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朕才不在乎!”刘知远冷笑着撇嘴,“随他们说去,舌头根子又不能杀人!你既然不是来给杨邠说情,那你到底为的什么事?”
  “是一件大喜事!末将刚刚才接到的消息,正在派斥候核实。因为不能确定其真伪,所以不敢正式汇报,只能提前跟陛下通个气儿,以便陛下能提早做个准备!”郭威后退半步,收起笑容,低声禀告。
  “喜事,喜从何来?”刘知远立刻被勾起了心底的好奇,将身体向前探了探,急切地追问,“莫非,莫非杜重威支持不下去了,准备束手就缚?那朕可得好好琢磨琢磨,到底是杀了他,还是暂且留他一条狗命!”
  “陛下果然圣明!”郭威笑着一挑右手拇指,大声夸赞,“还真跟您猜得差不多,杜重威已经快支撑不下去了。不过问题不是出在邺都城内,而是出在幽州。胡酋耶律阮下令免了赵延寿的职,让他回家颐养天年。结果赵延寿心中不服,打算拥兵自重。谁料想手下的人早就被韩氏兄弟买通了,没等他发动,韩氏兄弟就带着耶律阮的第二道命令杀上门来。狗贼赵延寿满门老幼连同家将奴仆二百余口,被杀了个鸡犬不留!”
  第七章 仕途(五)
  “真的?”刘知远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探,满脸期盼。心中的所有愤懑和失落,瞬间一扫而空。
  “七成以上,末将已经加派了细作去核实。最迟三天之后,就能得到准信儿!”大将军郭威笑了笑,用力点头。
  “呼——”刘知远长长吐了口气,坐回胡床上,从头到脚,顿觉轻快了数十斤。
  若是把全天下他最忌惮的人放在一起拍个队,赵延寿肯定能名列前五。不是因为此人本能高强,骁勇善战,而是因为此人出奇的无耻。
  此人原本姓刘,也算是官宦之后。幼年时便开始饱读儒学经典,素有神童之名,每次长辈出题考校,都是不假思索,下笔一挥而就。然而好景不长,没等小刘延寿长大成人,他的生父就被义昌节度使刘守文所杀,他与他的娘亲,一并落入刘部大将赵德钧之手。
  赵德钧见刘延寿聪明伶俐,长相英俊,又善解人意,便收了他做养子。从此带着他辗转效力于各路诸侯,不断改换门庭,官职像放风筝般快速高升。到了后唐清泰年间,做父亲的已经被封为北平王,做儿子的也当了徐州节度使。
  然而这父子俩却贪心不足,悄悄地打起了勾结契丹人自立的勾当。谁料想才谈到一半儿,却被更果断的石敬瑭抢了先,以割让烟云十六州的条件,引得契丹人大举入寇。
  后唐末帝李从珂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忙命令赵德钧、赵延寿父子出兵抵抗。然而赵氏父子却“汲取教训”,直接倒向了契丹人。并且派遣信使向契丹皇帝耶律德光表示,愿意全盘继承石敬瑭先前答应契丹的一切条件,另外加金银细软和适龄青壮人口若干,只求能取代石敬瑭,做带路的第一人。
  耶律德光见信,喜出望外。一边派人跟赵氏父子虚与委蛇,一边联合石敬瑭快步向中原进发。未己,灭掉了后唐,随即回过头来,给了正在做“春秋大梦”赵氏父子当头一棒。
  麾下将士不耻赵氏父子的行径,纷纷转身而去。所以跟契丹人初次交手,赵部兵马就损失了个七七八八。赵氏父子两个见大势已去,只好主动自缚了双臂,由亲信押着,前往耶律德光面前请降。
  耶律德光也打心眼儿里头看不起这对父子,二话不说,将两人贬为了奴隶,押往塞外放马。数月之后,赵德钧在悔恨与贫病中一命呜呼。赵延寿则因为熟悉幽燕地形与民情,被耶律德光再度启用,成了契丹人帐下的一名走狗。
  按理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赵延寿即便无力给其养父报仇,也该想方设法逃回中原才对。然而,此子却立刻抖擞精神,全心全意为契丹人统治烟云献计献策。并且亲自出马,剿灭了地方上不肯屈服于契丹人的堡寨数十座,杀得燕云各州人头滚滚。于是乎,耶律德光龙颜大悦,干脆提拔他做了幽州节度使。
  天福八年,儿皇帝石敬瑭郁郁而终,其养子石重贵即位。新皇帝依仗中原已经修养数年,生机渐复,拒绝继续向契丹称臣。赵延寿闻讯大怒,立刻带领幽州兵马南下,发誓要替自家主人讨还公道。
  他叫得虽然凶,奈何本领太差。很快就被符彦卿给打了个大败,抱头鼠窜逃回了幽州。然而,契丹与后晋之间的恶战,却从此开启。之后连续四年,契丹人不断增兵,屡败屡战,誓要将后晋灭国。每一轮进攻开始,赵延寿都是开路先锋,从不肯“屈居”其他带路者之后。
  在他,杜重威、张彦泽等人的齐心协力之下,契丹人终于攻入了汴梁,后晋灭亡,中原大地生灵涂炭。只是百万生灵的血,却未能给赵、杜等辈换来梦想中的荣华富贵。契丹国主耶律德光见中原繁华远超塞外,干脆宣布自己要做全天下人的大皇帝。原本许下的,在事成之后,将赵延寿扶植为儿皇帝的承诺,则直接吞回了肚子当中。
  赵延寿出了大力,却没捞到应得的好处,心中难免有些委屈。但好狗就是好狗,绝不会记恨主人。契丹人被刘知远挤出中原之后,赵延寿很快就忘记了所有不快,再度战斗在了阻挡大汉兵马北上光复领土的第一线。
  而辽国新任皇帝耶律阮,也从契丹人上次被迫退出中原的现实中,汲取了足够的教训。不再一味地想着武力征服,同时也从人心上开始下功夫。为了表明他不光是契丹人的皇帝,以前耶律德光开创的一些怀柔措施,都得到了成倍的加强。作为汉人中最忠于大辽的表率,赵延寿被赐予了大丞相、南院枢密使、燕王等一系列高官显爵,以图鼓励其他人效尤。
  前一段时间,汉军迟迟无法与杜重威之间分出高下,其中主要缘由,就是赵延寿带领幽州的兵马给杜重威助拳,并且不断向杜重威的老巢邺都输送粮草辎重。虽然后来郭威领兵将赵延寿再度打得落荒而去。但按照以往经验,只要此人没有死,早晚还会再咆哮着咬上门来。
  现在好了,赵延寿这条契丹人的忠犬,竟然被其主人给下了汤锅。消息传开之后,燕云十六州内,得有多少以其为楷模者,胆战心惊?那些一直鼓吹辽国乃天命所归,契丹人和汉人在大辽境内都会皇帝被一视同仁的北地大儒们,谁还好脸面继续信口雌黄?
  “末将斗胆,请陛下命令大军,重新开放邺都通往北方的道路。给城中百姓几天时间,出来砍柴和寻找吃食!”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估计刘知远差不多已经将喜讯消化完,大汉枢密副使郭威小声提议。
  刘知远不愧为马上皇帝,双目当中,顿时精光四射,“你是,你是劝朕利用混在百姓中的邺都细作,故意将赵延寿被卸磨杀驴的消息传入城内,乱杜重威等辈之心?”
  “正是!”郭威点点头,大声回应。“杜重威在邺都经营多年,城头上的防御设施非常齐全,其麾下爪牙也颇为忠心。而城中的契丹人和幽州军汉,也一直坚信辽酋一定会派更多的兵马前来争夺邺都!”
  “嗯——!”刘知远低声沉吟,神情好生犹豫。
  眼下被汉军包围在邺都城内的,除了杜重威本部爪牙之外,还有一部分奉命从辽国南部赶来助阵的契丹将士,以及前一段时间被郭威击败后逃入城内避难的“燕军”。这些人都有家眷和亲朋在幽州,特别是几个燕军将领,原本就是赵延寿的心腹,与赵家人之间早就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正如郭威所分析,邺都城内守军虽然已经彻底被打残了,却依旧没失去坚守到底的信心。契丹人两度攻入中原,先后灭掉后汉和后晋的“辉煌”战绩,令守军坚信,只要辽国的大队兵马一到,大汉国就会重蹈后唐与后晋的覆辙。而如果他们放弃抵抗投降大汉的话,非但留在燕云各地和塞外的家人会受到牵连,等下次契丹人南侵之时,他们本人也会在劫难逃。
  所以,将赵延寿被满门抄斩的消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传进城内,绝对是一记杀招。非但城内的“燕军”将士,会立刻陷入混乱。杜重威手下的那些铁杆心腹,也会豁然发现,跟着主将去投靠辽国,前程未必会有多美妙。
  但是,杀招归杀招,杜重威主动开城投降的结果,却非刘知远所乐见。俗话说,打虎不死必受其害。杜重威是石敬瑭的妹婿,后晋国曾经的柱石之臣。在军队和朝堂上,都有很多知交故旧。如果他主动派使者出城来请降,为了减少自己一方没必要的伤亡,就必须赦免他的死罪,并且授予他一个极高的官职。而万一今后他暗中再积聚起元气,拉拢起一伙门生故旧作乱,大汉国就又要遭受一次重创!
  反复权衡良久,刘知远再度抬起头,试探着跟郭威商量,“你确信赵延寿被诛的消息属实么?万一,朕说万一,万一消息是契丹人故意放出来迷惑我等的,朕此刻下令停止攻城,岂不是又给了守军喘息之机?而即便消息属实,万一杜重威在我军放开北侧通道之时,果断弃城而走,朕岂不是放虎归山?!”
  “杜重威不敢弃城。”郭威想了想,决定先从第二个假设说起,“导致赵延寿被杀的最重要原因,是此人麾下的兵马先前折损过半儿,对契丹人来说,已经并非不可替代。而杜重威如果失去了邺都,在契丹人那边,就彻底失去了立身之资,将来的下场恐怕还不如赵延寿!”
  “那是自然,胡虏何时讲过道义?他们看重的只有实力!”虽然本身出于沙陀族,却不妨碍刘知远以纯粹的中原人自居,将契丹人的禽兽行径嗤之以鼻。
  “至于消息真伪,末将先前说七成以上,是因为末将自己派往北方的细作尚未返回军营。但细作们通过各种途径传回的消息,以及商贩当中传播的流言,已经反复证实了赵延寿全家遭了灭门之祸。”稍稍停顿了一下,郭威非常自信地补充。
  “当真?你竟然如此有把握?!”刘知远依然不太想给杜重威投降机会,笑了笑,故意质疑。但是,还没等郭威做出解释和保证,他就立刻跳了起来,指着郭威的胸口大声狂笑,“朕明白了,是你干的。是你派人使了手段,弄死了赵延寿那狗杂种!哈哈哈哈哈,郭威啊郭威,刚才还说自己才能有限呢,连反间计你都能使得出来,这天底下,哪里还有你不懂的东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七章 仕途(六)
  知道老哥哥今天需要发泄,所以郭威看见刘知远的表现明显失态,也不出言劝阻,只是笑呵呵地站在帅案前,笑呵呵地耐心等待。
  民间有云,头二十年看父敬子,后二十年看子敬父。老哥哥刘知远纵然身为九五至尊,恐怕也难免俗。这辈子从小兵一步步登上皇位,再大的风浪都见识过,人世间的奢侈与繁华也都享受到了极致。但到头来如果后继无人的话,心里终是有意难平。
  文武双全,睿智仁厚的刘承训已经病入膏肓。二皇子刘承佑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个有道明君。已经接近花甲的年龄,想要再有第三个继承人,恐怕求遍漫天神佛也未必能够如愿。况且以李后家族的强势,怎么可能准许一个别姓女人生的儿子威胁到刘承佑的储君之位?
  想到这儿,郭威不禁暗暗庆幸起自己的境遇来。发妻柴氏虽然去世得早,却给自己留下了两儿两女,还有一个文武双全的养子。长女郭枫已经嫁入史家,甚得公婆喜欢,丈夫宠爱。剩下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虽然都未成年,但在侄儿兼养子柴荣的言传身教下,都学得知书达礼,为人处事从容大方。更难得的是,这几个孩子彼此之间互敬互爱,很少起什么争执。平素在汴梁城中,也绝不跟其他纨绔子弟厮混,更不会打着自己的旗号招摇过市……
  正想得开心之际,耳畔忽然又传来了刘知远沙哑的声音,“好,好,你刚才说得对。失去了邺都,杜重威就失去了立身之本。现在死和将来死,已经没太大差别。朕没必要为了一个脱了毛的野鸡,平白耗费弟兄们的性命。朕准了,朕准了你刚才的提议,命令弟兄们让开邺都北门,准许城内百姓出来樵采三日,不,三日太短,樵采五日。五天之后,朕再重新把邺都围困起来,问那杜重威到底是战是降?”
  “遵命!”郭威迅速收回心神,肃立拱手。
  “先别忙着去干活!”刘知远显然非常高兴,伸手做了个阻拦的姿势,笑着喊道,“难得听到个好消息,你坐下陪老哥哥我乐和乐和。唉,没当皇帝之前,总觉得当皇帝真好啊,一言九鼎,出口成宪。全天下的事情都得我一个人做主。真的当了皇帝,才知道,这活真不是人干的,想找个兄弟说说话,都几乎没了可能!”
  “陛下言重了!”感觉到刘知远心中的落寞,郭威笑了笑,顺手从帅案旁抄起了一个锦墩,在侧对着刘知远的位置摆好,随即干脆利落地坐了上去,“陛下是真龙天子,末将等俗物,岂敢没事儿前来相扰,万一……”
  “狗屁!”没等郭威把话说完整,刘知远大笑着打断,“狗屁真龙,这话也就拿去骗一骗平头百姓。你说说咱们俩,这辈子见过多少真龙被凡人割掉了脑袋?怎么可能还相信这种荒诞……”
  话说到一半儿,他又自觉坏了口彩。顿了顿,迅速将话头岔向别处,“况且你也不是外人,总是能知道朕在想什么。朕麾下这么多文臣武将,你是唯一知道朕恨不得赵延寿马上去死的,唯一知道用反间计割了他脑袋之人!”
  “此计乃末将麾下谋士王峻所出!”郭威不愿意贪他人之功为己有,观察了一下刘知远的脸色,笑着汇报,“具体执行的是……”
  “蹲在屋子里出主意谁都会,真正能把事情办成了才是本领!”刘知远有些兴奋过度,根本没有耐心把郭威的话听完,就再次出言打断。“况且对手远在塞外,不豁出去足够的本钱,不抱着必死之心,怎么可能达成所愿?你这回花了不少钱吧,回去找人从宽上报。朕不叫兵部与户部审核,这笔钱,朕从内库里给你补上!”
  “多谢陛下!”郭威被说得心中发暖,拱了下手,继续低声补充,“钱倒不用陛下出了,花销不算大,也并非末将……”
  “诶,此言差矣!你为国做事,朕岂能叫你自己倒贴?”刘知远立刻假装虎了脸,第三次大声打断,“况且谁不知道你郭家雀儿是个清官儿?平素俸禄根本不够花,还得让大郎替你往来江南贩卖茶叶!对了,大郎呢?朕也有好一阵没见到他了,他从江南回来没有,可有意出仕?”
  “谢陛下恩典!大郎已经回来了,最近几天应该就在汴梁!”听刘知远问起自家侄儿兼养子柴荣,郭威立刻放下正想说的话头,满脸自豪地回应,“末将让他往来贩卖茶叶,并非单纯为了赚钱补贴家用。陛下您也知道,茶叶那东西,以吴越和荆楚最为便宜。而想卖出高价,就必须前往塞外才行。这一来一回,江南和塞外的道路就走全了。今后陛下若是准备一统九州,大郎刚好能在军前替陛下做个开路先锋!”
  “你真是个有心的!”刘知远闻听,心中大为感动。点点头,正色说道:“满朝文武,这时候都想着怎么能加官进爵。就你一个,已经开始着手打探江南和塞外的路径和地形了。唉!若是朕身边再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又何愁九州不能一统!”
  “末将一直记得,当年陛下对末将和常克功两个所说的话。既然我等不幸生于乱世,受尽国破家亡之苦,就让乱世在我等手中彻底终结!”郭威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回应。已经布满风霜之色的面孔,此刻竟然因为激动而泛起了浓郁的殷红。
  “你,你居然现在还记得?”刘知远先是愕然地瞪圆了眼睛,随即,扶着帅案站起,嘴唇微微颤抖,“你,你居然到现在还没有忘。朕,朕自己,自己都差点儿就想不起来了。朕,朕……”
  当年他亲眼目睹诸侯混战,生灵涂炭。却因为人微言轻,管不了任何事情。心情郁郁难解,在军帐内借酒浇愁。恰巧郭威和常思两个前来看他,冲动之下,他就当着二人的面儿对天立誓,这辈子一定要想办法结束乱世,重整河山!
  时隔这么多年,当初的豪情壮志,早就被现实撞得支离破碎。刘知远自己都没勇气再想起来了。却万万未曾料到,居然还有人会将自己当年酒醉后的疯话记在心里,居然还有人会为了这个梦想在默默地坚持!
  “末将不敢忘,常克功也没忘!”认真地看着刘知远的眼睛,郭威的表情像二十出头的年青人一样激动,“末将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让陛下的大汉,变成当年的大汉,而不是只占据了区区一隅。常克功也是一样。我们两个这辈子在一起谈的最多的,就是领兵北征大漠,封狼居胥!”
  “封狼居胥,封狼居胥!”刘知远喃喃地重复,三兄弟比肩而战的岁月,一下子在记忆里变得无比清晰。勇悍且冲动的自己,多谋且敏锐的常思,冷静且谨慎的郭威,三兄弟互相扶持,彼此支撑,从都头一步步爬上指挥使;从指挥使一步步爬上节度使,枢密使、汉王;从河北、河东、一直到旗指汴梁……
  眼皮渐渐泛起微红,此刻的大汉天子,从高高在上的神龙,彻底变成了人类,“克功现在还好?你们两个最近可有书信往来?朕,朕有时候,也觉得,前一段时间对他过于严苛了!”
  “暂时去地方上任职,未必不是克功心中所愿。至少,可以让他觉得不再亏欠石家!”郭威终于成功地把话头引到了常思身上,想了想,很是认真地回应。“他那个人你也知道,表面上看去好似心黑手狠,事实上最为重情重义。石家小儿没被鬼使神差被送到他面前还好,他还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既然已经送到他面前了,他就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东西去死。所以,陛下将他赶出朝堂也好,故意冷落他也罢,他都甘之如饴!”
  “这混账东西!”刘知远咬牙切齿,低声唾骂,“他想保那小东西的命,直说就是!何必弄出这么多花样来?朕,朕又不是不通人情,朕,朕……”
  说着,说着,他声音就又开始变低,最后几不可闻。现在已经把皇帝位置坐稳了,他当然觉得前朝二皇子的死活都无所谓。而当初,大军尚未成功进入汴梁,他又怎么可能放着一颗有利的棋子不去掌握,放着一个巨大的隐患不去清除?
  “此番除去赵延寿,克功在其中居功甚伟。末将的细作,是藏在常家的商队出的塞。他的心腹谋士,几个月来一直冒死藏在上京,与末将麾下的细作同生共死。而打点契丹权贵,替韩家兄弟谋取南枢密使官爵的钱,也是克功所出。”看看火候已经合适,郭威终于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话。
  老兄弟常思精明强干,有他在朝堂上,便可以替自己和杨邠等人分担许多麻烦。而没有他在,无论杨邠、王章还是自己,遇到苏逢吉、白再荣、郭允明和众多国舅们,每每都觉得力不从心。
  此番常思立下了大功,又恰逢刘知远也念起了旧情,正是将其重新拉回朝堂的最佳时机。所以郭威一整晚上费尽心思,始终在将话头往此人身上引。始终在试图让刘知远明白,常思对大汉没有任何二心,将他弃置于泽潞那偏僻贫寒之地,绝对是大汉朝廷的损失!
  正如他心中所愿,刘知远果然被说得意动,手捋胡须,低声沉吟,“嗯,怪不得能如愿除掉了赵延寿。常家富可敌国,克功多年来又周旋于虎狼之间。有他出手,自然事倍功半!不过……”
  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已经到嘴边的话,又被他吞回了肚子当中。有自己在,自然能压得住常思,压得住郭威和史弘肇,而万一哪天自己不在了,以承佑的年青与冲动,怎么可能斗得过一群老狐狸?
  况且常思为了报答石重贵当年的善待之恩,居然连自己都敢骗。将来等承佑做了天子,以他的老谋深算,再加上他与郭威、史弘肇等人的交情,怎么可能会把承佑放在眼里?
  “陛下连杜重威这种军中老将都能放过,又何必在乎一个手无寸铁的黄口小儿?”隐隐地感觉到了刘知远又开始犹豫,却不知道具体原因。郭威斟酌了一下,低声劝谏。“况且克功所求,只不过是让那石家小儿不死。将其接回来,高官厚禄养在汴梁,总好过流落民间,让某些人天天惦记着。”
  “嗯,汝言甚是!”刘知远看了一眼郭威,敲打着桌案缓缓坐下。心中兄弟情义,迅速让位于帝王权谋。常思如果重归朝堂的话,苏逢吉、李业等人肯定不是对手,自己刚刚费尽心思建立起来的新老平衡就会再度被打破。所以,就必须在众多老臣当中,再挪走一个人,以免老臣子们的势力尾大不掉!
  正冥思苦想,该把哪个老臣与常思调换一个位置的时候,忽然间,外边又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跟着,国舅李业惨白着脸,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不待刘知远发火,噗通趴倒于地,大声哭嚎:“陛下,陛下,不好了。太子,太子他,他薨了!”
  “你,你说什么?”刘知远腾地一下从帅案后蹦起,双目圆睁,手指李业,身体来回摇晃。
  “二皇子派人送来急报,太子,太子承训,薨,薨了!”国舅李业双手扶地,眼泪鼻涕滚滚而下。
  “老天——!”刘知远仰面大吼,声音悲愤而又凄凉。短短一个下午,经历了失望、恼怒、大喜和大悲,他的心脏再也支撑不住。猛然间嗓子眼儿一甜,鲜红色的血液顺着嘴巴喷涌而出。
  “陛下节哀!”大将郭威见势不妙,赶紧一个纵身跳过帅案,双手将刘知远紧紧搂住。哪里还来得及?只见大汉天子刘知远双目紧闭,面如死灰,身体如剔除了筋骨的烂肉般,缓缓瘫软。
  “姐夫——!”国舅李业也大声悲鸣,连滚带爬凑上前,双手搬住刘知远的肩膀左右摇晃。还没等用上力,已经被郭威一脚踢出了半丈远。
  “来人,包围中军帐,不准走漏任何消息!有敢动摇军心者,诛族!”枢密副使郭威,此刻终于露出了几分悍将模样。瞪着通红的眼睛,厉声喝令。
  “郭将军?是!”听到动静冲进中军帐的亲兵们先是一愣,旋即齐声答应。
  “不要都去,留下几个人听令。火速去请太医,国舅积劳成疾,吐血晕倒,让他们赶紧过来救治!”郭威双手将刘知远横抱在胸前,绕过帅案,用脚狠狠踩住国舅李业,“让杨相,王相,还有三品以上文武,速速来中军议事。就说赵延寿死了,我军需要立刻改换战术!”
  “苏逢吉,你莫走。去安排个可靠的人,入城劝杜重威投降。就说赵延寿已经被辽国卸磨杀驴,他若是不信,尽管派人去北方打听。皇上给他五天时间,如果五天之内,他肯献城投降,只夺兵权,不杀一人。他的官爵也可如旧,子孙亲朋皆不受任何牵连!”
  第八章 麋鹿(一)
  北风卷地白草折。
  太行山区虽然不属于胡地,冬天的滋味一样不好受。呼啸的朔风夹着雪粒子,从遥远的塞外长驱直入,吹断树干,压垮房屋,将身体不够强壮的野兽冻成一具具硬梆梆的尸体。
  这种鬼天气,绝不是赶路的好时候。当地的山民早在半个月之前就躲进了土坯屋或者窑洞中,用钉了厚厚一层稻草的木板封死门窗,然后在房间里点上一个偌大的火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露头。
  然而,在通往陵川城的山路上,却有万余名壮年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而行。山路上的积雪被人脚踩得又硬又滑,稍不小心,就会直接滚到路边的深渊里去,摔个粉身碎骨。北风则冷得就像万根钢针,稍有懈怠,在山路旁的野树下歇上一歇,就有可能被活活冻成一具僵尸!
  “老天爷啊,你没良心咧!”
  “狗日的老天,狗日的契丹人,狗日的郭家雀,狗日的慕容野驴……”
  “该死,全都该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侥幸暂时还未摔死或者冻死的汉子们,将脖子缩进短褐里头,骂骂咧咧的继续向前走。他们身上的短褐大多数都是葛布所做,沾上雪水之后,再被风一吹,很快就变得又冷又硬。而更多的雪粒子,则层层叠叠的黏在短褐表面,将整个人装饰得银光闪闪,就像一具具可以移动的土偶木梗。
  也不是所有人都在冰雪的铠甲下苦苦挣命,队伍正中央,就有十几个身穿锦袍,头戴狐狸皮帽子的家伙,个个看上去生龙活虎。他们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无论江湖辈分还是行军打仗经验,都比其余的人超出甚多。所以其余的人可以冻死,饿死或者掉下山谷摔成肉泥,他们却连寒毛都不能少一根。
  “老三,老五,给我传下令去,都他娘的闭嘴!万一引起了雪崩,大家伙今天全都得埋在这儿,谁都逃不了!”策马走在队伍正中央,衣着最光鲜的一名汉子,忽然扭过头,冲着身边距离自己最近的两名穿锦袍者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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