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谢迟抬头,见门内又走出来一位女子,比外面这位要年长几岁。那位也瞧见他,但没多在意,就和自家妹妹说起了话:“你守着,我去侧殿睡一会儿。三妹妹说午后进宫,不过她还有着孕呢,到时还是尽快劝她回去。不然她若有个什么闪失,父皇又要操心一场。”
  “我知道。”年轻些的那位点点头就要进殿,谢迟心下稍作踌躇,旋即慌忙起了身:“殿下!”
  二人同时看过来,谢迟匆匆站稳,一揖:“淑静公主安,德静公主安。”他紧张得喉咙里有点噎,顿了顿才又说下去,“殿下,臣能不能……进去看看陛下?”
  两位公主不约而同地打量了他一番,年长的淑静公主秀眉微锁:“你是哪位?本宫没见过你。”
  谢迟低着头回说:“臣勤敏侯,谢迟。”
  “……去年的除夕宫宴上,父皇加封的勤敏侯?”德静公主隐约记得这么一档子事儿,谢迟忙应:“正是。”
  姐妹两个相视一望,淑静公主沉吟道:“你再等一会儿,我同他进去。”
  谢迟大喜过望,正要当谢上前,淑静公主先一步走到了他面前。他只感无形中一股威仪突然迫来,不禁一怔,淑静公主淡声道:“你听着,变着法地在父皇跟前表忠心的人,本宫见得多了。本宫也不喜欢那样的人。你今日来,父皇不会知道。”
  说罢她美眸微垂,踅身走向偏门:“跟本宫来吧。”
  谢迟大气都不敢出,无声地向德静公主又施了一礼,就忙跟着淑静公主进去了。
  穿过内殿再往里才是寝殿,寝殿中一片寂静,只有昏睡中的皇帝发出的轻微鼾声。
  淑静公主要径直领他去床榻前,谢迟小心地拦了她一下,轻问:“陛下从昨日……就一直没醒?”
  他这怕吵着人的细心举动令淑静公主的神色缓和了些,她侧首看了看他,温言道:“不必太担心。昨晚、夜里都醒过,只是精神不济,就又继续睡了。”
  谢迟顿时松气:“那就好……”
  年轻的男音虽然压得极低,但还是在安寂无声的寝殿里飘散了开来。榻上安睡的人下意识地开口:“阿远?”
  淑静公主一惊,递了个眼色示意谢迟稍候,径自行至榻边道:“父皇,二弟没在。方才来问安来着,儿臣怕他耽误功课,把他劝回去了。”
  说话间,皇帝又醒了几分神,撑身要坐起来。
  淑静公主连忙扶他,又端起榻边小案上的温水服侍他喝。皇帝一边饮着,一边透过明黄的纱帐打量几丈外的身影。光线昏暗实在看不清,他终是问了句:“谁在那儿?”
  “……”谢迟想着淑静公主方才的话,没敢作答,无声地一揖,道了声“臣告退”便想溜之大吉,琢磨着淑静公主乐意说他是宫人还是太医都随便好了。
  却听皇帝很快道:“是谢迟?”
  谢迟触电般滞住,在昏暗中讶异地看着皇帝,淑静公主同样讶异地看着父皇:“是……”
  皇帝靠在枕头上,轻松笑吁了口气:“你怎么来了?过来吧,陪朕说说话。”
  淑静公主神色复杂地看着谢迟,谢迟心虚地看着淑静公主,然后淑静公主道:“来吧。”
  “……诺。”谢迟走上前,淑静公主又跟他说:“告退的时候叫德静进来。”说罢就朝皇帝施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与此同时,四王府中消沉一片。
  各处都是白色,来哭灵的晚辈宗亲不断。谢逢和正妃胥氏已在灵前守了一天一夜,眼看天色渐明,终于不得不轮流去用几口早膳。
  于是南宫氏来找谢逢时,就正好跟胥氏碰了个照面。
  因着皇帝还未下旨让谢逢正式承继爵位的缘故,谢逢现下还是世子的身份,南宫氏就低头向胥氏福了福:“世子妃。”
  胥氏驻足看了看她,强自压制住心中的敌意,还算客气地道:“父王刚去,殿下守着不能走。侧妃还有着身孕,好好回去休息吧。”
  南宫氏当然明白正妃这是不乐意让她见谢逢,但这会儿她也不好跟正妃起什么争执,只得福身说:“是,您和殿下也保重身子。妾身……”
  “我自会照顾好殿下的。”胥氏面无表情地颔了颔首,“守孝斋戒的事,就辛苦侧妃了。”
  南宫氏显然一愕,胥氏没再理她,扶着侍女的手就走了。
  本朝对于守孝其实没有那么严格。虽然孝道要尽,但在吃斋一事上,像是身子不好或者身怀有孕之类,只要家人肯通融,就没什么可指摘的。
  可是胥氏看不惯南宫氏。饶是她知道谢逢一定不会让南宫氏受那份吃斋的罪,也想趁着头七未过谢逢走不开时,让南宫氏能素一天是一天。
  这道理说下来,做儿媳的为公公守孝七天不应该么?当然,若素上这七天,能让南宫氏肚子里那个孩子留不住,就更好了。
  胥氏真是一想到南宫氏要有孩子就害怕。南宫氏本就入府比她早又一直得宠,院子里再添个儿子,她这正妃还有立足之地么?
  “吩咐下去,这几天侧妃要进灵堂,必须先来问过我的意思。”胥氏小声吩咐道。
  身边的宦官躬身应下,即刻折回去传话去了。
  勤敏侯府,叶蝉在傍晚时听刘双领禀说,君侯今天可能要很晚才会回来。
  “啊?”叶蝉愣了愣,“四王府把他留下了?”
  刘双领欠身赔笑:“没有,是陛下把他留下了。”
  陛下?!
  叶蝉一时未明:“他不是去宫里问完安要去四王府凭吊么?”
  刘双领点头:“是。但陛下把君侯留下说话了,一直没让走。君侯怕您担心,差下奴出来先跟你说一声。他说一切都挺好的,让您先休息,不必等他。”
  “哦……”叶蝉点着头应下,暗自也松了口气。陛下能把他留下说话,看来身子还好,不会出什么大事。
  她于是就照常用了膳,原本她打算陪谢迟一起吃顿素面来着,眼下既然他不回来,她就该怎么吃怎么吃了。
  “不吃素面了,告诉陈进,给我做鸡汤的,再包几个鲜虾馄饨一道煮进去。”她跟青釉这么说,青釉忍着笑应下,叶蝉又道,“鲜虾馄饨多备一些吧,元晋爱吃。晚些时候送到前头给他们哥俩当宵夜。”
  再过小半年,这小哥俩就要进宫去了。
  叶蝉一想到这个就心疼,就想多宠一宠他们qaq……
  于是用完晚膳后,叶蝉亲自去前头把兄弟两个接了过来,又让乳母抱上元明,一道去花园里消食。
  元显元晋正值爱玩爱闹的年纪,光是自己追着玩都能玩得不亦乐乎,笑叫声一直没断。这弄得元明十分眼馋,坐在叶蝉怀里一个劲儿地冲哥哥们伸手,想下地追他们,可是娘亲不放他下去!
  ——其实叶蝉就是放他下去也没用,他现下既不会走也不会爬,总不能滚着追哥哥们吧?
  叶蝉便从低矮的松树上摘了颗松果儿哄他:“来,我们玩松果——”
  元明气鼓鼓地一把将松果扔了,他还是想玩哥哥!
  叶蝉足足陪他们玩了一个多时辰,元显元晋才可算疯够了。叶蝉看他们歇下来,就叫人端来了宵夜,兄弟两个吃得狼吞虎咽。
  这道馄饨做得也的确很好,皮薄馅大,每一个里都有一颗完整的虾仁。除此之外还有鸡茸和玉米粒,鼓鼓囊囊又荤素皆有,真适合刚疯玩过的男孩子填饱肚子。
  可是元明不能吃,刚才就干看着哥哥们玩的他就更生气了:“呜!”
  他气得拍叶蝉揽着他的手,叶蝉哄他说乖哦你不能吃的,他就哭唧唧地在她怀里扭来扭去,想跟哥哥们抢吃的。
  “你有你的宵夜,一会儿回去之后娘喂你吃啊!”叶蝉柔言哄他,元明继续哭唧唧。
  元晋看看弟弟,奶声奶气地问母亲:“弟弟能喝汤吗?”
  元显赶紧一拽他:“别……”
  但元晋又问了一遍:“能吗?”
  叶蝉琢磨了一下,想这汤不辣也不酸,稍微喝一点应该没事,便点了头:“你把虾皮和葱花什么的撇掉,弟弟可以喝一点。”
  元晋就清脆地应了声“好!”,接着细心地舀出了一勺什么都没有的鲜汤,呼呼吹凉,喂给元明。
  元明被他喂了这么一口就不哭了,咯咯咯地傻笑起来,叶蝉轻轻地在他小脸上一捏:“你就这么馋!”
  元晋倒在旁边替他解释了起来:“我觉得弟弟不馋,弟弟就是想跟我们玩!”
  说完,他一本正经地跟元明说:“你不要着急,等你一岁,就会走路啦,我们就带你一起玩!”
  可是,等他一岁的时候,你们就要进宫了啊。
  ——叶蝉旋即想到这个,登时就又心疼了一阵qaq。
  宫里,谢迟被皇帝扣着下了盘棋。他初时很担心,因为下棋颇是耗费精力,他怕陛下累着,劝了好几回,说改天继续来下。
  不过陛下不肯,他就只好奉陪到底。结果这一下就是大半天,倒是也可见陛下身体尚可,不必太担心了。
  谢迟于是逐渐下得专心了起来,他棋艺还不错,可到底不似皇帝老辣。眼看着逐渐显了颓势,谢迟又在一颗子落下去后突然惊觉下在另一处更好,没禁住一声下意识地惨叫:“啊——”
  皇帝喷笑出声,守在旁边的德静公主也笑出来,谢迟察觉到失礼后离席谢罪,皇帝都还没笑完:“坐坐坐,不能悔棋啊。”
  谢迟倒是本来也没动悔棋的念头——真能悔棋他就不用惨叫了。他哭丧着脸坐回去,眼看着皇帝占了他原能落子的那一处。
  德静公主笑着宽慰了句:“勤敏侯的棋不错了。二弟和父皇下棋,不到半个时辰就要输的。”
  这“二弟”指的是太子,谢迟不敢贸然接口,只笑了笑,倒是皇帝点头道:“是。改日你可以跟陆恒下一盘,让朕瞧瞧。”
  这话谢迟倒噙笑应了:“行,待得陛下病愈,臣跟忠王殿下一道进来。”
  “你就非得念着朕这病。”皇帝轻啧着摇头,“朕本就是想病里偷闲。真等病好了,哪还有工夫看你们下棋?”
  说罢他便转头跟德静公主道:“后天,让陆恒进来。你和淑静带着孩子也来,让元晰和元景也瞧瞧。棋要打小学,先让孩子们都看一看。”
  德静公主看父亲兴致高,当然不会扫了这个兴,立刻应了下来。
  谢迟想了想,打量了眼皇帝的神色,道:“那……臣把两个孩子也带进来?”
  皇帝未觉有异,说了句“随你”。却听谢迟自顾自地解释说:“来年他们就要进东宫给皇长孙伴读,臣感念太子妃记挂,但也真怕他们年纪小跟不上,这回正好让他们也提前见识见识。”
  “伴读?”皇帝不由蹙眉。
  第83章
  他倒不觉得谢迟是与谢遇一样急于钻营的人,是以听他说孩子要进东宫,只觉得奇怪:“怎么回事?”
  谢迟不敢说对太子妃此举的不满,笑了笑,只说:“太子妃殿下说皇长孙自己读书总觉得无趣,便想找几个宗亲进来伴读。与臣提了几回,臣原觉得孩子还太小不懂事,怕不懂规矩。后来太子妃殿下说等他们满了四岁再进来,过三五天便回家一次,臣便也觉得大抵还好……”这话说得实在违心,谢迟的笑容维持得艰难,便借着低头落子掩饰了一下情绪,“正好也沾一沾皇长孙的光,跟着太傅和张子适学,必是比家里的先生强多了。”
  皇帝静听着他说,并未打断。等他说完,皇帝也落了一子,才闲闲道:“实话呢?”
  “?!”谢迟心头一紧,抬眸去看皇帝,但皇帝只睇着棋盘,脸上一点情绪也看不出。
  谢迟强作不明:“陛下,这就是实……”
  皇帝眼角划出一丝凛意,让他一下噎了声。
  气氛忽而变得有些紧张,谢迟正迟疑要不要谢罪,给皇帝剥着橘子的德静公主打了个圆场:“儿臣听着,勤敏侯这是心疼孩子。”
  说着她笑觑了谢迟一眼:“大可不必,太子妃是最喜欢小孩子的。本宫和大姐姐的孩子若不是比元晰大得多些,没法子一起读书,这次原也是想一起送进来的。”
  “……是。”谢迟垂首应下,心里有苦说不出。
  他的那份担忧,也无怪公主想不到。公主是皇帝的亲生女儿,与太子妃是姑嫂,生下的孩子纵是外姓,也还是亲厚得很。再者,皇帝总共就三个女儿,三位公主在宗室里都是一等一的身份尊贵,要进宫看孩子随时可以,东宫里也不会有人敢欺负她们的孩子。
  这一点,他是断断比不了的。
  谢迟草草地又下了一步棋,接着便笑起来:“臣先前与东宫走动不多,公主殿下这样说,臣便安心了。”
  气氛重新松快下来,德静公主抿着笑将剥好的橘子送进父亲手里,皇帝却在接过橘子时把棋子扔回了棋盒:“看你心不在焉的,不下了,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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