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汤豆她们是第一届十二级毕业生。
  每个人学生都很兴奋“那谁一直吹牛,说自己学习可好了。”
  人来齐了,八卦也被打断了,笑笑闹闹地到了学校就各自分开。一向和汤豆交好的席文文落在后面,鼓励她“好好考。我们要是都够上线就能一起去读大学了。”
  两个人都是高三年级,但不是同一个班。席文文的老师是个中年秃头男,外号滑冰场。
  汤豆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但心里有些苦涩。席文文父母都健在,虽然经济也不好,但两口子已经决定让席文文去读大学了。她不想告诉好友,自己去不了。
  考试一共四场,逻辑、物理、化学、数学。
  据说学校设立的时候,决定教授的科目中本来应该是五科,还有一门政治,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取消了。一惯以来都会有的语文课,都被并到逻辑课中。
  席文文说政治被取消很正常“成这样了,领导班子应该都全没了,现在各个居住区各自保命都在愁吃什么,听说管理所长每天头都秃了,还政治个屁。”
  考完两场,中午休息半个小时,学生们在教室吃完饭,继续下两场。
  第四场考完,还有半个小时开班会。四点放学前,分数就出来了。毕竟学校拥有一台电脑和扫描仪与相应的软件,改卷子特别快。
  徐大妈拿了分数,可高兴了,进门来兴奋地宣布“汤豆全年级第一名。”她觉得汤豆特别聪明,很有天赋,所以一直以来都很喜欢她。
  汤豆以为自己心情不会有太大的波动,可并不是,因为太震惊,上去拿成绩单时,差点被自己绊倒。
  她从来都不是学霸。以前也不认为自己能考第一名。“没那个天赋”,这是她对自己的判断。
  发完成绩单就算毕业,证件三天后领取。
  散会的时候徐大妈叫汤豆跟自己到办公室,特别激动“你这分数肯定够的,逻辑满分!要不是其它三门错了几题,都要大满分了。甩第二名一大截!老师敢打保票你绝对能在所有居住区中排前十。”
  甚至眼眶都红了,对汤豆哽咽着说“就算在这个时候,知识也应该是很重要的。不说我们必须得去接触新的知识了,就算没有新的知识,过去的知识如果没有人去继承,那人类有史以来积累下来的智慧就全部断送了。你在大学一定要好好学习,一个国家不论什么时候都需要技术人才。知识才是一个国家是否能重新强大起来的根本。只有知识才能改变我们的未来,才能保障所有人的安全。”
  汤豆一直也不知道徐大妈所说的‘新的知识’是什么,也并不知道现在除了穷之外还有什么危险,但她仿佛在徐大妈的话中看到了一幅自己未来的新画图。
  上大学这三个字,以前对她来说没什么好向往的。可现在,却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从往下的滑道上用力地跳出去!——她觉得自己面前是一个巨大的转机。
  既然考第一名,应该还有点机会的吧。
  回家的路上汤豆还有些晕乎乎的。
  席文文和她说话,她都有些心不在焉。也完全不再因为路边上青年吹着口哨的污言秽语感到气愤了。
  上楼她时候她步子又轻又快,想到自己的成绩简直要唱起歌来。
  早上那些忧虑与绝望一下便被抛在脑后。
  “妈,我得了第一名!差一点就满分了!”满分呀!满分那么难。以前汤母就一直恨她不肯好好学习,气得头都要秃了。现在怎么样,哈!
  爸爸………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汤母正在补衣服,听到明显愣了一下。
  汤豆兴奋地把成绩单递给她。
  但汤母没有接。
  她一丝不苟地那个补丁打完,咬下线头,才挺着肚子站起来。心不在焉地问“毕业就行了。我已经跟你陈阿姨说了,明天你去她做事的铺头做工,那边的收银小妹要生了,正缺人。”
  汤豆愣在那里。
  可是……
  可是她考了第一名呀。
  “老师说读完大学会有很好的出路,一定会比现在赚更多钱。”后面那句是她自己加的。她想显得自己坚强一些,可声音却还是忍不住透着委屈“你不是说没钱吗,我以后会赚很多钱的。”
  “那我们怎么活到你赚钱的时候?”汤母猛地把手里的碗摔在桌上“第一名又怎么了!你以为那些不读大学的人,是因为不知道读大学能赚更多钱才不读的吗?人要面对现实!大学得花多少钱?谁能拿得出这个钱来?一分钱难死英雄好汉!”声音大得震耳欲聋,整栋楼都听得见。
  “万一……”有助学金呢,可汤母不容她把话说完。
  “家里人都不用活了吗?你爸一个月才多少钱,你哥马上要结婚,我肚子里这个又要生了,一家七口人,以往吧,还有亲戚可以借,现在人都死光了,邻居家家都穷,但凡能弄来钱,我也不会叫你不读,你说,现在我给你找谁去借?我们怎么办呀?怎么活啊?你非要逼得一家人上街去乞讨吗?”汤母声声质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醒事?要逼死我们才行?!就一定太平日子都不想让家里人过?你要上大学,行呀,把我们这几条命拿去卖了吧!”
  汤豆不想哭,但眼前很快就模糊了,她用力地抿着嘴,可呼吸越来越急促,鼻子越来越酸。心里又痛又委屈,有一种绝望的情绪一下击溃了她。妈妈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席文文家也没钱,但她爸妈不会说这种话。她爸妈总是想尽办法支持她。
  【而我的妈妈,为什么连听我把话说完都不行?她根本都没想过要为自己的女儿尽力争取上学的机会,所以才会轻率地否定了一件对女儿来说关系一生的提议。她就是想省事而已。】
  汤豆想大喊,可喊什么?她憎恨这个世界?
  但世界也不会因为她憎恶而发生改变。
  她这么渺小。连自己要走的路都无法选择。
  她只觉得自己已经要窒息了,就好像周围的空气都被抽干,让她一刻也不能在这里呆“说这么多,你就是不想让我读书!”她声音很尖,声撕力竭。
  “我怎么不想让你读书了?是我不想让你读书吗?我们环境就是这样,有什么办法?”汤母扶着肚子,手在桌上拍得砰砰直响,愤怒极了。
  【胡说八道。
  全是胡说八道。都是借口。】
  汤豆只感到一阵阵的眩晕,世界都不真实,一切显得那么扭曲。
  她心中翻涌的是无边的不忿与不平,大声叫着:“因为我是女孩。所以不想费力让我读书。我不是你的孩子了,你有了新老公,有了新家庭,马上又会有新孩子!我是多余的人!我的作用就是为你们家多添几个亲戚,为你将来的儿子做准备。”
  “你胡说什么?!”汤母怒喝着。她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椅背,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但汤豆不能克制自己这种想法。
  就算真的供不起她读书,哪怕妈妈表现出一点对她的关爱、为她骄傲,甚至,为她惋惜,为这件事难过也好。
  可没有。
  妈妈不再是妈妈了。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妈妈总是笑咪咪,以前的妈妈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偷偷杀掉自己生下来的小生命然后跟别人讲,是不小心夭折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去年刚出生就死了的妹妹是怎么回事,她什么都知道。
  【如果我现在出生,也一定会被杀妈妈死。】
  因为现在每个家庭都不再欢迎女孩了。这个家庭也一样不欢迎女孩了。
  每个家庭都想要儿子,儿子可以干很多活,可能随时随地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而女孩没有力气,走在哪里都可能会有危险。
  虫灾改变了一切。
  “如果爸爸在就好了,爸爸在的话一定不会这样。爸爸那么好,爸爸不会杀掉自己的孩子!爸爸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我读书!”她像小动物一样发出吼叫,转头冲下楼,在走道上撞到什么人,但她没有理会,只是拼命地跑。
  身上打了补古的旧裙子随着她的步子胡乱地飞舞。当她穿过街道,许多调笑声四起,甚至还有人向她走过来,想拦住她。但她跑得非常快。没有人能抓住她。
  她就这样一直不停地跑。
  眼泪模糊了视线,叫她什么也看不清楚。直到她终于跑不动,就地倒下,她才忍不住抽噎着哭起来,眼泪划过她的眼泪,打湿了鬓发,落在干枯的沙地上。
  她想到逝去的亲人,她希望那时候自己和爸爸一起死了。
  如果那时候死了,还能拥有一切,可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
  少女就这样仰望着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嚎啕大哭起来。
  等她哭到累了,夜空下冰凉的空气惊醒了她。
  她从混沌的愤怒中清醒过来,扭头四处看才发现自己正在民住区域外围大堤的废桥架子上。不远处有个老人,他又高又瘦,身材佝偻着,杵着拐杖望着天空某处。
  汤豆抹去泪痕,从废桥上爬下去“爷爷你在看什么?”
  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指天边。天上的云像被血染红了一样,又好像是天空着了火。
  “那是火烧云。”
  老人摇头,他不是在看那个:“看那。”
  汤豆从他指方向,看到了一些光晕,就好像玻璃折射了空气或者光线。
  但当她认真去看的时候,这些光晕又不见了。
  “得用余光。”老人教她怎么侧着头观察。
  很快她就掌握了诀窍。
  光晕非常大,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罩在天上,扣在整个世界的上空。
  第2章 永昭
  “爷爷,那是什么?”汤豆问。
  老人喃喃说了一句,似乎是什么钟?汤豆没大听清楚。但老人看得出神,她也不好意思再打扰。
  只是仔细地打量着那奇异的折射现象。
  随着太阳光线的移动,那光的边缘时而清晰,时而消隐,有时候还会有霓霞似的彩色。但大约只持续了不到两分钟,就没了,不知道是消失了,或者只是光线不对看不见了。
  之后两个人静静看了许久夕阳。
  这是头一次,汤豆认真地看太阳下落的过程,很辉煌,可又让她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悲凉。直到最后一丝光线落到地平线下,世界被夜幕所笼盖。那种酸涩的感觉还久久没有散去。
  “回去吧孩子。”老人佝偻着身躯,示意她离开这里。
  一老一小,一前一后穿过13区边沿的荒野和冒着黑烟的工厂,在灾难之后大地干枯而荒芜,到处都是飞扬的黄沙。
  回到人多的居住区域时,还没走近就有跟边的青年们远远地对这边吹口哨,蠢蠢欲动。
  汤豆有些胆怯。现在路上已经没有什么女性了。路人也都侧目看她,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这么晚’还在外面,带着审视。
  老人停下来,让她上前。
  她连忙快走了几步,挽着老人的胳膊。
  路边衣衫不整的青年们大声对着汤豆调笑,污言秽语,但她身边到底有个人,现在又不是太晚,所以并没有真的做什么。
  汤豆低着头,路过时偷瞄那些人。
  那里面有一些是下班的工人,有一些是学生。她甚至还看到了一个熟人,但现在的他与在学校时的他一样了,他跟着那些人一起笑。
  “在灾难没有发生时,就有这样的人吗?”汤豆小声问老人。
  “当然。灾难才过几去几年,他们最小的也十多岁了,肯定不会是灾后才出生的。”
  “但我以前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汤豆小声嘀咕。
  老人摸摸她的头“会好起来的。世界总是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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