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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节

  唐亦步下意识用目光寻找阮闲。
  “小阮追过去了。”余乐用沾满机械润滑油的手指指楼梯,“小阮应该追得上,时间没差多少,别担心。”
  “他可能想去那个工人那边偷控制器,关掉周围的封闭光罩,从这里跑出去。”季小满抹抹额头上的汗,“阮教授那边我第一时间看过了,他没事,情况和正常人晕倒差不多。”
  哪里不对,唐亦步皱起眉。
  阮教授就算再不小心,也不会粗心到被一个孩子的自制emp炸弹击中。先不说这个,就算仲清拥有一定程度的机械知识,从这边拿到组装简易emp炸弹的零件不难,他也无法保证做出的东西能成功制住一身代表最尖端科技产物的阮教授。
  季小满已经查看过了阮教授的状况,那只意味着一件事——自己的腕环报警迟了,它本该在仲清离开他们超过三十米的时候就进行提醒。
  仲清有帮手。
  ……而他也能猜到帮手是谁。
  “上车。”唐亦步声音沙哑。“现在立刻上车。”
  唐亦步话音刚落,四周便响起隆隆的响声。有人触发了警示,不过还是初期,唐亦步曾在脑中模拟过千万次这个场景,如果他们立刻离开,是能够成功逃走的。
  前提是他们立刻离开。
  唐亦步的身体像是自己有了意识,他没有冲动地冲去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阮闲拉回,而是冷静地拎起阮教授,指挥余乐和季小满前进。或许是出于对nul-00这个主脑前身的信任,没人提出异议。
  他们顶着漫天星辰,冲出黑暗的地下室。由于暴露的目标不是他们,车子没有遇到太过复杂的阻碍。
  唐亦步爬出车窗,半蹲在车顶,看向亮着一层的灰色建筑。有一秒,他心底升起某种阴暗的喜悦。另一只鞋子终于落了地,他所担心的一切成了真。他的父亲终究离开了他,走向了一条他无法看清的路。
  或许之前那些话语不过是缓兵之计,而自己这些天的苦恼只不过是被扰乱的结果。他们之间本没有信任,他还记得玻璃花房那个充满血、撕咬和亲吻的夜晚,那才是“父亲”的本性。
  无数雾气消散,他的目标重新出现。如同在荒凉的雪夜发现火光,他七零八落的思绪瞬间集中到一起。
  他要把他找回来,然后做完自己早就该做的事情,不再需要被未知和怀疑折磨。
  唐亦步知道自己在笑,他的嘴角无疑提了起来。可于此同时,他的面颊再次变得湿润,他试着用手背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那些眼泪。
  眼看连鼻涕都要流下来,唐亦步悻悻爬回车内。习惯性地从背包里掏手帕和食物,试图让自己感觉好点。
  然而他的手触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玩意儿,唐亦步吸吸鼻子,将它和手帕一起掏了出来。
  唐亦步张开手心,一个罐头躺在他的手里。他认得那东西,那是他刚找到阮闲时,对方身边带着的东西。罐头盖上刻了个笑脸,标签早就被他们撕掉了。
  阮闲没有留下任何留言。
  唐亦步定定地盯着那个罐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用手帕胡乱抹了一把脸,掩住越来越明显的笑意。
  “慢点。”他继续下达指令,“绕建筑再走一圈!”
  “可——”
  结果余乐还没问完,一声尖叫便从不远处响起。楼层玻璃粉碎,仲清尖叫着跌下楼,快要触地时身边膨起一层厚厚的缓冲垫。余乐来了个急转弯,将那个尖叫的缓冲垫球接上车——季小满利落地戳漏了缓冲垫,把纤瘦的少年拉回车上。
  “他——他——”仲清惊魂未定。
  “走。”唐亦步继续指挥。
  “可是小阮……”
  “走。”
  唐亦步语气坚定,见仲清掉了下来,他心里的某个猜测坐实了七八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轻松。
  “不用管他。”他补了一句,“阮立杰是我见过的最……了不得的疯子。”
  他加重了“阮立杰”这个名字的语气。
  第196章 生死试验
  阮教授在颠簸中醒来, 而在刚刚醒来的那一刻, 他便知道出事了。
  其实比起“醒来”,“重新启动”这个词或许更加确切。在物理意义上, 他只不过是被机械层层包裹, 并以此维生的器官。若是由人以外的物种来判定, “他”和接在维生装置上的肺、肝脏或心脏没有本质区别。
  只不过比起那些勉强供能的维生装置,他自己亲手设计的这一个更加好, 好到他可以安心地把大脑放入其中。液体槽浓缩液中的养分足够这个大脑撑十年以上, 这还不算三脚机械上搭载的自主产能装置。只要不被主脑作为主要攻击目标, 坚硬的外壳和精心设计的系统防御能抵御绝大部分伤害。
  它绝对不会被一个孩子随手拼凑的emp炸弹放倒, 除非这个孩子有个能力与自己相近的“助手”。可惜纵然他明白这个道理,当仲清启动自制emp炸弹时,他没有来得及反应。
  再醒来时,世界已经变了样子。仲清惊魂未定地蜷缩在车后座, 头上戴着阮闲给他的帽子, 身上还黏着缓冲垫漏气后剩下的软皮。季小满正耐心地帮他清理那些软而韧的垫子碎片, 唐亦步靠窗坐着, 金色的眼睛湿漉漉的,鼻尖有点发红,像是刚哭过。
  “终于有个靠谱的醒了, 我们需要更多的路线信息。”余乐抓着方向盘。“唐亦步, 你不是说等……咳醒了后一起说吗, 现在是时候了。你们到底在搞什么玩意?”
  他刚开口,仲清便心虚地蜷起身体, 眼神乱飘。
  “我们刚好离开主脑的密集监视区。”阮教授没有立刻回答余乐的问题,而是看向窗外。
  nul-00没有和阮闲一同消失,不论阮闲打的什么主意,他的计划还有继续的机会。
  唐亦步抽抽鼻子,哭泣后的生理特征还没有完全消失。他摩挲着手里的罐头,躲开来回蹦跶试图咬罐头的铁珠子,声音有点鼻塞的憋闷感,情绪却异常高昂。“他应该计算好了。”
  “嗯哼。”余乐应道。
  “都是我的错!”
  一直在打哆嗦的仲清先一步叫了出来。
  “这几天看病的时候,你们队里那个人告诉我……我、我的状况不太好。可你们没有行动的意思,我又是个身体不好的陌生人,我想你们是不是打算放弃我。”他倒豆子似的说道,“然后他说他可以……他可以偷偷支持我,只要我能把那个员工的通行装置偷出来,他拷贝一份,我们就、就能提前离开……”
  “我看过那些检查结果,你还算健康。”阮教授指出,“他骗了你。”
  阮教授自己得扮演好辅助机械的角色,不适合和仲清有太多的交流。检测仲清身体情况的工作一直由阮闲负责,他每天都会和仲清单独交流一段时间,天知道他对这孩子说了些什么。
  得知真相后,阮教授自己不是没有调查过阮闲。凭借那份察言观色的能力和磨炼已久的交际力,骗取一个少年的信任对阮闲来说再简单不过。
  “然后他为了表示支持,愿意为你提供自制emp炸弹,是吗?”唐亦步好心情地继续。
  “是……是的。”仲清接过季小满递过来的纸巾,使劲擤了擤鼻子。“他说唐大哥他们都比较现实,未必愿意冒这个风险。我个头小,又对这里熟悉,消失一会儿没人会起疑,他愿意给我打掩护。他一直跟在我身后,我开始还以为他是来帮我的……”
  “再然后呢?”季小满小声问道。
  “我本来快偷到那个员工的电子手环了,结果不小心碰倒了路上的东西。我发誓,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它还不在那里。总之、总之我们被发现了,他叫我快逃,看上去是真的为我着急。”
  “接着你就裹着缓冲垫从楼上摔下来了?”余乐嘶地抽了口气。
  “我当时懵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员工一下子启动了警报,走廊两边都有武装机械爬上来。他……他将身上唯一的缓冲垫给了我,然后把我推了下去。”
  仲清抱住脑袋,一副昏头转向的模样。
  “现在我才知道,我跑了以后,他根本没有像说好的那样解开唐大哥他们的监视!他只是延缓了警报时间,我完全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现在这样看起来就像……”
  他抹抹脸:“就像故意被抓一样。”
  阮教授绷紧了神经,他对另一位阮闲的立场并不信任。至少就他现在得到的情报来看,阮闲本身具有一定的反社会倾向,程度不算严重,但那些糟糕的记忆足够把他推到悬崖边上。
  这几日观察工作人员,获取情报时,阮教授特别注意过各人的反应。季小满和余乐两人尽管算不得善类,好歹保有基本的良知和道德感。面对这个很可能被他们毁掉的家庭,两人都产生了肉眼可见的抗拒和罪恶感。
  非人的唐亦步暂且不论,阮闲看起来没有被动摇多少。
  现在看来,另一位阮闲对于同类的同情心虽说不是没有,但着实不太够。他更像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出于某种原因苟活于羊群,若是屠夫伸出沾满羊血的刀,那位阮先生说不准还能用舌头从刀锋上卷走点肉沫。
  但那位阮闲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nul-00,他能从那人的眼神里看出来。
  阮教授并不打算把多少筹码押在这份感情上。没有什么比疯子的爱情更不可信,“阮闲”能够多么疯狂,没人比他更清楚。
  他可是那个剥出自己大脑,活在铁皮罐里的人。
  阮闲那样一个人投向了主脑那边,阮教授的精神有点紧绷——所幸他没有向对方透露计划的关键,而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阮闲也不至于傻到冲上去无差别坦白一切,直接对主脑效忠。
  那样一个人更不会寻死。不过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阮教授已经开始考虑阮闲被全脑扫描后,自己这边可能需要调整的计划细节——
  “他就是故意被抓的。”见没人回应,唐亦步愉快地接过了仲清的话。“并且在被抓的时候,表现得像一个正人君子。”
  “哦——”余乐拉长声音,像是回过了味儿来。“那小子私下诱导仲清去偷东西,然后把这一切打造成一个意外的样子?”
  “如果偷东西的是季小满、我或者你,主脑都会立刻生疑。仲清不一样,主脑知道我们会对他有防备,并且闯到那位员工面前时,仲清还对自己即将逃出去这件事深信不疑。无论事后怎样分析和侦测,也无法从他的行为里找到谎言。”
  毫无破绽,不会留有任何勉强合作或者诱导的痕迹,一切情绪和逻辑都合情合理。
  秩序监察们只能看到一个真心恐惧、并且万分焦急的少年,被nul-00饲养的人类阻止,可惜阻止者没有成功。他像任何一个合格的反抗军那样,把孩子救下,自己被抓住。关于仲清为什么能跑掉,阮闲绝对能给出一个足够让人信服的借口。
  对于主脑来说,确切的情感数值和画面才更值得相信。
  ……至于仲清是否算是人,这一点并不需要计入考虑范围。
  主脑没有察觉到他们的通讯,若不是联系了专门研究过这病的关海明,无论是阮教授还是唐亦步,没有半点相关临床经验,他们谁都无法对这病做下判断。
  恐怕这五天来,阮闲将绝大部分精力放在了这个计划上,阮教授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是以一个‘善人’的形象被主脑捉住的。”阮教授总结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情绪。“阮先生也没有事先通知你,是吗?”
  “是的。”唐亦步笑了笑,“那栋楼附近的监控不少,而我们并不知道哪里会出马脚。所以他同样骗了我——我刚刚的情绪爆发挺厉害的,哪怕让我现在再来一次,我也做不到那个地步。mul-01绝对要琢磨好一阵子。”
  说着说着他还露出点得意的表情。
  “他没有留言,因为他没法控制我什么时候将东西拿出来。万一信息不巧被拍到,一切就功亏一篑了。”唐亦步吧唧亲了口那个罐头,铁珠子发出渴望的嘎嘎声。“所以他给我留下了这个。”
  “一个罐头,真感人。”余乐翻了个白眼。
  “这个?这个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带在身边的东西。”唐亦步将罐头小心翼翼地揣进胸口的暗袋。“当时他用‘讨人喜欢的善人’这一招骗过了我,现在他要用同样的方式对付mul-01了。”
  “万一你想错了怎么办?”季小满紧张地屏住呼吸,“万一我们应该去帮他……”
  “那不是我们面对的首要问题。”阮教授语调平板,“n……小唐,你能确定他不会投向主脑的阵营吗?”
  “我不确定。”唐亦步喜滋滋地宣布,“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知道他是否会被主脑说服,是否会背叛我,是否会就此离开或者死亡。”
  那仿生人转过脸,金色的眸子让他有几分像饥饿的黑豹。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在一起时,无法去除那些潜在的可能性。一个老掉牙的比喻,就像一只靴子落地后,等另一只靴子落地的动静。我的阮先生,他很清楚——如果我们继续这样粉饰太平,解决方法不会凭空出现,一切只会越来越糟。”
  阮教授警觉地吐出一串水泡,细密的水泡划过玻璃槽中的液体。
  nul-00兴奋得不正常,浑身上下透出肉食动物捕猎前夕的紧张与血脉贲张。他的眼睛还是湿润的,整个人却带着从无穷问题的蛛网中逃离的解脱。
  “现在我明白‘积极面对’的意思了。”唐亦步舔舔有点干裂的嘴唇,声音里透出亢奋。
  阮教授明白对方未说出口的话。
  那危险的两个人,几乎不可能再遇到比眼下状况还要凶险的未知。无论阮闲的计划初衷是坚持、背叛还是逃离,对于nul-00来说都不再是问题。
  对局已经开始,他们正式参与了进去。
  阮教授几乎能看出对方冲向目标前弹出的爪尖,托阮闲的福,nul-00的情绪前所未有的稳定。面前的ai不必再为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计算所苦,眼下它的目标简单而直接——
  对上主脑,抓回阮闲。比起虚无缥缈的假设和空想,这次它可以抓住确切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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