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谷

  祐里站在一扇铁门前,脸色十分难看,但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按响门铃。
  「来了⋯⋯哦,是神内学长。」英二从铁门后探出头来,确认来人之后,将门板推开。祐里走进玄关,看着英二身上的背包。
  「抱歉,学长,我刚好要离开了,下次再一起聊吧!」说着,英二朝屋内的佐原挥了挥手,穿上鞋子,侧着身从祐里身旁离开。
  大门关上后,屋内恢復成一片寂静。佐原站在客厅里,手上拿着两个杯子,和祐里对望。
  「进来吧。」他拋下这一句,便走进厨房。祐里这才脱掉鞋子,踏上木製的地板,朝矮桌走了过去,坐在靠墙的那一边。佐原清洗完杯子后,便到书柜前拿了几本漫画,回到祐里面前,也坐了下来。
  墙壁上的掛鐘发出了声响,阳光的角度几不可见地偏移,但桌边的两人一人翻着漫画、一人凝视着桌面,都没有开口。佐原拨到一旁的瀏海在他翻页时往下坠,往他脸上打上一道薄而浅的阴影,突如其来的动作让祐里移动了目光。
  几乎就在他看向佐原的同时,对方闔上书本,站了起来。
  「我去泡咖啡。」他简短地说明,转身走向厨房。
  「我本来想逃跑的。」他一转身,祐里便突然发话,但只说了一句,又陷入沉默。
  佐原低头看着这样的他,叹了一口气。
  「我对你知道得太少了,先让我从了解你开始吧。你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背负了什么、扮演着什么角色,都说给我听吧。」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但是我渴了,我先去给我们弄点喝的,回来再听你说。」
  这么说完后,他便逕自走进厨房。没过几分鐘,房间内就飘散着熟悉的咖啡香气,既温暖,又柔和,让祐里一想到最糟的结果是再也闻不到这个气味,就打从心底感受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助与害怕。但他不能将这些说出口,因为这都是他自己造的业。
  佐原端着两个杯子回到座位,将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
  「小心烫。」
  祐里伸手接下,犹豫了一下要从何讲起。
  「神内跟其他所有名门大家一样,都是黑白通吃的家族。」
  他这么起了头。在接下来的近一个小时内,他向佐原描述了父母的家族体系和事业、进入神内家以来的生活方式、作为实务学习参与过的工作、自己总是缺席的原因,以及实际上现在在他身上的责任。
  「父亲为了重新打磨我的意志,让我从灰色地带开始学起。我在那里学会了一些⋯⋯解决事情的方式。就算对各式各样的苦衷一知半解,我也不作他想地完成每件工作,对于这些决定所带来的苦难高高在上、冷眼旁观。因为我觉得,如果你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那这些人也可以;如果做不到,那同情他们也没有用。」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抿了一口咖啡,湿润已经变得乾燥的嗓子。
  「我后来才发现,这种把每个人的苦痛一概而论的想法,只能用天真无知来形容。知道这个事实以后,我不想为未来必须犯下的罪担负良心的谴责,于是放弃了努力当一个好人。然后,你举证你父亲的事就发生了。」
  佐原安静地倾听他每一个决定背后的动机。他的想法、思量,如今都一一摊在阳光下,像翻开一组两两成对的牌阵一样,和英二的叙述彼此对应,真相昭然若揭。
  大致听完后,佐原才问道:「所以,你想看我会不会在原谅英二时,也顺便原谅你,才会故意让我看到你们私下来往,营造出他也是共犯的感觉吧。如果我没有原谅你,你就要从我身边逃走?」
  「是⋯⋯我本来想,如果行不通,我一毕业就去国外读书,从此离你远远的⋯⋯反正英二可以代替我陪你。我想你一定会原谅他的,因为你知道,错的不是他。」
  说着,虽然他尽力维持语气的平稳,眼泪还是无法控制地掉了下来。
  「但我还是想为所有的错误对你道歉。我不想失去你,你是唯一知道原本的我,也知道现在的我,但还是选择接纳我的全部的人⋯⋯」泪水一滴下来,他的声线就开始颤抖,语速也越来越快。「对不起,我总是这么任性,总是仗着你的温柔和偏爱⋯⋯一错再错。」
  看他这样吸着鼻子,桌子都被眼泪滴湿了,佐原再次站了起来。祐里在模糊的泪眼中看见他离开,顿时感到一阵毁灭性的恐慌,本想出声央求,但还没缓过气,对方就从书桌上拿了一包面纸回来。
  「一个有能力伤害别人、并且不会遭受惩罚的人,要选择不去伤害自己的敌人,我想是很困难的。我不想说什么当时你还小、不懂事,也不是想用这种理由为你开脱,但在这件事上,那是不争的事实。」
  佐原一边说,一边抽了几张面纸递给祐里。
  「⋯⋯但是把英二扯进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小了。」
  祐里一听到这句话,便马上把眼泪抹掉,说:「我知道,我会跟他道歉,真的⋯⋯很对不起⋯⋯」
  然而,他越说越发觉,自己除了道歉之外,没办法说出任何有意义的话。
  他不是有意要伤害任何人的。不,他的确有意伤害了英二。
  他会为这件事负责。可是,事情发生后的负责,又能挽回什么呢?能把被他染上血色的地方,恢復成纯白吗?
  请求他们的原谅?
  他有什么资格,在这一连串的失控之后,还恬不知耻地说出这种请求?
  「我会⋯⋯呜⋯⋯我会离你们远远的⋯⋯不会再⋯⋯不会再造成⋯⋯任何⋯⋯麻烦⋯⋯」
  所以,请⋯⋯
  止住眼泪,也把话都说完之后,佐原将他送到门口。
  「但是,你以前总是很不坦率呢。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决定来找我谈?」
  祐里一面穿鞋,一面小声地回应道:「有人⋯⋯阻止了我继续犯错。」
  佐原听不太明白,但想来应该是好事,便没有继续追问。当祐里走出大门时,他突然想起了桌上半满的咖啡。
  「咖啡⋯⋯下次再来喝吧。」这样说着,他送走了祐里,铁门又重归紧闭。
  祐里在倾满斜阳的走廊上前进,这风景太过饱满,像一颗即将过熟的果实,但祐里心里知道,他只能经过,不能採摘,因为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一瞬间,眼前闪过了家里阴暗的长廊,他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向天空。
  「真是美丽啊。」他失神地低语,想起了刚才佐原问的问题。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那天晚上,在那老旧的房子里,歇斯底里的自己,以及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伸出手来,握住他手中点燃的打火机的白土。汽油的味道似乎又盘绕在空气中,一旁是命悬一线的敌人,眼前是深不见底、逐渐扩大,直到他认为自己再也跨不过的裂痕。
  但是白土握着他的手不放,以沉稳的嗓音低声说道:「与你不同,我只是凡人,只有在你被自己的罪孽压断翅膀时,才能和你并肩而行。但与其这样,我果然还是更想看到,你在天空中轻盈地眺望远方的样子。」
  「⋯⋯才不是这样。一直以来,在我战斗的时候,你都在我身边⋯⋯」
  白土摇了摇头,弯下腰来,亲吻了他的指节。
  「不用担心,少爷。从今以后,就算你被敌人所围困,就算你的双眼被鲜血蒙蔽,我也会在地面上重复点燃火把⋯⋯为你指引方向。」
  本应燃起永不熄灭的业火的黑暗里,白土带着他,以不容阻挡的步伐,横越那道洒满碎玻璃的深谷,最终一起回到了被上弦月垄罩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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