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这位兄台莫非是同道中人?”谢尽欢眯起双眼,朝男人凑近,轻轻嗅了一下,没闻到同道中人的味道,于是道:“既非同道中人,你管我如何做?”
  男人转身朝谢尽欢瞪去,一把抓住了对方的领子道:“你可知道,这是在害一个女子的一生?!”
  “你这般气恼,为何你没出面阻止呢?”谢尽欢瞥了一眼男子抓着自己衣领的手,用力掐着对方脉门,令人惊讶,这人还不会武功,看上去凌厉,实则文弱得很,谢尽欢轻而易举就将他推远,道:“如此气恼,不是与周家有仇,便是与那女子认识,你知道些什么?”
  男人抿嘴,转身便要走,谢尽欢无奈叹了口气,跟上了他说:“再问你一遍,你知道什么?如若不说,我可就要采取非常手段了。”
  “便是不说,你又能耐我……”男人话还未说完,便见谢尽欢一纸黄符贴在了脸上,霎时间浑身僵硬,不得动弹了。
  唯有那双怒瞪的眼睛,死死地锁定谢尽欢,见谢尽欢摸着编成辫子的胡子,一副不正经的模样道:“没什么本事,还学人家脾气大,啧,带你去见一个人。”
  第29章 百年金盏:六
  燕京变了很多。
  白雪被人扫至街道两侧, 因为已经陆陆续续落了两个月也未完全消融,下雪三日, 化雪三日,如今已经结了半人高。
  华丽的屋檐底下挂着长长的冰凌,晶莹犹如水晶石,随时落下都能伤人。
  上一回来,燕京还有许多地方没有改善,房屋并不高, 也有一些藏在高楼中的几所矮房子或土院子,恐怕当真是因为天赐王朝富饶了,如今的燕京放眼望去, 要么是富丽堂皇的高楼,要么是精致出彩的小院。
  原先那家卖核桃云片糕的, 本来是在一条小街上开了个铺子的,如今那一条街道拓宽了不少, 两旁的铺子也改了门面,梁妄带着秦鹿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问人打听了之后才知道那家家中有人当了官,挣了钱就再没经营这个营生了, 做了几十年的铺子,说不干就不干了。
  秦鹿听见这个消息心里有些失落,梁妄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叹了口气道:“士农工商,商在最后, 既然家中有人入仕途飞黄腾达,自然是不愿再经营不怎么挣钱的营生,也容易被官场上的同僚抓住把柄。”
  苦了几十年,累了两、三代人,不过就是为了求个安生的好日子,如今天赐王朝国泰民安,好**巧的糕点层出不穷,有些更是贵得离谱,核桃云片糕这种小孩儿都不爱吃的玩意儿,渐渐就要没了。
  秦鹿撇嘴,她从小日子过得就不好,又逢战事连绵几十年,哪儿知道什么样儿的才算是好东西。梁妄比她好不到哪儿去,至多是在衣食住行上没断过伺候,却也没尝过一块糕点,能值一两黄金的,核桃云片糕于秦鹿的心中,算不得是穷人家吃的玩意儿。
  那回话的人见两人似乎都想吃这个,于是指了另一条路说:“二位可以去那边问问,那边有个栀子酥坊,家里专门做栀子酥的,不过也连带着做其他糕点,似乎有核桃云片糕。”
  秦鹿道谢,便跟着梁妄一起过去。
  那家栀子酥坊门前排了许多人,十多个都是要买栀子酥的,摆在摊位里头用棉布包裹着的糕点果然有许多,大约七、八样,角落里有一大块核桃云片糕,恐怕真的是不讨人喜欢,所以买的人没多少。
  轮到秦鹿了,她买了一大块,那老板娘见她穿得也算体面,还跟她说他们家栀子酥才好吃,秦鹿摇头说不要,指着不远处正看茶室里头,两个老头儿下棋的梁妄说:“我家主人就爱吃这个。”
  老板娘也不坚持,生怕耽误时间误了后头做生意的,所以给秦鹿包了一块核桃云片糕便是。
  秦鹿抱着核桃云片糕,自己先掰了一块放在嘴里尝了尝,味道相差很多,核桃不酥,云片糕不软,嚼在嘴里完全没有甜味儿和核桃的香味儿,有的只是冷面糕干得粘嘴。
  她大失所望,跟在梁妄身后安静地看完了一盘棋,那其中赢了的老头儿见梁妄瞧了许久,于是招呼他坐下,笑着说:“这位公子可要来下一局?”
  梁妄长得俊美,发色与肤色却很特殊,茶室里头还有一些带着孩子出来玩儿的妇人,更有一些带着丫鬟小厮出来转的小姐们都朝他看了许多眼。
  天赐王朝如今是盛年,并无那么保守,否则远在轩城,也不会有妇人拉着孩子听戏,还要在秦戏楼跟前吵吵嚷嚷的场面了。
  几个妇人小姐恐怕是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人,好看,却古怪,直到梁妄有些兴趣坐下了,才有小姐离开了位置,慢悠悠地走到了附近,看这两人下棋。
  梁妄算年龄,如今已经一百零几岁了,对面那个老翁大约五十多,梁妄算他两个,且琴棋书画这方面,梁妄难得敌手,不过是几个回合,那老翁就被梁妄大杀四方了,原先跟老翁一起下棋的人也惊叹梁妄的棋艺。
  旁边两名小姐放下遮脸的团扇鼓掌,娇滴滴地喊了声:“公子好生厉害。”
  梁妄听了颇为受用,于是侧过头朝站在自己右后方的秦鹿看过,一双丹凤眼斜斜地瞥过来,嘴角上扬,带着几分挑衅与骄傲,看得秦鹿心里痒酥酥的,又见他下了一局,一盏茶的功夫又赢了老翁许多子。
  旁边有人要朝他挑战,不过围观的人多了,他便没了兴致,只下了两局便站起身,接过秦鹿手中的核桃云片糕,问了句:“好吃吗?”
  说着已经往嘴里放去,秦鹿才摇头说了句:“不好吃。”
  梁妄皱眉,嘴里那些难以下咽,不过多年的修养让他还是生吞了进去,没有吐出来,不管后头有几个人挽留,他也没留下来继续凑热闹,只是茶室外头的雪小了许多,两人迎着风雪,往客栈的方向走。
  两人回到客栈便回房了,核桃云片糕因为不好吃,所以也没带回来,推开房门时,秦鹿站在门口愣了愣。
  梁妄一步跨入,才瞧见自己房间里多了个人。
  那人额头上贴了张黄符,脸色难看,头发有些凌乱,玉冠都歪了,衣衫不整地坐在桌边,满目惊惧,另一旁站着的还有谢尽欢,此时谢尽欢正背对着门口的方向提腰带,又整理了一番衣袖,回头瞧见梁妄与秦鹿进来,几双眼睛对上,分外尴尬。
  秦鹿关上房门,皱眉呵斥了谢尽欢一句:“你在干嘛?!”
  谢尽欢指着那玉冠男子说:“带个有用的人过来。”
  “整腰带作甚?”秦鹿主要问的是这个,谢尽欢才说:“回秦姑奶奶的话,我也是不得已的,别看这人长得瘦弱的,身子骨还真沉,我一路扛回来可累死了,腰带掉了都没手扶,刚回来呢,咦?您与道仙出去做什么了?”
  想起了不好吃的云片糕,秦鹿摇头不打算提了,她给梁妄倒了杯热茶,瞥了那玉冠男子一眼,问谢尽欢:“这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谢尽欢老实说:“我先前离开周家时,便是他与我说周家有娶鬼妻的意向,今日我去周家,他又站在周家门口,我想他必然知道一些内情,便想着将人扛回来,让您与道仙盘问盘问。”
  梁妄端起茶杯,瞥了一眼那男子,轻轻吹了口浮在水上的茶叶,道:“翰林院侍书,姓甚名谁?”
  玉冠男子听见梁妄这般说,眼睛瞪得更大了,秦鹿微微皱眉,走过去一脚踩在了那男子坐着的凳子一角,凳子歪了,那男子正好靠在了桌上,桌边撞着肋骨疼得很,他不禁慌乱,眼前这看上去斯斯文的女子,怎么会这么粗鲁?!
  “警告你,等会儿敢喊人,本姑娘就将你大卸八块。”秦鹿说完,莞尔一笑:“若不据实已报,也是大卸八块,听清楚了就眨眼。”
  玉冠男子眨了眨眼,秦鹿才将贴在他额头上的黄符撕掉。
  四肢百骸传来的酸麻感让男子不禁双手环抱自己,搓揉了胳膊后才震惊地看向这屋内的三个人,每一个都很古怪。
  一个白面银发,蓝袍挂身,坐在主位上喝着茶,气定神闲,一双眼似乎能将人看透,当是这屋子里最有地位的。
  眼前的女子虽看上去温文尔雅,弱不禁风,实则力气很大,腰上还挂着把非天赐所出的胡人弯刀,有些年代了,当是个会武功的。
  而将他绑来的人……粗鲁!粗俗!蛮横!无礼!
  每一个都不好对付的样子。
  男子将气息喘匀,伸手捂着肋骨撞疼的地方,眯起双眼看向梁妄,问了句:“你如何知道我是谁?你们调查过我?”
  梁妄瞥了一眼他披风下露出的衣袍一角,那是官袍,虽然只露出一角,没有败露颜色样式,可光是布料便与普通衣服不同,可单单凭这没有花纹的一角,便是在朝为官的,也未必能猜出他的身份,眼前之人只需一眼便能笃定,身份必然非同一般。
  秦鹿坐在了男子对面,道:“我家主人问你,姓甚名谁?”
  “在下江旦。”男子说罢,侧过脸有些不满道:“的确是翰林院侍书之一,你们胆敢绑架朝廷命官,还敢威胁我,有几个脑袋?”
  谢尽欢听见他这话,嗤地一声没忍住笑了出来。
  秦鹿一脚踢在了江旦的膝盖上,侍书不过是个九品文职,江旦又是读书人,不经打,差点儿就被踢倒了,还是勉强扶着桌子才能稳住自己,只是膝盖隐隐作痛,他没忍住瞪了秦鹿一眼。
  “官不大,脾气却不小。”秦鹿问他:“你知道周家的事?”
  “与你们何干?”江旦道。
  谢尽欢叹了口气,道:“你眼前之人,便是可以解决周家祖宗娶妻之事的人,不论你是为周家好,还是为嫁入周家的女人好,若知道什么,还是和盘托出吧,免得错过了时间,反而害了自己想救之人。”
  “你们究竟是谁?”江旦皱眉。
  秦鹿道:“我家主人乃天命道仙。”
  江旦听这称号,便知道是与那鬼神一类沾上关系的,他思量了一番,小心问出:“比起国师,谁更厉害?”
  “天上地下,我家主人最厉害。”秦鹿浅浅一笑,眉如月,眼如星。
  江旦微微皱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知道的不算太多,但若你们当真有办法将顾定晴救出,我告诉你们也无妨,周侍郎一家蠢得可以,居然被那妖道迷惑,花钱买了个女子入府为鬼魂冲喜。”
  他口中的妖道,自然是国师。
  “半年前,周侍郎夜里噩梦,梦见他家祖宗不愿再留在周家,想要离开,说是在外请了道人回来,却没想到那道人也是个神棍,并未解决难题。”江旦说着,秦鹿朝谢尽欢瞥了一眼,谢尽欢一怔,脸上挂着不好意思。
  江旦继续道:“后来国师提议,说让周侍郎给其祖宗娶妻以镇宅安家,要娶的女子必须得是八阴出生,年龄最大不能超过二十六,否则盖过了已故百年的周家祖宗,也不能小过十六,否则镇不住周家祖宗,十年之间,整个儿燕京周遭,唯有一人满足他所说条件。”
  江旦单手握紧:“她名顾定晴,是燕京城外二十里地顾家村的姑娘,今年十九,八阴出生,家中父母年纪大,有个长兄好吃懒做,长嫂也总刁难人,因为长嫂怀子,家中缺银。顾定晴被退婚之事顾家村人尽皆知,所以她爹娘都知道她嫁不出去,这个时候有人用五十两黄金买顾定晴一生,他们自然开心,便将顾定晴草草送人,却不知是将顾定晴送入了龙潭虎穴。”
  “你与顾定晴认识?”秦鹿单手拖着下巴,右手在桌上有节奏地敲着,五指上的戒指微微闪光。
  江旦一顿,撇过头,也没有丝毫悔意愧疚道:“我便是退婚之人。”
  第30章 百年金盏:七
  “负心人啊。”秦鹿抬眉, 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所以你想救她,是为了补偿?”
  江旦微微抬起下巴道:“随你们怎么说好, 我原先家中也不富裕,爹娘与她爹娘认识,后来我当上了举人,家中渐好。不过顾定晴的爹娘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如蚂蟥吸血,越来越过界, 甚至带着村子里的人在我入朝面圣时于我家府前大吵大闹,说要抬高五倍聘礼,还要将他们一家接入燕京生活, 得买一所房子,配十个仆人, 简直可笑。”
  江旦道:“我爹娘厌了他家,我也厌, 为了护住江家名声,我只能当众退婚, 他们还想告我,后来知晓燕京衙门办案收钱, 又舍不得,只能灰头土脸地回去。”
  从江旦的口中听来,那姓顾的一家的确算不上什么好人,穷山恶水多刁民,这句话一点儿也不错, 如若顾定晴的爹娘没那么贪心,对女儿好一点儿,日后顾定晴嫁给了江旦,江旦又在翰林院为官,哪怕如今品阶不高,但在宫中整理文书文案,所见达官贵人诸多,保不准哪一日就飞黄腾达了。
  到时候顾定晴想要接济娘家还不容易?
  只能说顾家目光短浅,害人害己。
  其实江旦说的这些话,并不是查无实据,毕竟当年顾定晴的爹娘在江家门前又哭又闹,说自己女儿的清白毁在了江旦的手上,说两人还未成婚便已同房,甚至怕江旦不肯多加聘礼,对着街坊邻居一通胡编乱邹,就想让顾定晴与江旦绑在一起。
  江旦恼羞成怒,他对顾定晴也无什么感情,不过是双方长辈早年的约定,故而一纸退婚书当众写出,又当众扔在了顾定晴的爹娘面前。
  此事过去不过两年多,找到江家,在附近问问街坊邻居,也还有人能记得这件事儿的。
  只是江旦也因为顾家来闹,传了些不好的名声,所以明明是高中榜首,却只得了个翰林院侍书九品之位,但皇帝也算慧眼识英才,没将他打发出燕京,还是留在自己身边用着,明眼人都知道,他这个位置,迟早是要往上升的。
  “顾家如此害你,你还帮他们做什么?反正顾家都不在乎顾定晴的死活。”谢尽欢听了来气,同为男子,心里不爽,才说出话,就被梁妄瞥了一眼,谢尽欢浑身发寒。突然想起来他刚到燕京客栈前,下马车后与秦鹿说话时背后那凉飕飕的一股风,现下肯定,当时梁妄一定瞪他了!
  “顾家人我看不上,顾定晴却不是个坏人,她只是……只是没有选择。”江旦心气高,虽然当年之事给他带来了不小的伤害,但也的确是他负了顾定晴,哪怕心中没有喜欢,却也是从一开始将她当成自己未来妻子的,谁知道一件事打散了两人的缘分。
  本来江旦已经很久没有顾定晴的消息了,顾家也再没来过燕京,也是前段时间他见了国师,国师如今在朝中根基不稳,碰见时常在皇上跟前转的官员都想拉拢,是国师将江旦拉住说了两句,问了一些可有可无的话,恰好这个时候国师的小弟子捧着个生辰八字过来,江旦瞥了一眼。
  时隔两年多,他再见到顾定晴的名字,就写在那张方纸上,若非江旦曾经差点儿娶了顾定晴,知晓对方的生辰八字,又因为顾定晴是八阴出生,实在特殊,他也不会记得这么清楚。
  国师来燕京在顾家去江家门前闹之后,所以江旦问他这是做什么时,国师便笑着将周家的事儿说出来,还叮嘱江旦,千万别朝外说出去。
  当时国师并未将顾定晴的生辰八字交给周树清,口中也是模棱两可,不确定周树清能否用上。
  江旦因为这事儿心里辗转不安,故而去了周家门前守了几日,然后便见到了谢尽欢,他瞧出谢尽欢一身道士打扮,便提醒了对方一句,只是没想到当时谢尽欢问他一句可有证据,他没证据,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如若周家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呢?若再被顾家的人发现他关心顾定晴,是否又会被缠上,种种原因,导致江旦提醒了谢尽欢一句便走了,只是没想到,他态度不坚定,像是在说人坏话,谢尽欢也未完全放在心上,没留下观察几日,最终顾定晴,还是被娶进了周家。
  事情的来龙去脉,江旦说了一部分,谢尽欢说了一部分,基本上也算是交代清楚了。
  秦鹿回头看了梁妄一眼,梁妄一杯茶剩下一半,半垂着眼眸若有所思道:“这个国师……”
  “国师是算出了太子的运势,所以才被奉为国师的,一直都在摘星阁内占仆问卦,大的问题没什么,就是拉拢官员这一样我不喜欢。”江旦说。
  “太子运势?”秦鹿不解:“这个怎么算?”
  “算法多了。”谢尽欢说了一句,这回是秦鹿察觉到背后凉飕飕的视线。
  她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被梁妄瞪了,怪她,是她没好好看书,什么也不懂……
  “龟甲占卜,滴血问卦,观星测运都是方法。”梁妄道:“既然他能算得出来,便是小有本事,但出了娶鬼妻这么个馊主意,本王便不得不管了。”
  秦鹿:“主人打算收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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