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

  曹操当初送三女入宫的本意,一则笼络皇帝,二则就近监视,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便是让女儿们诞下有曹家血脉的皇子。若非如此,何必一次献女三人,将年纪太小尚不能婚配的曹华也算上。
  如今皇帝遣散六宫,虽然昭示对曹节的宠爱之深,却到底与曹操初心相违。
  卞夫人揣摩丈夫心意,便请旨进宫,以嫡母身份探望皇后。
  正中曹节下怀。
  刘协传旨接见,为曹节撑足场面,再留她们单独说些私房话。
  母女相见,曹节泪光莹莹,十分亲热,百般嘘寒问暖,又慰劳母亲,自称不孝,令母亲车马奔波来看她。
  卞夫人见她态度这般好,稍稍松一口气,也和颜悦色与她寒暄。
  叙了一会儿话,卞夫人道:“你进宫已有两年,可有动静?”
  曹节道:“未有。”
  卞夫人道:“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我和陛下身子都好,没有孩子只是缘分未到。”
  “陛下又是什么态度?”
  曹节含羞道:“陛下说,我都还只是个孩子,我们不急于一时。”
  卞夫人听了,叹道:“陛下倒是疼你。只是你已不算小了,没个孩子傍身可怎么好?”
  曹节道:“陛下后宫只有我一个,想来不妨事。”
  卞夫人拉着她手抚摩道:“你真是年轻不懂事。你比他小十六岁,男人本就比女人寿短,到时他去了,留你一个,你没有儿女,吃穿用度岂不全都仰人鼻息,全看嗣皇帝脸色?”
  曹节心里恼火,面上却笑道:“他能做皇帝到几时,还难说呢。我是曹家女儿,将来他那些皇子皇孙们说不定还要靠巴结我活命哩。”
  “怎能这么说!”卞夫人责怪地轻轻打了她手背一下。
  曹节便笑:“此处没有别人,女儿跟母亲说话,尽说实话就是了,何必跟外人一般扯些虚文呢?将来有爹爹和二哥护着我,我一点儿都不怕。”言语间,是将曹丕当作世子来待了。
  卞夫人脸色不大好看,说道:“我正有事要问你。当初是子建千里送嫁,怎么后来把你二哥召进宫去封赏?”
  曹节故作诧异道:“母亲怎么反问我?当时家里陪送的婢子说四哥饮酒大醉,在驿馆不愿出门,二哥不放心我,想来看看,故而我请陛下召二哥来的。”
  卞夫人本就从来都不相信次子的品行,闻言便怒道:“真是岂有此理——我不是说你,我是说那搬弄是非的下人,你可还记得是哪个?你四哥虽然爱饮酒,怎会这般没轻重?想来平日那些说他如何饮酒误事的传闻,也都是这么来的。”‘
  “宫里的宫婢前些日子废后时被那中书令华歆杀了许多,那人已不在了。”曹节懊悔道:“倒是女儿当初误会四哥、对不住四哥了。”
  提起废后的事,卞夫人脸色阴沉更甚,想来是对曹丕越发不满。问曹节道:“强行废了皇后,陛下对你不存芥蒂么?”
  曹节看看左右无人,泣涕涟涟:“爹爹行事,也实在是不顾惜我和宪姐姐……中秋节突然杀将进来,证人证据一概都无,便要将伏氏就地正法,陛下就在旁边,全都看着呢。若不是我拼死暂时保下皇后,陛下怎会对我和宪姐姐善罢甘休?后来伏氏殁了,陛下知道不关我的事,便没有怪罪我。所幸他现在宠爱我,也不至于对爹爹迁怒太多。”
  卞夫人抚拍她的背道:“难为你机敏应变……这事,皆怪你二哥,都是他挑唆生事。你爹爹先前与我说起时,是想着慢慢给你把后位弄来,寻个名头叫伏氏出家作女道士便是,也不必害她性命。后来你二哥……罢了,不说他。倒是子建当时在旁劝你爹爹来着,可惜你爹爹不听。”
  “还是四哥仁义。”曹节附和道:“四哥的性情、才学、样貌,处处都是好的,只可惜序齿后些。”
  卞夫人道:“序齿算什么?一样是我的儿子,谁也不比谁尊贵卑贱。你爹爹倒也很爱他,可惜他这孩子太实诚,只知一味忠孝,不懂得那些台面下的小九九。”
  曹节闻弦歌而知雅意,顺着说道:“四哥重情重义光明磊落,爹爹的功业,若能传与四哥,不但曹家前途坦荡,母亲和女儿后半生也都有靠了。母亲放心,陛下和爹爹那里,我必为四哥争一争,以偿我当初误会他,伤了他的心。”
  卞夫人满意。
  之后几日,皇帝时时召见赐宴,卞夫人面上甚感光辉。席间皇帝对曹节体贴备至,绝不像作伪,卞夫人看了,不免暗暗感慨,当年青雀阁里无人在意的小丫头,竟然有今日。
  过几日卞夫人来辞行,悄悄握着曹节的手道:“看陛下那样疼你,想来你在宫里生活无忧。但还是尽快将皇子生下来,嗯?”
  曹节面露黯然道:“虽然话是如此说,天下做母亲的无不是这般对女儿说,可是母亲,若女儿真个生下皇子,爹爹真的不会被二哥撺掇着做出对陛下不利的事么?”
  曹操近年来越发有称帝之心,卞夫人自是知晓。丈夫想要女儿们生出一个有曹氏血脉的皇子,下一步想做什么、最后想做什么,也是不言自明。眼前的曹节是聪明人,卞夫人不能装傻,否则反而会得罪了她,将这几日功夫都化作白费。于是卞夫人道:“就像你之前所说的,你是曹家人,无论后头怎样,你都掉不到地上。”
  “女儿不恋栈权位,只是不愿自己丈夫出事。”曹节垂眸道:“上次废后,爹爹和二哥便已经是不顾我与陛下夫妻情分、不顾我在宫里的死活。母亲要女儿怎么敢相信,真到了那一天,他们容得下我夫君?纵然母亲今日好心许诺我什么,爹爹和二哥那里算不算数,亦未可知。”最后一句将卞夫人空口转圜的余地都堵死了。
  “唉,盼着你爹爹能多听你四哥的劝。”卞夫人道:“不过你是个孝顺女儿,还是要多照拂娘家才是,娘家将你养得这么大,送你进宫享这样的富贵,可不能因为夫君待你一日两日的好,就把娘家给忘了。”
  幼年在青雀阁的日日夜夜一幕幕在脑海浮现,曹节心中阵阵冷笑,强行控制着表情,笑道:“娘家的好,我无日无夜不挂在心头,从不曾忘怀。女儿自会尽量让爹爹如愿。可也盼着母亲在爹爹面前替女儿说些好话。宪姐姐要出家,便由她去;华妹妹趁着没有入宫行礼,也不要送来了。宫里有我一个人,足以应付。若非要送妹妹进宫,等到了那一日,曹家只会多一个累赘,妹妹也白白走一遭受苦。”
  卞夫人答应了。
  曹节强忍着恶心,目送卞夫人离去,转身走入内室,令所有人退下。
  刘协来看她时,见她伏在床榻边上,对着一只金盆一阵一阵地呕吐,连忙上来替她拍背,又叫人取清水、药丸、干净帕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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