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油纸伞下,身着白衣的谢元贞周身泛起一层柔光,赫连诚额角的汗滴落,啪嗒掉落地面,很快只剩一圈淡淡的印迹,他目之所及是谢元贞的侧脸,单这么一看,又觉得心旷神怡。
“你放任贾昌从中调解,”回去的路上,赫连诚先开了口,“先前的努力岂非白费?”
“这就是人性,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都无法证明,有的人即便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谢元贞难得低头走路,烈日偏西,一缕金光磨亮他的下颌,赫连诚侧过脸,那双乌黑的眸子却始终阴沉,“朝代更迭,千百年的历史写到最后不过人性二字。都道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而世家与寒门的隔阂永远存在,宦海浮沉,起起落落的不止官阶,还有受权力驱使的欲望——没有几个人能违抗本性。做到右卫将军于贾昌而言已是不易,天子皇权近在眼前,触手便可接天——即便那是李令驰用来钉死公冶骁的一根针,他也心甘情愿受人驱使。为保全自己,他可以提前埋下公冶骁嗜酒的引子,如今事发他也可以毫不犹豫地要公冶骁死,”谢元贞说到最后,突然侧转对上赫连诚的视线,“那么他为何不能叫三幢主去地下陪老童?”
赫连诚心下一沉,低喃道:“季欢。”
两人停在烈日下,与廊子仅仅一步之遥,谢元贞负手而立,眼底沉静,赫连诚要用些力才能瞧出其中涌动的复杂情绪。
可突然之间谢元贞又似有些迷茫,“我偶尔也会不解,世间之情究竟能有多长久,世人信奉的忠孝又是为何物?我该对何人忠,我该对何人孝?”说着他转身回眸方才驻足过的石墙,仿佛他也被困在牢中,声音一并消沉,“还是说所忠其实不过为权,所孝不过为名?”
“你为何这样想?”
赫连诚与之面对面,听罢牵起他的手,谢元贞却像被烫到那般,若非赫连诚拽得那样紧,只怕这手就要缩回他自己的宽袖之中。
可谢元贞依旧双唇紧闭,烈日当空,他额角隐隐见了细汗。赫连诚等了一会儿,又轻声重复,语气间多了些许不容回避的坚定。
“高处不胜寒,不过一个右卫将军的虚衔,尚且能叫贾昌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的兄弟生出嫌隙,”谢元贞由此及彼,字里行间几乎是肯定,“那么当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面对触手可及的巅峰,难道当真不会有半点非分之想?”
权力是枷锁,朝堂是染缸,它为每个入朝为官者的赤诚织就一座牢不可破的茧房,又将浮沉其间的人心染成与本来全无半点相似的颜色。
这就是权的力量。
对于谢泓,谢元贞显然已经从最初的怀疑与恐惧,转为此刻的坦然接受,冷漠以对。
“可那未必是所有上位者的想法,”赫连诚抬袖替他将汗一点点擦净,此前他也会有所怀疑,可后来又觉得,即便大彻大悟又如何,这些从来也不该影响他的道。
只是赫连诚终究与谢元贞不同,赫连诚要报父仇,就要杀亲母,所以他注定要放下恩怨,月后一瓶毒药反而解脱了他这个身负重任的莫日族世子,可谢氏满门血仇却会成为谢元贞一生的羁绊,甚至超过爱人赫连诚。
赫连诚重归平静,在谢元贞额上落下珍而重之的一吻,谢元贞血肉之躯,他终究有他自己要面对的东西,赫连诚能做的便是在他危急之时,及时将人拉回悬崖边。
“倘若最后的真相与你先前所追求信奉的大相径庭,”赫连诚松开手,摩挲着谢元贞微凉的脸颊,“你当如何?可会放下仇怨?”
谢元贞微微歪过脸颊,细细感受着赫连诚的温度,开口却是斩钉截铁,“不,我决计不会!”
申时刚过,贾昌得了三幢主的口供并未立即离开,他走到门口,又央狱丞指路往公冶骁所在的牢房去。
公冶骁所在的牢房与三幢主一东一西,贾昌人到那里的时候,公冶骁正艰难地翻了个身。
他被三幢主打出的鼻青脸肿还没消淤,方才又不敌落了下风,眼下身心皮肉哪哪儿都不舒坦。公冶骁赫然看见贾昌,还想背过去,只是转身的瞬间牵扯伤处,又疼得他忍不住呻/吟。
“你来看我笑话?”
片刻之后,公冶骁总算甩出一句。
即便此刻贾昌绷着一张脸,摆出一副十分心疼的模样,也会被公冶骁说心怀不轨,贾昌索性大大方方笑给他看,“我能看你什么笑话?”
公冶骁见他还真笑了,怒气不打一处来,“自然是看我登高跌重!我出身世家,虽是偏房庶子,到底高你一介低阶寒门不少,其实你心里一直不服气吧?”既提了往日恩仇,公冶骁心中自然有本账簿,要将陈芝麻烂谷子细细摊开,“记得刚入伍那时,你凡事削尖了脑袋往前冲,可那又怎样?提拔的时候上头从来注意不到你,这个位子是你摸爬滚打多年,险些丢了一条命挣来的,比起你,我就像个纨绔子弟,不过仰仗家里恩荫得了个肥差!”
大内左右卫领天子俸禄,吃的也是皇粮,加上少不了受宫人打点孝敬,有几分里子,面上也风光。这对于世家出身的公冶骁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对于贾昌而言,已经是个不错的去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