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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御史 第63节

  “回皇上,是臣家中亲眷托人送信回京。”
  “行了。”皇帝随手将信丢至一旁,“允你休沐七日,解解哀思。至于解官丁忧的事,不必再提。”
  王焕急忙开口:“皇上,万万不可啊。”
  皇帝合眼回躺:“没什么可或不可。南陵路途遥远,即便八百里加急,信送到时,人也已入土为安。何必折腾这一遭。真要为父母守孝报恩,朕可准你着素服出入宫闱。下去吧。”
  张湍双眼通红,叩首陈情,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哀声祈求皇帝能收回成命。
  皇帝眉头紧锁,摆了摆手。
  孙福禄会意,强行将张湍搀起,劝他趁早离开。天威难测,一旦龙颜大怒,莫说夺情之事,恐怕还会牵连王焕王大人。
  张湍悲愤交加,忍而不发,拂袖奔走。手足无措间,欲要闯宫离去,却被拦在内廷门前,不得离去。王焕看他已举止失常,更是不忍规劝,只能挺着一副朽骨,拉扯着他,免得他惹出什么不可转圜的事端。
  看着老师忧心劳力,张湍怨尤愧恨,却是无可发泄。最后身撞宫墙,恨不得将这堵红墙撞得粉碎,再圈禁不住他。
  可这宫墙如斯牢固。
  他贴着宫墙,慢慢滑坐在地。
  泪水再忍不住,夺眶而出,缓缓滴落。
  王焕看着他,悲恸不已,弓着腰探身过去,将学生揽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后背。
  “王世伯。”
  男子在王焕身后低唤,王焕回眼看去,现如今能够随意出入宫廷、又有他家中世交的男子,除却薛岸还能有谁?
  “我当是谁,原是世伯的得意门生。这是怎么了?”薛岸先是轻笑,随即好奇在旁蹲下,头颅左探又探,自王焕衣袖间隙瞧见张湍面容,讶然惊呼:“状元郎这是遇见什么难事?怎么还哭了?”
  张湍无心与他周旋,轻手推开王焕,手掌按上宫墙就要起身。
  薛岸又道:“看着一双眼睛,红成这样,叫却愁见了定然心疼。”
  张湍动作一滞,犹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顾不得什么礼数,急声问道:“薛公子手中是否是有自如出入禁宫的令牌?”
  “有,但可借不得你。”
  王焕叹道:“子湄,且看在我的面子上,帮一帮舒之。”
  “世伯说笑。堂堂次辅尚且无能为力,我一介草民又能有何作为?”薛岸似笑非笑,“但我却知道,无论何事,只需求一求公主,便没有办不成的。”
  张湍默了片刻,转身向海晏河清殿去。
  薛岸在其身后遥遥喊道:“张状元,错了。公主动身去往重锦寺为皇上祈福,人不在海晏河清殿内。此刻鸾车就在宫门外,跑快些或还能赶上。”
  张湍刹住脚,拎起衣摆便向宫外奔去,王焕要跟上前,却被薛岸拦下。
  “内廷宫门落了锁钥,他出不去,我得去帮他叫一叫门。”王焕似是解释,又似喃喃自语,抬脚就要跑去。
  薛岸幽幽回道:“世伯不急,愚侄来时便将门叫开了,侍卫不会拦他。倒是世伯,上了年纪可得爱惜身体,几日不见怎就拐了?”
  “你这性子。”王焕安下心来,不由感慨:“你要帮他,又何必气他。”
  “谁要帮他?我不过来寻个乐子。世伯瞧不上愚侄,却对他关爱有加,叫他推了撞了也没脾气。”薛岸嫌道,“走吧,愚侄送世伯回文渊阁,免得回头薛慈知道我对世伯不敬,再与我发鬼脾气。”
  日再沉几分,薛岸搀扶王焕向文渊阁缓缓行去。
  张湍一心见赵令僖求情,全顾不得其他,一路狂奔。皇宫太过宽广,他只觉这条道路好似没有尽头,愈发焦急。
  待跨过内廷宫门,遥遥望见皇宫大门敞开着,门前停有鸾车仪队。他远望见赵令僖身披淡黄衣衫,服色素雅,全不似往日明媚张扬。
  赵令僖在他视野之中,缓缓登上鸾车。他脚步又快了些。
  忽而,与另一道身影靠近鸾车,身披百纳僧衣,长身肃立。鸾车门帘敞开,赵令僖向外探看,莞尔微笑,张了张口,不知说些什么。那僧衣和尚随即单掌行礼,踏上脚凳,三两步便探入鸾车。
  门帘落下,一声高喊,响彻宫门内外。
  “启——程——”
  他还在远处,还未赶上。
  车轮滚滚,扬起微尘,没入远方。
  他仍在奋力追赶,可等他奔至宫门下,被侍卫长枪挡在门内时,那鸾车仪队已没了踪影。他穷尽目力,也难望见。
  灰云酝酿了整日,至阳光全数消失,方将腹中冰雪吐出。
  这一年初雪,就这么缓缓飘落在她离去的路上。
  雪花贴上他的面颊,很快便被体温融化,他灰心丧气,几乎一步一顿,在落雪中前行。他的腿脚麻木了,双手也麻木了,五官面颊也麻木了。
  蓦然,他笑了一声。
  满是绝望。
  ……
  鸾车内,赵令僖忽然想起,自己匆忙离宫,未曾嘱咐殿内宫人照看张湍,遂扯开车上窗帘。冷风倏地钻入帘内,带入几朵雪花,落在她的鬓上。
  “下雪了。”她惊喜道,“今年的雪来得早。”
  无念微笑道:“瑞雪兆丰年。”
  她抬眉瞥他一眼,随即向驾马跟在车旁的崔兰央喊道:“阿兰,派个人回宫,告诉张湍说我过几日再回。记得差人去取尚衣监给他和樊小童新裁的冬衣。”
  崔兰央拱手领命,即刻将此事安排下去。队中两人策马离队,折返回京。
  马车悠悠向前,她放下窗帘,回看车内,见无念已合上双眸。车内灯光照下,肌肤不似白日看着那般净白,五官却较白日更加俊朗。
  她存心逗弄,含笑问他:“小和尚,你困了?”
  无念回说:“路途遥远,公主若觉无聊,小僧可授公主静心经文。”
  “你在念经?念出声来让我听听。”
  无念微启双目,低声吟哦,阵阵梵音清净微妙。
  她倚靠软枕仔细聆听,试图分辨,却辨不出经文字句,再听着听着便沉沉睡去。
  ? 第77章
  重锦寺坐落在高山之巅,寺庙藏身烟雾,金顶早已披上银霜。
  鸾车停在山脚,皇后与赵令僖一前一后,徒步登山。长队如龙在山间盘旋,次鸢搀扶赵令僖,一步一摇,艰难前行——这才刚至山腰。山风冷冽,但她额间却生细汗,疲惫时,她抬眼向前望去,无念仍在前方,脚步平稳,不紧不慢。
  她捡起枚石子,向着无念后脑砸去。
  无念停步,那枚石子并未飞出多远,在距离无念丈许远的地方便坠落在地。她属实没有多余力气抛掷石子。
  皇后踢到这枚石子,无奈叹道:“却愁,佛门圣地,莫要胡闹。若是累了,便叫队伍停下休息休息。”
  “母后,你竟也不觉累的吗?”
  皇后笑说:“母后常年在云崖斋修行,已经习惯了。无念小师父亦是时常上下山,才能健步如飞,不觉疲累。却愁养在深宫,近处有轿辇,远行有鸾车,凡事无须亲力亲为,此刻觉得劳累才属常理。若不觉?????得累,反倒是件怪事。”
  护卫送上小凳供她坐下休整,次鸢、次雀围在近旁替她捶腿捏肩,松活筋肉。她抬脚踢开脚边碎石,忽然想起在那无名山上,山火起时,张湍怀抱着她,艰难穿行在山林之间。自行登山便已如此疲累,他带着伤,抱着自己走那样远的路,难怪会累昏过去。
  休息一炷香后,皇后抬了抬手,吩咐继续赶路。
  她仍是疲惫乏力,赖在小凳上不肯挪动。皇后无计可施,只好下令再休息些时候。无念却上前来道:“山中天气变幻莫测,现在山中已是寒冬时节,一旦落雪落雨,冷风一吹,山路上了冻便难行走。安全起见,请皇后娘娘下令继续赶路。”
  皇后看着赵令僖,左右为难。
  无念再道:“皇后娘娘随队先行,小僧守在公主身侧,等公主歇好,再引路回寺。”
  “却愁,你意下如何?”
  “好主意。”她坐得更加安稳。
  一半队伍随皇后继续登山,另一半队伍留在山腰,等候赵令僖休息。崔兰央亦留在此间,扶着一根光秃秃的树干,仰面向上望去,见树尖直插云霄,不由赞叹一声。
  又歇一炷香后,无念见她仍无动身打算,再看天色阴沉,默默自袖中取出一颗念珠,于无人处将念珠碾碎。少顷,忽有野兽低吼之声在林中传来,禁军将士万分警惕,看着四周林中动静。
  崔兰央当即拔剑,护在赵令僖身畔。
  “山中有猛虎。”无念低声道,“请公主下令前行。队中人数众多,一旦开始移动,猛虎便不敢靠近。”
  “猛虎?”她两眼一亮,“阿兰,猎虎。”
  无念面上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双眉一拧道:“公主为求皇上康健,方来重锦寺做道场法事,倘若两手染血,血煞冲道场,恐怕祈福不成反添灾殃。更何况,佛门之下,不可杀生。”
  崔兰央兴致勃勃,却叫他这一番话搅了,同时觉得这和尚言之有理。
  赵令僖颔首道:“言之有理。启程上山。”
  队伍终于启程,在山路间穿梭。她攀着崔兰央,脚步沉沉向前行进,看着前方无念挺直的脊背,频频喘息道:“什么血煞冲撞。阿兰,等下山时,一定要将那只老虎从林子里揪出来。”
  无念脊背僵直,平生头回咬牙切齿。
  山寺亭亭,立在峰尖,唯有一道险峻陡峭的青石台阶通向金顶主殿。禁军将士被留在石阶前,无念在前,赵令僖在后,崔兰央及庄白二人紧紧跟随,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背影,只怕有何闪失。
  皇后已在主殿等候,另一老僧安坐佛案旁侧。
  崔兰央先入殿内,引燃三株清香,奉于赵令僖手中。赵令僖持香随意拜过后交给崔兰央。老僧敲磬,震鸣声在殿内回荡。
  “老衲弥寰。二位贵人登山辛苦,寺中备有斋饭,今夜休息一晚,明日一早便开道场。法事开始,便不能停,届时辛苦二位了。”老僧声色沉闷,似是铜铃裂隙被封,摇晃时闷声作响。
  听来很不舒服。
  她应了一声,又小心翼翼步下台阶。
  重锦寺斋饭倒是令她出乎意料,房内陈设亦是颇费心思。屋中烧炭取暖,炭火烟气几乎细不可见,两床被褥铺着,用料柔软细腻,其内棉花蓬松软和。崔兰央查看一番,奇道:“京城一些大户人家,冬日里怕都没有这样上乘的炭用。”
  她随意笑笑,与天家往来的寺庙,岂会短缺银钱?
  这晚睡得安稳,山中一夜风雪未能侵入房中半分。晨起鸡鸣,天幕仍是漆黑一片,皇后侍女早早唤她起身。她迷迷糊糊又睡了半盏茶的功夫,待次鸢捧来温水,方睡眼惺忪起身梳洗。
  法事自寅时天未亮便开始,山林中藏有蒲团,待法事开始,四面八方的林中传来唱经声。她打足精神,依照弥寰所述,配合法事。至傍晚,法事停下,林中僧人仿佛突然之间消失无踪。
  她与崔兰央说起此事,二人皆觉奇异,欲一探究竟。她找人问明无念居所,去寻无念答疑解惑。
  无念所住小院在次峰,由主峰去往次峰,需过一条吊桥。崔兰央站在桥头,看着悬于两峰之间随风摇摆的桥身,再看桥下重云叠雾的万丈深渊,忧心万千,于是提议由白双槐过桥传召无念至主峰回话。
  她在桥头遥遥望去,对岸云雾缥缈,如在蓬莱。
  不等白双槐请命,她先行上桥,于山风中一步三摇走向对岸。
  次峰小院是间土墙茅屋,外围篱笆。她刚推开柴门,一声沉闷呜咽自她身后响起,好似昨夜登山途中遭遇的猛虎。她攥紧双手回头看去,一只白老虎正双腿前伸,身子后拉,脑袋压低,血口大张,呼出长长哈气后塌下腰身,团卧在近旁干草堆里。
  她盯着老虎。
  白虎亦盯着她,两只眼睛是如天穹般的淡蓝。
  一人一虎,静静对望,直到茅屋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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