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节

  绿瑶连忙叩首谢恩,然后便跟着旁人一道退出去了。出了殿门,她难免更按捺不住激动,背过身抹了半天眼泪,青燕和莺枝都向她道喜,青燕还从腕上取了一串檀木珠给她,说是在佛前供了许久的。
  而后她们各自回了房,阖上房门,屋子里清静下来。莺枝呆坐在床上,想了一会儿绿瑶激动的神情,捂着嘴无声地哭了出来。
  她其实也想出宫。如若没有前不久那桩事,她也是可以出宫的。
  但现下,她只能告诉太子妃,她不想出宫。
  因为孟德兴许了她荣华富贵,更因为她现下已经知道了一些事,被搅进了一个大局里。如若半途而退,可能尸骨无存。
  殿里,叶蝉边用膳边告诉谢迟,自己传了歌舞姬下午过来。谢迟嗤地一笑:“怎么想起这个了?”
  “容良媛叫了嘛!”叶蝉边说边艰难地用筷子去夹眼前的肉饼蒸蛋。
  这道菜其实特别简单,就是在调好味道的肉馅上磕一个蛋,一起蒸熟。但最近元显和元晋加了射艺课,体力消耗大了,愈发爱吃肉,就特别喜欢这道菜。
  叶蝉是昨天闲来无事才吃了两口,发现肉香味美又特别下饭,才吩咐小厨房今天也上了一道。
  谢迟看她夹了半天都没把肉饼分开,屋里也没留侍膳的宦官,他就自己拿瓷匙帮她挖了一下。
  叶蝉心满意足地吃着,接着道:“今晚你去不去紫宸殿用膳?去的话,带一道这个菜送去给父皇吧。孩子们都喜欢,或许也合他的口。”
  但谢迟的容色沉了一沉,兀自吃了口米饭,说:“御医让他近来吃得清淡些。”
  “哎?”叶蝉有点不安地抬头,“圣体欠安?”
  谢迟一叹:“许是因为夏秋交替,近来他总觉得头脑昏沉。御医一时也没诊出个所以然,只说让他饮食上注意些,先调养着。”
  叶蝉迟疑着“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道:“那我让小厨房备几道清淡的菜,你带过去。让孩子们也一道去吧,他见了孩子总比较高兴。”
  谢迟点头,心下却一阵阵地发怵。
  父皇年纪真的不轻了,这个时候有点什么小病小灾,都会让人紧张得很。
  他于是在午膳后就去了书房,下午也没心情与叶蝉一到看歌舞,而是去书房看起了医书。他把各样会导致头脑昏沉的病症都翻了一翻,这么一翻就翻到了傍晚。刘双领进来禀说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时他才回神,赶忙叫上孩子一道去紫宸殿。
  因为皇帝精神不大好的缘故,他只带了元显和元晋。他想着他们到底年长一些,比较懂事,不会让皇帝觉得太闹,然而到紫宸殿落了座,皇帝却说:“闹一闹不怕,让孩子们常来玩。”
  他是真的很喜欢这几个孩子。看到他们,他可以暂时搁置对元晰的怀念。他们的热闹总能把他压在心底的那份凄苦扫走,让他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
  于是元显便说:“那我去叫弟弟们过来!”
  “那也不必。”皇帝笑了一声,拍拍他的头,“今日就先这样了,你好好用膳。过几天再过来时,让你的弟弟们一起过来。”
  元显点点头,吃了一口菜,又抬起头:“皇爷爷,您病得厉害吗?”
  皇帝一愣,接着锁眉看向谢迟:“不是说了,不要跟孩子们说这些?”
  “……”谢迟懵了懵,看着元显道,“儿臣没跟他说。”
  而且他还嘱咐了小蝉,别让孩子们跟着紧张。当时也没有宫人在场啊。
  元显却说:“可我看到刘公公取了很多医书送进书房,您看了整整一个下午。我们和母妃都没有生病,您肯定是为皇爷爷看的。”
  “谁说我看了医……”谢迟下意识地想反驳,皇帝嗤地一笑,紧跟着就送了一勺蟹粉豆腐到他碗里:“你也不必担心,朕没事。”
  谢迟哑然,垂眸盯着碗静了半晌,道:“父皇您多加保重,近来身体不适,便多歇一歇吧。”
  别总没日没夜地看折子了。
  谢迟觉得皇帝这样带着病还要忙政务实在伤身。看奏章想国事劳心伤神,年轻人生病时都不能这么扛,何况是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
  皇帝点点头:“朕心里有数。”
  谢迟一听,便觉得这话是在敷衍。正要再劝,皇帝又开了口:“有人上疏建议朕先安心养病,把政事交给你料理,朕觉得也好。自明日起,朕会歇上十天,奏章会着人送去东宫给你看,你与顾玉山商量着料理,拿不准的来问朕。”
  谢迟微微一惊,又很快平复下来了几分。
  他明白皇帝这是要他历练,而且只是十天而已,误不了大事。他总要慢慢地独自料理这些政务,这样的历练免不了。
  第153章
  皇帝在第二天把奏章交给了谢迟,谢迟就一下忙碌了起来。
  有多忙呢?
  忙到手足无措。
  那些奏章在案头摞得像一堵墙,谢迟坐在“墙”后木了半晌,“墙”这边的顾玉山终于听到一句发虚的话:“老师……”
  “嗯?”
  谢迟深吸了口气:“这我是不是……得先把紧要的挑出来看?”
  顾玉山道:“御前宫人多是按着奏折呈进来的时间整理的,殿下也按这个顺序看为好。若有什么要事,倒可讲不紧要的折子先放一放,拣紧要的看。”
  折子是何人呈上,在末页都有写明;所禀是何内容,一般看一眼头两行也能知道,所以要略去不重要的也并不难。
  谢迟沉了一沉,心情肃然地拿起了左首那一摞的第一本折子,翻开末页一瞧,竟然是谢逢?!
  他不禁心里噔噔一跳,再翻到前面,读了两行,见只是一本问安的折子。里面既没提他在御前侍卫中当差的事,也没提当年的冤屈,只有寥寥数行。
  谢迟于是将这本奏章先搁了起来,想了想,又叫来了刘双领:“去一趟四公子府上,请他今日当值时早些进宫,先来我这儿一趟。”
  谢逢没有差事,朝中坊间就循着他父亲的行序称他为“谢四公子”,已经这么叫了好多年,刘双领便也很清楚这是指谁,应了一声就去了。
  谢迟又拿起第二本,这回是关于边关将士的事了。
  奏章中说,去年冬天时边关就分外寒冷,许多将士的冬衣也旧了,一个冬天过得颇是勉强。未免今年再出同样的事情,恳请朝中提前为将士筹备冬衣,尽早送达边关。
  这是应该的。谢迟即刻想到了早两年筹备冬衣时的做法——当时好像是朝廷下令向民间征集,捐衣者有银钱补贴。
  可再往后看,折子里又写到,此时还是不要劳动百姓了。百姓们贫富不一,棉衣的厚度参差不齐,许多都不够暖和。
  那不用百姓,就只能让宫女们做。
  谢迟把这本奏章递给顾玉山:“当下刚入秋,我想让阖宫宫女外加各府绣娘都一并做来,赶在入冬前送至边关,老师看如何?”
  宫中让宫女们给将士们做冬衣,也算是颇有传统。许多宫女还会在衣服里缝些小诗和珠钗首饰,若收到衣服的将士没有战死沙场,凯旋后便可提请娶这宫女为妻——这不成文的规矩传了数代,如今已成了一桩大家都喜闻乐见的事。
  顾玉山拈须想了想:“时间怕是有一些紧,要及时送去,就得将所需银钱及时拨来。”
  谢迟立刻道:“那我即刻算来。”
  “……”顾玉山眉头微挑,“殿下,陛下是在拿您当储君历练,不是让您为他办差。”
  这些事,若都由一国之君亲力亲为,那便是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也不够忙的。
  谢迟恍悟,有些窘迫地一拍额头:“是。那我即刻告知户部,算笔账来。哦……户部可能会有所拖延,我让谢逐盯着这事。”
  顾玉山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谢迟于是提笔在奏章后将安排写了下来,交由顾玉山过目后,把奏章递给了宦官:“送去给七世子。”
  那宦官一揖就告了退,顾玉山又嘱咐了谢迟一句:“此次若七世子进宫与殿下议事,殿下也不能如从前与他一同办差时一样了。”
  一道办差时,他们自当试试都商量着来,以免出错。可目下,谢逐是听谢迟差遣的人,谢迟要做的就是把这个人用好,若事事都要和从前一样商量个透,那跟亲力亲为也没两样了。
  谢迟点点头,认真地将这件事记住了,又拿起了下一本折子。
  宜春殿里,叶蝉知道谢迟一上午都在忙着跟奏章搏斗,自己也帮不上忙,就吩咐小厨房说晌午时做些吃着舒服的东西呈上来。
  小厨房照常备了膳,但在凉菜热菜之外添了一道打卤面。打卤面的卤汁做的是酸甜口儿,里头有绵软的蛋花,淋在煮得软而不烂的宽面上,味道可口又舒心。
  谢迟一进屋便果然注意到了这道面,直接叫人盛了碗来吃。
  宫里这么盛面都不会盛太多,一碗也就是三两口的量。谢迟吃完后觉得那卤汁熬得好,拌着面吃不太淡,空口喝也不太咸,便将碗里剩下的两口酸甜的卤汁给喝了。
  叶蝉看他吃着喜欢就高兴,笑道:“怎么样?不错吧?陈进如今愈发聪明了,我说让他备点吃着舒心的,他就上了这个。”
  谢迟刚将盛面的空碗搁到一边,开始吃炒菜搭米饭,听她这么眉飞色舞地捧陈进便一笑:“这哪是陈进聪明?这是你聪明。”
  他除却告诉她自己要开始看折子了之外,可什么都没跟她说。她偏就能知道自己头一日一定会不太适应,提前让厨房备吃起来舒服的东西哄他。
  “嘻嘻……”叶蝉眯眼咧嘴一笑,他夹了块她喜欢的酥皮点心喂她。又跟她说:“今天的晚膳我在前头用,就让小厨房送这个面来。”
  叶蝉被点心噎得说话有点含糊:“是要见人?只吃面吗?”
  谢迟点头:“见谢逢。”
  叶蝉的神情一滞,匆忙地又嚼了嚼,终于把那口点心给咽了,又怔怔问:“你……要在东宫见谢逢?”
  不太好吧?
  她想着皇帝对谢逢的厌恶就有点怵,虽然她也心疼谢逢,但她更不愿意把谢迟搭上。
  谢迟倒很平静,解释说:“他现下是御前侍卫,出入皇宫没什么,不会有人时时盯着。来东宫一趟,也不会多么惹眼。”
  而且,皇帝其实知道他与谢逢私交深。那次元昕被庆郡王下毒后,谢逢还进宫回过话,皇帝也没说什么。
  目下他一朝当了太子就不理谢逢,反倒很不对劲,还不如大大方方的。
  于是在临近傍晚时,谢逢便进了东宫。
  谢迟自得封太子后,一直还没见过他。他倒不觉得谢逢是有意疏远,只是现下突然叫他来,他还是难免有些无所适从。
  他进了东宫的大门,就被候在那儿的刘双领亲自领去了谢迟的修德殿。走进寝殿,他心底更有些说不出的不安,低着眼帘抱拳一揖:“殿下。”
  “来,坐。”谢迟从罗汉床上下来,拉着他一并落座,指指桌上的打卤面,“知道你一会儿还要去当值,让你提前进来你肯定没顾上吃饭。这是你嫂子那边的小厨房备的,咱们边吃边说。”
  谢逢的心弦被这番话松了下来,端起碗,称呼就改了回去:“哥,什么事?”
  谢迟瞟了眼手边的奏章:“我今天帮父皇看奏章,第一本就翻到了这个,给你压下来了。你写的?怎么回事?”
  谢逢也睇了一眼,一声苦笑:“你怕我招惹麻烦?”
  谢迟点头:“你不怕?”
  “最初也怕,现在不了。”谢逢叹了口气,“元昕那件事后……我想着我入殿见了陛下,陛下也没说什么,就很想知道他现下对我到底是怎样的看法。这样问安的奏章我每一旬都写,这已经是第十一本了。”
  只不过,皇帝一个字都没有回过他。
  谢迟不禁讶然。
  他在读这本奏章的时候,感受到了谢逢语气中的忐忑谨慎,自然觉得这是头一次试探,没想到这竟是第十一本。
  那么……他是每一本都这样的提心吊胆?
  谢迟胸中发沉,夹了一筷子凉菜添到他碗里:“别写了。我知道你心里有结,可这事……”他摇了摇头,“父皇有父皇的苦衷。”
  “我想从这件事里走出去,我曾经也以为,我已经走出去了。元昕那件事之后,我才知道我是走不出去的。”谢逢笑意艰难,眼眶不知不觉地就红了,“陛下见了我也没发火,我便又觉得此事还有转圜余地了。我还是想去解释,想告诉陛下我绝无异心。”
  “知道。”谢迟忽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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