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他心通?”崔瑛一愣,然后摇头道,“不是,只是一些看人的小技巧,师门称之为微表情,能大概看出这个人说没说假话而已。”
  崔瑛简单向叶知秋解释了一下什么眼神、瞳孔、面部肌肉之类的东西,那是他与班级里熊孩子们斗智斗勇时学会的。这些小吏再油滑也不过见识过一县之地,崔瑛只要观察一下他说真话时的反应,就很容易在他说谎时抓住他的表情破绽了。
  “你这一手……”叶知秋表情有些复杂难辨,“师门里谁都能学的吗?”
  “这是一门易学难精的课程,”崔瑛一看叶知秋的表情,估计皇后也提过相关的东西,但不太会,便含糊道,“只要感兴趣,多少会知道点。”
  说话间,尤湘将范家家主请到了县衙的小花厅,崔瑛临走前让张风跑一趟城外,跟范军镇范知远打个招呼,免得被人说过河拆桥。
  “范翁别来无恙?”崔瑛迎上前去,笑眯眯地拱了拱手。
  “崔小县尊一向可好!”范家家主两手随意一抬,稳稳地坐在座位上,连意思意思地起身都没做。
  “挺好,两季税完,今晨都已经送往州治去了,招等再来一批书吏,我就轻松多了。”
  范家家主眼角一抽,“卷子都阅完了?”
  “啊,术算卷好改得很,书判那东西,我又不要书吏考状元,写的东西能懂就行了,改得可不快嘛。”
  “朝廷选材都要张贴卷宗,以免民众议论纷纷,以为不公哦。”
  “嗯,”崔瑛坐到主位上,眼皮也没抬地说道:“虽然不是为国选材,但基本的卷子还是会贴出来的。”
  “呯!”范家家主手里的瓷碗一抖,“据传闻,昨晚县衙里……”
  “您也说是据传闻了,我烤点猪羊肉,犒劳一下衙役们,犯忌讳?”
  范家家主这才明白县衙里根本什么事都没出,今天这一出就是个请君入瓮。但一想到县城外还有范知远在,才的腰杆子又挺起来道:“崔小县尊,这六安县如今百姓也算富裕,今年您该有银清渠修路吧?”
  “混帐!”范知远听到这话,顾不得通报,三步连两步冲到厅里,抬手就给了那个范家家主一个大耳刮子。
  那家主也是五十往上数的人了,但论起辈份来也还是范知远的晚辈,被一耳光扇到地上,也只能认栽,低眉顺眼地肃手站在一旁,喏喏地不敢讲话。
  “军镇息怒,”崔瑛假假地劝了一劝,“事情还没问清楚,军镇怎么就动起手来了?”
  范知远可不想惹崔瑛,都不说他圣眷之隆,让皇后养子跟在身边当幕僚为他护航保驾,就他手里捏着酒精这样的治伤神器,就足以让范知远把他贡起来了。若是惹了崔瑛不高兴,这酒精不供给他这个军镇,而是送到京营或卖给其他州的军镇,他手下那帮兵崽子就能啸营给他看,更别提范知远最近对崔瑛操练衙役的法子非常感兴趣,正想法子套近乎,看能不能得到一星半点的传授呢。
  “你个成事不足坏事有余的蠢货,”范知远指着那个家主的鼻子骂道,“巴巴地与我家联个什么宗,哄得我爹真认了你这么个孙子,却不思为善乡里,真是毁我祖上清名。”
  范家一直是六安三家里被当枪使的那家,崔瑛征夏税时率先出头的是他家,最后捞的最少的也是他家,如今冯家只愁人手不够用,根本不敢扩大棉花种植;赵家得了葡萄酒的方子,对平地的兴趣不如排水良好的山地,如今正在准备葡萄架准备开春种葡萄呢。
  只有范家虽然得了炒茶的方子,却也就零星朝关外卖一点,他家又不会营销的方法,赚来一点羊皮驽马罢了,对现在手里的田地可不愿撒手,可惜错了法子,找错了靠山,如今算是把自己填坑里了。
  “崔县尊,这混帐犯了错,你大可秉公执法,该打打,该杀杀,我爹一生清正,再不会为他这样的混帐出头。”范知远恶狠狠地表态道。
  崔瑛从当班主任的头一天起,就知道,但凡家长说起“我家小孩就当自家小孩管,该打就打”的时候,这孩子一定不能碰,不是被打惯了毫无作用,就是家里溺爱过头只说场面话而已。
  “主犯是一定要罚的,”崔瑛先定个调子,“放火烧库,天干物燥的时候,一但烧起来至少得损伤二三百条人命,该是不道之罪,我会具写呈状,将主从犯人押入京城受审。”县令没有权利决定流刑和死刑,崔瑛说得合情合理,“其余人等只要清退非法所得,便可赎罪,不予追究。”
  “崔县尊仁慈。”范知远松了口气,只要别弄成破家的大案,他的亲族那边也就交待得过去了。
  这案子就这么顺顺当当的结了案,除了叶知秋又要写案情呈状,又要写信给皇帝太子说起微表情课程外,好似一切平静——除了范家。
  “按显德十六年官契,范家占田万顷,责令清退非法所得,以每年每亩三百钱赔偿债主,年内还清。”刚刚当上书吏的秦焕拿着判状到范家通知他们还钱,五年,每年每亩三百钱,上千万钱,逼得范家清退奴婢,卖田典屋,他们可不敢再卖出奴婢,给县衙里把柄了。所有仗了范家势得了好处的,如今都得一点点得吐出来。他们不敢埋怨县令手黑,只得将怨气朝曾经的依仗倾泄,整个六安范家,从此一蹶不振。
  不过冯家赵家却很开心,范家清退的奴婢都被他们雇来,男的在赵家搭葡萄架,女的在冯家轧棉花,除了欲哭无泪的范家人外,所有人都欢天喜地地度过秋收之后这一段收获的繁忙时节。
  崔瑛不再关心送上京城的三个人,庄充为什么愿意冒险,其他书吏是不是还有问题,他得赶紧整顿好书吏,然后趁着天还没凉下来,做好市政和农政工程,带着百姓们建设美好的六安城呢!
  第51章 面试
  前脚派了三个捕快送三个犯人上京,客客气气地送走范知远,后脚崔瑛便将录好的书吏选拔名单贴到了衙门外的告示栏。
  秦焕这两天有点心焦,他年纪大了,总不能老待在县学里吃皇粮,家里虽然还有几亩薄田,但父母老迈,娇儿弱子嗷嗷待哺,实在也不能让他在县学里空耗了。原先秦焕还能时常替人写写信,换些个钱补贴点家用,但如今这六安城里,十个孩子里能有六个会写点字。普通百姓的家书,也不要什么文采,小孩子写得甚至比他这个书生更合口味。
  不得已,他报名参加了县里的书吏招用考试,但听说县衙走了水,也有说都是传言的,众人的议论让他心烦气躁,袖了二十来个钱走出家门,四处走动,排解心中的焦虑。
  “哎,我说这肯定是虚惊一场吧?咱们县令是什么人啊?能让库房烧着了?”
  “哎,早知道我前一个月好好跟小张先生学学土地丈量了,你看,我要是这两题对了,也能进那个什么,面试。”
  “这个叫秦焕的真厉害哩,田亩题居然没错。”
  秦焕敏锐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四处一张望,原来自己正走到了县衙门前,一群穿着长衫短打的人混在一处,好像在看新告示。
  秦焕走近一看,方方正正一大张红纸,上面写着:“左侧名单人员通过笔试者,携考状于八月三十日未时到县衙东角门面试。”然后是一列列的人名,下面还有籍贯,祖父、父亲的名字,然后再最左边是一列放大标红的字“名单所示人员,如有齐衰亲内作奸犯科者黜落”。
  秦焕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仔仔细细地查了祖、父名讳,姓名籍贯,都没有错误,又小心地捏了捏让妻子缝在衣袖里的考状,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他这样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又不好意思和小娃娃一起算水泥帐的酸书生,能在县衙里当个体面些的书吏,挣些工食钱也就够了。
  崔瑛趁着新人还没入门的几天,将县衙里奸刁油滑的书吏清辞得差不多,甚至连六房的典吏都辞退了三个不能视事的,专等新人进门,立个好规矩。
  秦焕在八月三十一早,小心地拆出了考状,往袖里塞了几十文钱,捂着袖子到县衙东角门候着了。
  八月末的天气早已经转凉,东角门那里却早就候了几个头上还沾了露水的人,秦焕与他们互相看看,尴尬地一笑,谁也不知道要招多少个书吏,所有人都可能是对手,此时少说少错。
  半上午的时候,秦焕向不远处的脚店讨了一碗热水,泡着家里带来的硬饽饽,勉强吃下一点东西,然后又回到门前,焦急地等着日上中天。
  “吱呀”,东角门缓缓打开,走出来的是一个脸蛋儿圆圆,眼睛也圆圆的少年,秦焕认出这是张雷,算是崔县尊的亲传弟子,他们去乡村里授课的经验还是在他那里学的。
  秦焕作了一揖,低低地叫了一声:“张先生安!”
  张雷先是一愣,然后才绽开一个笑容道:“你来应聘啦,我觉得你可以试试宣讲的活计,很合适你。”
  然后他转头对门外的其他人招呼道:“快进来吧,先生正等着你们呢。”
  秦焕跟着张雷的步子穿过明显门庭稀落的前院,走进偏厅。
  “先生需要招的人员都在这里,”张雷指了指偏厅桌上的一张纸道:“工作要求都在上面,你们先自己看看想做什么,一盏茶后,一个一个进书房和先生面谈吧。”
  秦焕连忙凑到桌边,有四五份一样的说明,够他们围在一起看的了。一列工作名称,一列工作要求,一列工作待遇,条理清楚。
  秦焕最先看的,就是张雷刚才说他合适的宣讲的活儿,这份活需要两个人,工作是有事到各村通知事情,没事到各乡却做律法普及教育,因要在外跑,还有额外的补贴。秦焕心底一盘算,感觉这个活计虽然累点,却比较有钱。
  再来还有录状,每天只需要工作四个时辰,帮百姓录下状子,捎带一点调解的活儿。再下还有七八个各房文书的缺儿,事情要忙些,但胜在只在衙内行走,体面干净。
  很快就轮到秦焕了,他小心地跟着一个衙役出了偏厅,绕到花厅,厅里并排坐着崔瑛和叶知秋,今天的天有些暗,他看不清小县令的神情,只惴惴不安地行了大礼,“草民秦焕见过大令!”
  “嗯,起来吧,”崔瑛点点头,“你要任什么职位?”
  “宣讲,草民在乡里做了两个多月的夫子,自认为还是挺会讲话的。”秦焕红了脸,却勉强自己自吹自擂道。
  “那你讲讲怎么给百姓宣讲税法?”崔瑛提问道。
  秦焕稍稍想了一下,张口便是一段简单的童谣,然后才解释自己的意图。
  “行了,明天早上来衙里报道!”崔瑛只听了两句便听出了水平,点头应下了。
  “谢大令赏识之恩。”秦焕强抑着自己的激动,行了礼,快步走出门外,一溜烟儿就跑出了门。
  “行了,下一个!”
  ……
  衙里虽然事多人杂,但经过崔瑛的一番梳理,让几个老衙役带带新人,又给新人立立规矩,也就处理完了。八月刚过,天还不太冷,崔瑛终于将注意力放在建设工程上了。
  “今年入冬前预计修补三座桥梁,修一万尺的水渠。”崔瑛转头和叶知秋说道,“一起去看看?”
  叶知秋大概知道崔瑛又找匠户那边领头的人做些奇怪的东西了,好奇心起来,便跟着崔瑛走了。
  崔瑛到的地方叶知秋很熟,是烧水泥的作坊,但外面的地方摆放的东西,他就不太认得了。一群年轻的匠人在一起活泥的活泥,浇铸的浇铸,外面尽是脱了模的方形食槽,上宽下窄,而这石槽上两头是没有水泥的。
  “你这是要养马?”叶知秋疑迟道:“这食槽不行吧。”
  “不是,这是预制板,”崔瑛解释道,“只要将水渠挖到一定宽度,把这石槽沉下去就行,不用硬化水渠的边沿,不渗水,水也干净。”
  叶知秋观察到,做活的老百姓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意,水渠也拼得极快,一个穿着鱼皮靴的壮汉刚铲飞掉一铲子土,旁边两个青年便抬了一块晒干的预制板贴着前一块小心地放下,这一尺水渠便铺好了。
  不用在寒冷的时间长时间泡在水下,不用费一堆事砸硬渠坝,不过是挖挖土的事儿,一尺一块的预制板如今正在飞速的消耗着,感觉这一万尺的计划很快就完成了。
  “今年的徭役比较轻松一点,这水渠应该不到半个月就能完功,那两三座桥你打算怎么办?”
  “写信给义父,让他给我送来几个会架桥的明白人,我可不会算桥梁承重!”崔瑛摊了摊手,对叶知秋说道。
  第52章 京中事
  “你不会算?”叶知秋诧异地看着他,“你的数算不是很厉害吗?”
  “谁告诉你算算数厉害,就会算桥梁承重了?这根本就是两门功课好吧!”崔瑛没好气地回道。古代就这一点不好,儒家讲君子不器,所以大家都是什么都会一点,打好基础的童子功,到任上需要用什么就学什么,大量基础性的、专业性的工作都交给了吏员,这也就是中国官员拿吏员没办法的原因之一。但由于专业知识大多由底层的小吏掌握,就不受士人重视,也没有成体系的传播途径,都只能靠师父传帮带和家传来继承。
  “不都是算学嘛?”叶知秋敏锐地问道。
  “不不不,”崔瑛摇头道,“算学这个名词本身就不太恰当,计算这种事只是数学的一个部分,而计算桥梁承重最需要的不是计算,而是知道要算什么,这门功课叫物理。”
  “事物之理?”
  “差不多吧。”崔瑛四下打量了一会儿,指着树上还没掉下去的枣子问道:“你瞧那枣子,它若掉下来往哪儿掉?”
  “掉地上。”叶知秋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语气回答。
  “为什么?”崔瑛嘴角噙了一抹笑,问出那个经典的问题。
  “有什么为什么?”叶知秋莫名其妙。
  “为什么它要掉地上?”
  “自古就是这样啊?”
  “如果那是一个铁块,树身上是块大磁石呢?你说它是掉到地上还是贴到树上?”
  叶知秋一窒,“这就是物理?”
  “这就是物理研究的东西。”
  “研究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知道东西为什么要掉到地上,就能想到办法让它不掉到地上,知道桥要经得起多大的水,才能造出不垮的桥。知道磁石与天上雷电的关系,”崔瑛笑嘻嘻地说,“那么千里传音,夜如白昼也不是神话故事了。”
  叶知秋脸色一变,竟转身就回了自己的住处。
  崔瑛见叶知秋转身就走,只以为自己说的未来的事刺激到他了,也没往心里去,毕竟他早些年就与王虎提过未来的农业,王虎这几年在竹山村认真的按崔瑛告诉他的实验思想尝试更好的肥料、更好的田间管理方式,尝试挑选各种各样的良种,令六安所有勤劳肯学的农户门这一年的收成都提高了好几层。
  崔瑛现在正在计划秋后有闲了,将孟德尔的豌豆实验告诉王虎,引导他研究基础的遗传学,再研究嫁接和杂交之类的技术。崔瑛以为叶知秋突然要思考一些物理学上的东西,也没去打扰他,转而去规划一些市政设施了。
  六安现在勉强能算上市政设施的,除了平整的道路之外,就是各个大庄子在城里设的公厕了,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这个时代不可能出现的照明、燃气、给排水设施就不说了,垃圾处理和排泄物一起转化成肥料了,崔瑛觉得私塾教学点的调整,医馆的设置还有一些城市道标之类的东西还是要做的,如果能有一个市民广场当作赶集的地方,应该会更好的促进经济的发展。
  崔瑛一边四处看看,一边抱着六安的舆图思考六安的未来城市规划,而叶知秋则迅速回屋,开始写新的一封信件,即使他前一封信今天早上才送出去。
  与此同时,在京里操持着兹幼局的吕蒙正也接到了自家义子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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