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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节

  冯承辉没有直接回答,反倒让他坐下,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天德,你觉得当今圣上,什么时候对人的威慑力最大。”
  章年卿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不解道:“现在?如今满朝文武,皆一心向着……”
  “错,他在齐地称王的时候。”冯承辉语出惊人,“和景帝在位时,对这个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可谓忌惮不已。和景帝一继位,便封年仅十九的岁的胞弟为齐王,远远打发到齐地。逢年过节都不许齐王回京探望。好在齐地富庶,堵着天下悠悠之口,这些年也没人说过什么。”
  章年卿品出一点意思,以前,谭宗贤给他说过类似的话。他有点猜到冯承辉的来意了,面上平静如水,依旧洗耳恭听。
  冯承辉继续道:“当年强如齐王,称帝前可曾想到自己会面临内忧外患。内有父兄遗子虎视眈眈,外有郑乾、陶金海伺机夺取。还有朝堂上冥顽不灵的两朝元老,整整十六年,直到今日皇上才坐稳江山。天德,你明白我这些话的意思吗。”语重心长。
  章年卿下颚微敛,淡淡道:“明白,攻守易难。即便陶家谋反成功,打的下这大魏江山,却不一定守的住在大魏江山。”话已至此,他索性放开道:“我知道,无论谁在那个位子上,总有人苦心积虑的把他拉下来。”陶家未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安稳。
  冯承辉见他不以为然的样子,微怒道:“士择明主,明主盛则天下昌。天德,你是文人,不是武伐天下的武将。我不和你商讨征战生灵涂炭之苦。我只问你,陶家若反,江山为谁而打,四皇子?陶金海?亦或,你——章年卿?”
  屋子里静可闻针,冯承辉嗤笑一声,“怎么,害怕了?都敢谋反了,这个问题不敢回答。”
  章年卿道:“我不知道。”他平静道:“我没有肖想过。我写信给外公,不过是怕有一天陶家和刘宗光一个下场罢了。我所做的一切,不过为自保而已。冯先生,你说士则明主,平心而论,你真的觉得开泰帝是位明主吗。”
  冯承辉道:“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
  章年卿道:“我不这样认为。一个连用人道理的分不清的帝王,不是一位好帝王。天下能人异士多如牛毛,若各个计较前嫌,不让其各展所长,迟早有一天会成为祸患。到时反的不是陶家,也会是王家、李家。人常言民怨沸腾之可怕,学生却觉得,官怨沸腾比民怨沸腾更可怕。”
  “民怨,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官怨,是木能成舟也能破舟。一艘破舟,远远比一艘翻船沉的更快。木板却会一一飘起来,重新搭建一艘新舟。”章年卿说着有些哽咽,“冯先生,您不知道我在柳州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若不是想着俏俏还在宫里等着我,我怕早和孔穆行一样死在那里。”
  “外公是我求他出兵的。他若不出兵,皇上一时半会还不会如此忌惮他。以前皇上不过是怀疑,是我,是我将大军引到皇上眼皮子底下,证明了确有其事。”
  章年卿低头,嗤笑一声,“可天德怕死啊,天德父母双亲,有妻子儿女。呵呵,我爹娘还好。在河南有外公护着,还没人拿他们怎么样。我章年卿的妻儿可在皇上手里捏着。我怕我这么去了。黄泉路上一回头,俏俏和阿丘阿稚便追随我而来。”
  “你……”冯承辉第一次哑口无言,满腹大道理都觉得虚。他忽然意识到,章年卿对冯俏的爱体现在,他几乎所有的决定都是为冯俏做的。他最后能走到那一步,是因为爱,也是因为被逼无奈。
  作为一个女儿的父亲,冯承辉很欣慰。可作为章年卿的先生,章年卿有点儿女情长了。冯承辉叹息一声,不知如何是好。他有些劝不下去,“原想着怕你冲动。想来劝你三思,谋反的路不是那么好走的。万一兵败,后果不堪设想。”
  “来之前我总想着陶金海若想当皇帝早都反了,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学生,我亦知你没有称帝的野心。如今你虽和四皇子走的近,陶家也不尽然喜欢为他人做嫁衣。我信心满满,想着你不过是为求自保。接受内阁的邀请,成为谭宗贤第二人,总比谋反来的稳妥。”
  冯承辉苦笑一声,摇摇头,“倒是我思虑不周了。天德你有你的考量,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今日,你就当先生没来过。”说着便要离开。
  “等等。”章年卿拿起桌上的信,放在蜡烛上,火焰迅速吞噬了信封。章年卿松手,信灰落在火盆里。对着冯承辉诧异的目光,章年卿含笑道:“冯先生说的极是,即是为求自保,办法多的是,何必一定要走上那条路。”
  冯承辉踌躇道:“你不必如此。先生老了,看事不如你明白。这件事还是按你的心思来的好。”
  “这就是我的心思。”
  第169章
  当夜,冯承辉没有离开。直接在章府歇下了,他带着阿丘和章年卿,父子翁婿三人挤在前院,热闹非凡。冯俏探头张望着前院的欢声笑语,百思不得其解,这父子三辈人有什么话聊的这么欢。
  拔步床上,小明稚在和自己的白绫袜子较劲,云娇服侍她洗过脚,给她套上干净的袜子,怕她着凉。可明稚在这个年纪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她不想穿袜子,没有为什么。就是想自己做自己的主,哪怕很小的事也好。
  云娇为难不已,小明稚不断觑着她的神色。云娇只好求助的望着冯俏,冯俏知道前因后果,笑道:“去把那双浅桃红的小袜拿来。”
  云娇不明所以的取过,几乎刚一拿出来,小明稚的眼睛就亮了,浅桃红小袜的袜腰上,零零散散着梨白色花瓣,花瓣绣的很薄,针脚极密。摸着便柔软舒适,很是舒服。
  冯俏抿着笑问明稚,“你是要穿脚上的白色的,还是这双浅桃红的。”小明稚立即说要红的,不待冯俏再劝,自己脱了白袜又穿上红袜,高兴的在床上翘着脚,翻来覆去的看。
  云娇松了口气,“还是小姐有办法。”
  冯俏不以为意道:“小孩子嘛。到了年龄就想自己拿主意,那就给她选。她穿上不着凉就好,她爱选你就多拿几双让她选嘛。”声音温温柔柔,透着清甜。
  小明稚高兴的扑到冯俏背上,冯俏赶紧接住,“小丫头,怎么不说一声,小心把你摔了。”明稚咯咯发笑,濡目道:“娘真好。”
  前院,冯承辉不动声色的考章鹿佑学问,章鹿佑今年虚龄九岁,章年卿十四岁已经中解元了。冯承辉有心让章鹿佑今年下场试一试,没准儿阿丘争气,能成为第二个章年卿。
  可惜,章鹿佑有些让冯承辉失望。阿丘的心思似乎并不在读书上。小脑袋瓜聪明,书却没正经读过几本。能看出来,他现在藏腹不多的学问,都是冯俏一句一句教的。
  冯承辉不免质问章年卿,“章大人竟如此日理万机,连找个先生教孩子念书的时间都没有?”
  章年卿忙解释道:“不是的,之前阿丘和小齐王世子在中学堂起了冲突。便没再送他去过,转托在杨家族学里。奈何阿丘顽皮,在族学里也不好好读书。我正寻思着给他请个先生。”
  章年卿也很头疼,阿丘在读书识字上一点没跟爹娘,聪明归聪明,就是不肯读书,逼急了才应付两句。如今八.九岁大了,也看不出来他喜欢什么。文不成武不就的。
  冯承辉叹息道:“衍圣公给阿丘取字行云,取的是《列子·汤问》中:‘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中的行云一义,想了好几天才拿定主意。你这样教导阿丘,怎么对得起衍圣公给予的厚望。”
  响遏行云。章年卿默默品味,希望阿丘成为那彻响云霄的声音,让天上的云彩也为他停留吗?
  章年卿从不知衍圣公是这样想的,他一直以为行云顶多是‘行到水行处,坐看云起时’的意思。没想到衍圣公对阿丘寄托了如此鸿鹄大志。
  一回神,发现冯承辉正倾身问章鹿佑,“为什么不好好读书。”
  章鹿佑想了想,道:“我觉得读书没意思。”
  冯承辉不急不恼,耐心的问,“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和父亲成为不一样的人有意思。”章鹿佑小声道。
  “什么?”冯承辉没听懂。
  章鹿佑垂着头,认真问冯承辉,“因为爹少年中举,是大魏的少年天才。所以我也要好好读书,少年中举?可是外公,爹爹把我生下来就是为了让我成为第二个他吗。”
  冯承辉倒抽一口冷气,“你这孩子,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章鹿佑慢吞吞道:“以前在泉州的时候不觉得,在宫里、中学堂读书时,无论我书念的有多好,在先生眼里都是理所应当。可稍微哪里做的不好,他们就会摇头叹气,说我不如我爹。”
  小少年的声音充满失落,他仰头看着冯承辉,忍着眼泪不落下来,抽咽的问,“我不明白。世间已经有一个章年卿了,为什么我不能做自己的章鹿佑。自古三苏难得,是段佳话。可王维的儿子就一定要会写诗,晏殊的儿子就一定要会作词,章年卿的儿子就一定要少年中举,才叫不辱门楣吗?”
  章鹿佑缓慢而坚定道:“外公,我想和爹不一样。”
  章年卿震惊的看着儿子,他以前从没有发现,血脉竟然是以这种方式传承的。他们父子二人竟如此相似,除了在容貌上,从骨子深处长出来的东西,尤其甚是。章鹿佑的想法,和少年时的章年卿几乎如出一辙。
  初入官场的章年卿,笼罩在父辈的光芒和衍圣公的威仪下。所有人提起他,都章芮樊的儿子,陶金海的外孙,衍圣公的女婿。看似尊耀无比的背后。说白了,就没把章年卿当个人。看的都是他背后。
  故而有段时光章年卿拼了命的往上爬,期盼着能走出父辈的阴影。别人看他时,能看到他是谁,而不是他父亲是谁。仔细想想,这些年唯一把他当个人看的,居然是和他势不两立的刘宗光。
  章年卿哑然失笑,只是阿丘居然这么小就有这种想法,他竟一点也不知道。太失职了,不待冯承辉谴责,章年卿已经懊悔不已,愧疚难当。
  冯承辉让章年卿脱鞋,三人一齐坐在床上说话。章年卿冯承辉盘腿坐着在炕桌两端,桌上摆着茶果点心。阿丘坐在章年卿怀里,小心翼翼的看着章年卿脸色。见章年卿没有发怒的迹象,也盘着小腿,窝在父亲怀里。这个距离很亲密。
  章年卿看了眼儿子毛茸茸的发顶,心里一阵柔软,忽然明白冯先生为什么让他这样抱着阿丘。因章鹿佑骇世惊俗的念头,冯承辉和章年卿已经没有心思商量家国大事。原本唠唠嗑,叙叙旧的心。完全陷进怎么教导章鹿佑,让他好好读书的念头里。
  章年卿斟酌着开口,道:“你觉得不走爹的路,就是和爹不一样,就没人拿你和爹比较了?”顿了顿,他问:“那你换条路,就没人说什么了?”
  人生在世,若为旁人口中茶余饭后的谈资活着,该有多累啊。
  “阿丘想和父亲不一样,是件好事。但有一点,你想的不对。我们寄望你读书考取功名,不是因为想让你比爹有出息,青出于蓝。而是给你自己选择一条路,你若觉得读书不好,当官不好。那你想做什么,种地?经商?江湖卖艺?还是干脆当个纨绔子弟,遛鸟跑马斗蛐蛐,让爹养你一辈子,”他没有用‘错了’这样严厉的字眼,语气温和。
  章鹿佑仔细想了想,茫然的摇头,“我不想种地,我不会种地。”然后又断然否决掉遛鸟斗蛐蛐的生活,“我不想当纨绔子弟!”
  “那你想经商了。”章年卿刻意不去提三教九流之说,淡淡道:“经商又分米面粮油盐布醋铁八大行,盐铁都是朝廷官营,非考取功名不得经营。再另有酒家,客栈,行脚这些和江湖门派打交道的行业。阿丘想入哪一行?”
  章鹿佑想象了一下自己卖面卖醋当客栈老板的样子,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大声道:“我不要,统统不要!。”他可怜巴巴道:“爹,我知道了,我是给自己读书。我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没有谁逼我,我在走自己的路,不是第二个谁。”
  “阿丘能这么想实在难得。爹冀望你读书考功名确实出于私心。你是爹的亲生血脉,你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爹自然希望你能活的轻松,活的自在。你若想经商,考取功名后一样能经商。你若喜欢工造,朝廷亦有工部河道任你挑选。”
  “爹最不想的是你去做平头百姓,将一生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好官、青天大老爷身上。有些人生下来没得选,但你有的选。”
  “有人没得选吗。”章鹿佑插嘴问。
  冯承辉在一旁拍桌直叹息,何不食肉糜,何不食肉糜!章年卿笑道:“当然有的选,只是太艰难了罢了。”话毕,怅然道:“你陈伏叔叔选过,家中拼尽一切,他却败了;你爷爷也选过,他从桐庐那样的小地方一路考到京城,打拼数十年,去了河南;你外公也选过,他从平凉也一路考到京城,如今总算立稳脚跟。”
  章鹿佑对章年卿提的三人都十分熟悉,想了想,道:“那有没有和陈伏叔叔一样艰难的人选过?”他补充道:“和爷爷外公一样……立稳脚跟的。”
  章年卿顿了顿,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沉默许久道:“有。”他笑道:“不仅有,他还曾立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四十余年之久,风光无限。”
  “哇。”章鹿佑惊呼,摇着章年卿胳膊问,“那现在呢,他现在呢?”
  章年卿摸了摸他的肩膀,轻声道:“作古了。生老病死,年纪大了,去世了。”
  章鹿佑遗憾不已,“真可惜。如果我能见见他就好了。”
  “行了。”冯承辉深看章年卿一眼,一顿,收回目光。对章鹿佑道:“阿丘如今明白是自己要读书。那外公问你,今年县试你想不想下场试一试。”
  “我……”章鹿佑露出羞涩的笑容,“我想试试。”
  章年卿微不可见松口气。
  晚上,章年卿睡下后,章鹿佑悄悄钻进父亲被窝,小声问,“爹,你说的人作古多久了啊?他有没有孩子?他会像你一样给孩子将大道理吗。”
  章年卿道:“他有儿子。”
  “他的儿子和他一样出色吗。”
  “不。他的儿子,身体不好……不聪明 。”
  章鹿佑仿佛松了口气般,翻身,仰面对天,释然道:“原来那么厉害的人,也会有不聪明的儿子啊。”章年卿没有接话,“快睡吧。傻小子。”
  章鹿佑嘴里咕哝了句什么,小声又问,“他疼他的儿子吗?”
  章年卿一愣, 笑道:“当然。他儿子不聪明,他不仅疼他,还给他铺了一条锦绣大道。”
  章鹿佑不太理解,“那有什么用了,他不是死了吗?爹不是说,人死如灯灭。灯都灭了,还有什么路。”
  这次,轮到章年卿怔住了。
  月色皎洁,刘俞仁抱着小鱼儿跪在祠堂发呆。刘宗光的牌位还很新,上好的松木新制的,散发着松木清香。小鱼儿已经累的睡着了,刘俞仁让人把他抱下去。
  皇上还没有让刘俞仁去给刘宗光收葬,他只能偷偷在家设牌位,带着小鱼儿替父守灵。虽是简陋了些,总是聊胜于无。
  刘俞仁和父亲的牌位说话,“爹,你临走前让我跟着章年卿选。可如今谭宗贤举荐章年卿入内阁了。”他低低道:“如果他接受了,你让孩儿怎么办。”
  木牌清清冷冷供在祠堂上,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第170章
  今天是章年卿入阁第一天,冯俏在府里有些坐立难安。府上前来贺喜的人,冯俏都将人拒之门外。章年卿临走前也嘱咐了赵鹤带人看着府上,别让人闹事。若是遇见推拒不了的,就说府上只有女眷,留下拜帖礼物带回,他日章年卿亲自登门拜访。
  刘俞仁带着小鱼儿再马车里观察了一会儿,示意车夫赶车。小鱼儿问,“爹,我们不进去吗?”刘俞仁回头,放下车帘,笑道:“用不着了。”
  “哦。可是我想跟阿丘玩……说说话。”小鱼儿闷闷道。
  “爷爷刚去世,小鱼儿还在守孝,这时候见阿丘会对他不好的。”刘俞仁声音温柔,目光微闪,一抹坚定之色。他道:“我们回家。”
  章年卿对内阁很熟悉,如今亦有冯承辉带着,事事上手很快。晁淑年难掩羡艳,“谭公可真的看重你。”“……深藏不露。”章年卿只好苦笑,“哪里,哪里。”
  入阁后,章年卿上朝要比卯时还要早半个时辰。开泰帝勤勉,每日早朝前会召内阁诸员,在紫来殿议事,少有懈怠。却苦了内阁诸臣,黎明天黑,还不透光。内廷中又不许随行带侍卫,章年卿几乎是个半瞎子,亦步亦趋跟在冯承辉身后,一路摸黑前行。
  章年卿小声抱怨,“宫道又窄又黑,为何不点宫灯。”
  冯承辉笑,“献宗帝在的时候,宫里亮如明昼……后来,呵呵。”
  献宗帝是被人刺杀而死。皇宫浩大,全部燃灯太过奢侈浪费,献宗便只让人点燃从东华门沿路到圣乾殿的宫灯。沿路明灯,亦给有心人指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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