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火

  简琮远翘二郎腿靠沙发背,模样冷,低着头,细碎的刘海垂在眼前,手机横在一双手中间,在打游戏,脸上表情专注,时不时露出个浅浅的笑,或是嘲弄含讽的,或是少年得意的,对周围的吵闹一切和投向他的眼神都不关心。
  许池南几乎能轻而易举的分辨出那笑的各种含义。
  她没敢正大光明的看他,也跟其他人一样,用余光笼着,四周乱糟糟,但她仿佛听见他的手肘在细微的摆动间,跟殷惜昭的手肘摩擦出的声音,浮动在空气里,微弱,存在感却强。
  许池南收回视线,跟着陈辛走到卡座边上的时候,殷惜昭正和人说话,别头的当口看见了陈辛,但她的眼神却是先在许池南脸上停留,接着才冲陈辛抬了抬下巴,目光转回来,说:“池南,好久不见。”
  许池南有点意外她能认出自己。
  殷惜昭和陈辛住一个别墅区,父母之间认识,后来殷惜昭家里搬去更贵的别墅区,但俩人一直关系不错,许池南也见过她两次。
  陈辛很少有服气的人,殷惜昭算一个,漂亮、聪明,家世一等一,正儿八经的顶级白富美,最关键的是性格也不错,温柔大方不骄纵,在他们这个年龄的二代中,不管男生圈还是女生圈里的人缘都极好。
  随着她的招呼,周围三三两两也看过来,简琮远手指一停,抬头,眼中掠着微光。许池南没看他,她朝殷惜昭扯嘴角给个笑,因为不自在又迅速收起,在外人瞧着,许池南这个样子就是很不好相处。
  但她只是开不了口。
  他们并肩而坐的画面很相配,殷惜昭对她的友好将她隐秘的心思衬得像下水道见不得光的老鼠那样龌龊阴暗,喉咙里灌了风,胸腔里凉飕飕。
  殷惜昭并不在意她的主动示好没换来殷切热情的回应,就像大家认为的那样,她性格不错,打完招呼后叫陈辛随意坐,然后继续跟旁边的女生侧头说着什么。
  简琮远在最初抬起来眼的那一下后就接着玩儿他的手机,收得挺干脆,并不是因为心虚的那种避嫌,是真的不放在心上。
  陈辛挑了一个殷惜昭对面的位置,那儿有她另一个小姐妹,许池南也认识,叫孙鹤凌。她麦色皮肤,双眼皮褶很深,耳朵上挂着一溜的耳钉,眉骨上也有一个,很潮的一个小姑娘,此时斜撩着眼皮看了会儿许池南,往旁边挪位置,对着许池南说:“变化挺大啊,我都不能叫你村姑了。”
  四年前的暑假,许池南和陈辛一起过了一个月,陆陆续续见过她几个朋友,孙鹤凌是其中次数最多的,她人直接,用陈辛的话来讲就是嘴贱心软,村姑这个称号就是她给许池南的。
  许池南那会儿确实土,又土又木纳,像根会移动的桩子一样跟在陈辛身后,孙鹤凌的这个叫法很快得到其他人响应,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女,没觉得这称呼哪里不对,连陈辛偶尔也会跟着叫两声。许池南穿陈辛的衣服被几个女生来回品评,说她黑,说她土气,衬不起衣服,其实能有什么太深的恶意,但不带恶意的天真之语更伤人。
  她的敏感犹如惊弓之鸟,自卑劲儿在那段时间疯狂发酵,所以许池南对自己的长相缺乏正确的认知,哪怕到现在,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好看。
  许池南在陈辛聚会的场合一向沉默,闻言也就是笑笑,陈辛转头看了她一眼,回身拍孙鹤凌一下:“什么村姑,见过这么好看的村姑?”
  孙鹤凌嬉笑着躲开。
  四年过去,陈辛多少提了点儿情商,孙鹤凌还是老样子,下一句就说要不是许池南的标志性低马尾,她还真挺难认。
  许池南不知道怎么回,这时,孙鹤凌斜对面一个男生开口:“陈辛,这你家那个?”
  她迅速看过去,眼熟,但叫不出名,对方正看着她,那眼神让她本能的讨厌。
  “啊,你有意见?”陈辛拿起身后的靠枕压在短裙上,又递给许池南一杯果汁,张嘴的时候瞧清楚是谁在问,语气有点儿冲。
  男生没生气,自己打圆场晃了下酒瓶:“我哪敢啊。”
  接着就不插话了,只是还时不时往许池南这看,陈辛警告似的盯他一记,随即跟孙鹤凌对视一眼,压低了脑袋凑到许池南耳边说:“这个赵明哲,特别花,你别搭理他。”
  许池南连他长什么样这会儿都模糊了,她从刚才进来到现在都不在状况,大脑所有的注意力几乎都在自己对面的那两人身上,听陈辛这么说,也就嗯嗯地应。
  有点高估自己,以为可以沉默地看着,但不行,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像从缝隙里塞进来的,闷,酸,难受。
  真的是自找的添堵,不过情绪就在这里落点了,没有更多的,愤怒,不甘,嫉妒,都没有。
  她喝了一口果汁,把胸口那团气闷往下压,垂着睫毛,眼底能看见对面凑在一起的膝盖,殷惜昭的手里握着手机,一圈一圈打转,不知道是不是许池南的错觉,她似乎有点焦躁。
  忽然听到有人说了句话,许池南原本没注意到什么内容,可视线里,殷惜昭转动手机的动作猛然停了,手指倏地握紧,关节处的皮肤都绷了起来,许池南这才后知后觉开始循着记忆往回拽刚才那句话。
  那个人说的是:“褚时维说他不来了。”
  这是第一次听到褚时维的名字,许池南之所以印象深刻,因为在这句话之后,原本其乐融融的场面好像多骨诺牌被推倒了第一张一样,开始了难以预料的连锁反应。
  孙鹤凌、陈辛,还有几个人看向说这句话的人,许池南明白,这个人在他们这一圈里分量不低。殷惜昭没看,她撑了下额头,接着把柔顺的头发都捋到耳后,随着她的动作,肩膀上的衣服掉下来,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倾身,从桌上拿起一盒不知道谁撂在那里的烟盒,从里面抽一根出来。
  看得出她不会抽烟,连拿烟的姿势都不熟练,整个卡座的人这一下又都朝她看,殷惜昭视若无睹,此时身上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劲儿,她扫视一圈桌面,没找到自己要的东西,目光抬向附近几人,温柔细声地问:“谁借个火啊……”
  话没说完,纤白手指间轻夹的烟被人拿走,许池南看着,看简琮远将烟扔到一边,也是够巧,打着转就落在她眼前,而简琮远沉了脸色,少年的锐气一览无余,对殷惜昭说:“不会抽逞什么能。”
  是带了火星的。
  周围变得安静,俩人在这样的气氛中对视,都不相让,那种电光火石,仿佛他们讨论的并不是殷惜昭能不能抽烟这个问题,殷惜昭先败下阵来,视线移开一秒,接着又看向简琮远,这个短暂的离阵,简琮远一直盯着她。
  殷惜昭眼神中的强势散去不少,她不急不缓地道:“不会抽才要学,你不是挺爱抽吗,管起我来了。”
  “真想抽?”
  “想。”
  简琮远缓慢地点头,他说行,别抽这种,随后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包烟,拿一根撂嘴里,卡擦一声点了火,徐徐的烟升起,他将点燃的烟送到殷惜昭指间,接着一扯她背后的外套,起身离开。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抽干了四周所有的空气和反应,等卡座里的人重新有了大动静的时候,简琮远已经到了门口,殷惜昭盯着他的背影,被烧着的烟头在她手里寂静地燃着,而许池南没有跟大家一起回头看。
  一个小时后,一条信息发到她手机里。
  “四季,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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