到这儿,忽笑了一笑,“这么说来,我二哥哥虽拿着那不怎么样的开头,可倒是过得挺好。”
金大娘子也笑了笑:“只凭你这般会说好听话哄人,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差的。”
蒋黎望着她,微微颔首道:“我会努力的。”
次日清早,趁着出发之前,蒋娇娇先跑去敲了谢家的院门。
谢暎刚打开门,就看见她穿了身粉底绣荷花滚着白狐毛边的袄裙,头上梳的双丫髻间戴着几朵小小的同色琉璃花,乍眼看去像只冬日里罕见的花上小蝶。
“这个镜面糕好吃,我给你装了点,你看书饿了吃。”蒋娇娇边说,边递了个鼓鼓囊囊的花布袋子过来塞到他手上,“我们走了啊,后天就回来。”
谢暎笑着收下东西,回道:“知道了,你们好好玩。”
蒋娇娇道:“回来我告诉你小姑夫是什么样子。”一副迫不及待想看新鲜还要和别人分享的样子。
谢暎便捧场地应道:“好。”
蒋娇娇就高高兴兴冲他挥挥手,又脚下飞快地跑回去了。
谢夫子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是蒋家小丫头过来了?”
蒋娇娇的声音太好认,这巷子里除了她就再没有第二个小姑娘说起话来像只小鸟似的,叽叽喳喳,语气自在得很。
谢暎掩上门,回身含着笑应道:“嗯,她拿了点镜面糕过来。”
“她就对这些上心。”谢夫子不以为意地说完,又朝谢暎手里的花布袋子看了眼,末了,似略有些发酸的样子轻轻砸了咂嘴,“她只惦着给你送吃的,也不知顺路再给她夫子送些子琼浆来。”
谢暎知道他好酒,闻言便笑了笑,说道:“以后我给您买。”
谢夫子抬了抬眉毛,须臾,抿着唇角微点了下头:“那也成。”
第28章 相看
蒋家别院位于陈留县东郊的一处山谷里,地方不算很大,但在修建布局上却让蒋世泽颇费了些心血。
为了能得到在京城没法得到的园林风景,他当时是特意找了好几个人让仿着那些名家园林给画的图纸,依山而建是必须,引水修桥也不能少,至于士人清贵们追求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之无尘境界,他觉得自家也该沾一沾那般雅致,所以园子里还辟了竹林台榭和花药圃。
蒋黎和郑家郎君相亲的地方就被安排在了竹林里的听风阁。
冬日里的竹林比起夏时虽然少了些清幽,但却也多了几分轻灵的风雅,周遭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唯有屋阁里弥漫着木炭熏燃的暖意在缓缓涌动。
琥珀轻手将竹帘打起,伴随一阵窸窣的帘珠碰撞声,蒋黎走了进来。
原本正站在窗前远望竹林景色的年轻男子闻声回头,走上几步站定,垂眸拱手见礼:“郑氏六郎见过蒋四姑娘。”
蒋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人。
他虽低着头,但亦可看出长得颇清俊,身上穿了件竹青色的销金背子,腰间配着绣了茉莉花的锦囊,除此之外便并无太多装饰。瞧着倒果是像母亲和二哥哥说的那样,形容举止有些士人子弟的温雅之气。
这打量不过在转息之间,蒋黎便貌似从容地浅笑着回礼道:“郑六郎不必多礼,请坐吧。”
郑六郎,也即是郑麟,闻听蒋黎的声音后不由微微一顿,然后应了声,方不着痕迹地将本落在她裙摆下的目光收了回来。
两人相对落座后,才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郑麟不免有些意外。
他没有想到原来蒋黎是个看起来颇秀美的姑娘。
沈家寿宴上的事他自是已经听说了,也从母亲的口中知道蒋家姑娘没有裹脚。但他当时并没有什么太深刻的感觉,直到此刻亲眼见到了蒋黎,他才好像突然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当时她被人围观嘲笑的无措。
一念及此,郑麟不由开口问道:“四姑娘近来可好?”
蒋黎微怔,觉得他这话问得挺有些意思,就好像两人不是初次见面,而是经年老友一般,听着莫名像是在替她担心着两分。
“一切尚好,谢郑六郎关心。”她也礼尚往来地回问了句,“听闻六郎喜欢读书?”
郑麟笑容谦虚地道:“只是喜好以此消磨时间罢了。”
蒋黎笑了笑,捧场地问道:“六郎既然好学,可想过试试去考科举?”
郑麟却摇了摇头,说道:“此路狭窄崎岖,我有自知之明。”言罢,他略顿了顿,方又续道,“不过我以后倒是想另立铺席,也成就些家业。”
蒋黎闻言,欣赏地点了点头:“那也挺好。”
郑麟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地看着她:“四姑娘支持我?”
这话听着就有些亲近之意了。
蒋黎不由得有些脸红,但想到两人的确已几乎算是未婚夫妻的关系,便也不扭捏,只抿唇笑了笑,温声说道:“郎君既有志,自然万事可行。”
郑麟的脸也有些发红。
他默然了几息,朝旁边的小厮伸出了手。
后者即会意地将早已备好的木盒递到了他掌中。
蒋黎知道那是什么,脸上就更烫了。
郑麟打开盒子,拿出了一支金燕钗。
“冒昧了。”他柔声说着,起身走到了蒋黎身畔。
她浅浅垂下了眉眼。
郑麟微微一笑,将金钗插入了她的发间。
蒋娇娇和蒋修听说他们小姑从听风阁回来了,便立刻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看新鲜。
蒋黎正在换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