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迟歉意

  约莫五六日,温芸的风寒尽褪了。喝最后一幅药剂的时候,温芸不得不感叹,医术高低,在患者身上是显而易见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萧寒山夜里开始陪着温芸入眠。温芸暗地里被迫改了许多床上的小毛病。譬如睡不安生时,她曾爱翻来覆去,也爱踢被子。而今,脑里牵了根弦,叮嘱自己手脚安分些,于是她只会睡得不省人事时滚进萧寒山的怀里。
  习惯是一件后知后觉的事情。
  再收到温府的信,是长姐温苒要大婚的消息。听闻这消息时,温芸忽然有些感慨。
  几月前,兵部侍郎还是风风光光的高门显贵,自从兵部侍郎遇害,兵部尚书易主,一切都悄然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侍郎七子乃是侍郎嫡出的小儿子,原与温苒是推推磨磨,婚事定或未定的状态,有种怀里抱一个,还想要走马再观花的架势。侍郎遇害后,婚事搁置,过不久一家忽而就很快地接受了温苒,再不言其他,侍郎七子的风流花边也少了许多,一下子安定了下来。
  请柬落在案几几迭小书边上,不知是温芸哪天随手搁置的。萧寒山瞧见的时候,温芸才想着没与他知会一声。只是萧寒山瞥了一眼就过去了。
  这些天,温芸摸清了些他的脾气。赶热闹的事情,他一概没兴趣。索性他身处高位,要推脱不过是叁言两语就可解释的。
  转念,不知大婚那日,萧寒山有无注意到那生辰八字。侍郎七子与温苒的婚宴,恰好是温苒的生辰。
  他大抵也未曾留意。
  不过温芸捡了个临近的日子,仍问了,萧寒山那日正在书房,提笔落字间却应了。
  “那日得空。”萧寒山是这般解释的,语气颇为寻常,“陪你去。”
  大婚那日附近,金陵的天都是灰蒙蒙的,总是要雨不雨,乌压压的云卷压在天边,看得也让人心情困闷。索性雨在大婚那日便猝不及防地下了。
  大风起时,红罗绸缎被关入,一袭迎亲的抓紧了时间,匆匆忙忙引了新娘子上轿。至于温府里头是怎样的动静,温芸并不晓得。
  因为太师夫人身份,温芸早早被安排在了侍郎府中,与多数世家官宦女眷一起。脂粉气交迭一块,长者聊着婚丧嫁娶,小辈聊着闺房琐事。
  温芸手指已经在花生壳上漫无目的地摸了好几回了,也似无意识地掰开,再将花生子儿塞进嘴里。什么这家公子哥何时多了个外室要找正妻,那家房里填了个妾鸡犬不宁,温芸瞧着他们就如见着十几张嘴巴不停张合。
  也不知怎的,没人敢过来贸然问东问西的,见她无不行礼问好,然后合礼而去。与马球会那日倒是大不一样。
  许是她能狐假虎威了罢。
  总觉得身边好似空落落的。温芸瞧了瞧旁边的知夏,也是一幅神游模样,到口的话便又咽下了肚子,一把把手里的花生壳反扣到桌上。
  忽而,一阵风风火火。珠钗碰撞的声响由远及近。一袭白衣左右大摆着袖口,大步跨进厅堂,直奔着温芸这块来。
  看到几个长辈,嘴角撇了撇,便做着半礼打招呼。下座几个人还未能反应过来,王听晚便一屁股坐到了温芸的对面去。
  “你这是怎了,火急火燎的?”温芸好笑地看着王听晚,一眼就辨明她火气从脖子胀到了脸上。
  打量两番,小厮还没来得及看茶,温芸便把自个儿的茶往王听晚那头推了推。
  王听晚直接接过温芸的茶,想也没想,拉开茶盖,便是叁两口灌下了肚子,帕子愤愤擦过唇边水渍。
  又瞧着那头丫鬟才迟迟地追着王听晚来。
  “尽在一帮子妯娌间受气了,晓得你在这厅,我便跑来了。”王听晚讲着,还有些气喘吁吁。
  温芸连忙叫知夏去寻茶续上,一边又笑,“还有人敢给你气受。”
  王听晚脾气是出了名的,一有看不惯的便转头就走,话里也不饶人,和她呛起来,她向来是不给别人台阶下的。温芸也是头回见她在别地儿受了气,一幅落荒而逃的样子。
  见王听晚顺了些气,温芸又凑近道,“以往你不都同我讲些,你撒泼打滚的韵事吗,今儿怎的,嘴皮子退步了?”
  “非也。”王听晚摇了摇手。
  “你自知道,我家那些几房几房的亲戚,有哪些是上了正道的?左右都是靠我爹爹撑着家族,一干人混吃等死,”王听晚仍在气上,“如今还有脸皮背地说我,说什么,别再挑挑拣拣,到时成了黄脸婆,就是天上的公主也无人娶,能不气人?”
  温芸拖着腮,“然后呢?”
  “然后我自然是呛了他们,我说他们夫君叁妻四妾,感情过得顺遂啊,”王听晚声量忽然提高,“我有个婶婶,是最最笑话的。”
  “竟同我说,哪个男人不莺莺燕燕,说我小孩心思,天真烂漫。说我爹爹不娶不续,又全是因为王家亏欠沉家。左右一帮子人找着了共鸣轰上来,我真懒得再与他们多嘴。”
  温芸忽然哑了声。
  王听晚只顾一股脑说完,待气顺了些,又转过眼,看向温芸,只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回手打在了她的手腕上。
  温芸下意识缩了手,有些埋怨看着王听晚,“痛呢!”
  “你想什么呢,你要觉着我婶婶那话对,咱缘分就今日告一段落!”王听晚扬言威胁。
  温芸笑出了声,“你当我是什么人,我自幼与你同气连枝,何曾变过?”
  只不过,她的想法来源于小娘半生的低眉顺眼,王听晚的想法却来自父母和顺恩爱,便不肯有一点沙子揉进眼睛。
  “这还差不离,”王听晚手指不自主地卷着丝帕。“寻不到有缘的,我大不了就不嫁,到时候给我爹娘养老送终,再不给那些旁人吸血吃肉的机会。”
  她随后又跟着哼了一声。
  莺莺燕燕,温芸忽然想了想萧寒山那些坊间的可怖传言。
  她忽而有些好奇。
  温芸瞧着这话茬实在引王听晚恼火,又觉着该给她差开点话,只得悄悄打量她。
  神思片刻,温芸笑眯眯道:“提那些不上道的人作甚?倒是你,怎么今日穿得那么肃静?”
  王听晚听这话,吹了吹鼻子,“你阿姐成亲,我难道要给好脸子?你原本可以同我一块,寻个情投意合,一心一意的郎君,若不是因她,怎会叫你受委屈。如今她大婚,还是她生辰日,我自然穿得晦气些扫扫她的运,哪能让她事事如意。”
  温芸眨了眨眼睛,戳了戳她手逗她,“那真真要谢谢听晚好姐姐了。”
  王听晚这才脸色好了些,“这还差不多呢。”
  知夏捧了茶来,“小姐们说什么体己话呢,眼看着要开席了,不赶赶热闹?”
  “这有什么劳什子热闹?不过都是逢场作戏的人。”王听晚最是讨厌场面腔,先起来,一把拽上了温芸,“走,去晦气晦气他们。”
  温芸被王听晚逗得发笑。想起前些日子收到温苒的信,说是难登太师大堂,求得温芸赋闲时见一面,有些话要与她说开。
  温芸原本没想着去,谁料她那向来自视甚高的姐姐又多托人,言语一次比一次谨小,又想到小娘如今还在温府,凡事表面功夫还得做,便最终答应了。
  寻了个有要物落在府里的由头,温芸又悄悄回了趟温府。
  眼看她温苒又是泪眼婆娑的,温芸一看便头疼,她想着自己不若也装得多虚情假意地哭给她看算了。
  然而她那日走近,温苒就差些跪了下来。
  温芸只问了一件事,那日温苒旧情败露,是否是有意为之。
  “令眠……姐姐是一个自私的人,我知道。牺牲妹妹来成全我的余生,我该死,该千刀万剐,可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温苒话全托而出,顿了顿道,“抱歉……”
  “萧太师,毕竟没把你怎么样。”
  她良久才哽咽反问:“……不是吗?”
  临走前,温芸一直回想着温苒的那番痛哭流涕的肺腑之言。倘若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她应永远不会将头低得这么下。
  倘若一个溺水久了的人,遇到了浮木,自然也会抓住不放。她说,她自十岁才有了爹娘宠爱,曾经的空白,让她对任何东西都患得患失。她太过害怕失去。
  斤斤计较,反而弄得姐妹不像姐妹,说仇人,又似乎多亲密在意。
  温芸以为,温苒与侍郎七子这类,可谓是相看对眼,充满爱意的配对,怎样婚前也该是快活的。毕竟这也可谓是一场高攀的姻亲。
  可为着夫家前程,为着郎君前程,为着宅里母亲余生,向权势低头的时候,不也是那般零碎,那般不堪。温芸原先对兵部侍郎遇害那事便有所猜测,那日温苒的举动似乎更是坐实了这一点。
  温芸那时觉得一切都没了什么意思,淡然笑了笑,只有些冷漠道:“我不会动你的,阿姐。”
  人人好似都知道,萧太师很护着自己那位因一纸诏书而娶了的姑娘。
  “小娘,才需要一声你们的道歉。”
  不仅需要他们母女的,还需要温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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