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回梦(下)

  这里,应当就是终点了。
  “带”的左侧,是宛如翡翠,生机勃勃的静影星;身边,是大片大片鲜艳明丽的红花。
  身后,两根晶莹剔透的方柱静静矗立着。姬蓝霖记得,正是穿过这一双方柱,自己才坠入那飘渺而无尽的旅途的。如此看来,似乎只过了一瞬而已。
  凰合中尉和医疗兵不见了踪影,眼前是一块约两百米见方,由石方铺就的广场。
  广场中央约半人多高的石台上,虚浮着一方棱晶。联想到从前遇到的,有着奇特力量的相似物体,姬蓝霖隐隐意识到,那人将自己引至此处,应是为了此物。或许,是想让自己取给她吧。
  虽有复苏剂的支持,姬蓝霖亦是明晓——自己是一刻也不能耽搁的了。
  早些做完这事,或许……可以早些返回静影星,或许……还可以见上清滢一面……
  右手虚不受力地晃荡着,少女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向那棱晶挪去。
  广场上,散落着杂乱的什物,林林总总,不知凡几。
  精巧的玉簪,被折为两段……
  破碎的镜面,凝着永不褪色的殷红血滴……
  两柄插入地下的长剑交相依偎着,一把清若冰影,剑身却浸透淋漓的鲜血;一把凝如玄墨,剑刃纤尘未染间光可鉴人……
  一把装着刺刀,堪称文物的81式步枪堪堪插在地上,原本坚实致密的木质枪托被高温灼成了焦炭;蓝绸也被烫得蜷曲成一团;醒目的白色涂装亦为浓烟熏撩,成了迷蒙的灰褐色……
  姬蓝霖怔了怔,弯腰解开变形的蓝绸,取下缀在长发间的另一缕,仔细系上。
  棱晶近在眼前了,除了多了一片晶莹晶面,且这片晶面上镶有一些呈放射状的无规则曲线段外,形态与前两方几近一致。
  姬蓝霖正待取下棱晶,忽然,她注意到,在安置棱晶的石台上,方方正正地放着一本纸质册子——而这册子,她再熟悉不过。
  纸页之间,因为添加了大量书签,标示和便条而颇显厚重和繁复;封面则用灰白色的附耳兔皮毛裹着,本意是作书皮使用,却因剥皮的手法太过拙劣,使得这层“附耳兔书皮”零零碎碎的,着实有碍观瞻。
  姬蓝霖犹记得,这块皮毛的“主人”,是她在溪边捡到的,一只撞死在石头上的蠢兔子。
  手在脸颊上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地拾起这本重若千斤的小册子。指尖触在软软和和的封皮上,仔细感受着那两个用针线缝出的,端正又不乏温润的意音文字。
  颓然坐倒在地,姬蓝霖娇躯止不住地颤抖抽搐,两行热泪趟过面颊上干涸的血痕,滚滚而下。
  一滴滴凝着血丝的泪珠,落在毛茸茸的书皮上,拼命忍住眸中蕴满的泪水,她颤巍巍地,翻阅起来……
  .
  .
  .
  新历960年 10月6日
  勘探工作失败了,采掘过程激活了遗迹的防卫系统。
  其他人都被蓝光抹消了。我独自一人,乘坐基希霍夫号,被蓝光抛入了未知星域。
  并非一无所获,检测结果表明,采掘出的一枚新月形棱玉,很可能是构想中的“纯净体”……
  凰合人使用纯度1%的棱玉同调互感,使用纯度10%的棱玉进行舰队间的即时超光速通讯,难以想象,这枚“纯净体”将会具备怎样的特性。
  ……
  新历962年 8月13日
  “纯净体”的研究陷入了瓶颈,科研船上的设备条件,不足以支持研究进行。
  不过,通过查阅文献,我还是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一些旧世纪文献表明,这类“纯净体”,很可能与“诺维娅因子”有关……
  另外,一些遗迹勘探报告还指出,三个相互联接在一起,构成“环”的新月符号,于先代文明而言,可能有着特殊的涵义……
  ……
  新历966年 11月4日
  航路的寻找工作没有进展,给养和燃料所剩不多了。
  还好,探测器发现了一颗宜居行星,它有大气圈,水圈和生态圈,它的大气构成,平均气温及重力加速度,也很适宜人类生存……
  如果在昨天,我一定会倍感振奋……
  但是今天,我发现……我怀孕了。
  是两个女孩,没有父亲的孩子……
  ……
  她们出生了,很难形容,抱着她们,感觉就像拥有了全世界……
  冷静!冷静!姬雨!你是学者,你知道的,这是激素在产生作用……
  ……
  我当母亲的第2153天,标准时。
  昏黄的烛光暖洋洋的,将床上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都映成了暖暖的昏红色。
  不想睡觉,我得写些什么。
  这个沉静些的,是我的大女儿姬蓝漪,那个梳着双马尾的,是我的小女儿,姬蓝霖。嗯……当初给她们取名字时,可费了一番功夫。
  今天是,嗯……是静影星的中月节,静影星是霖儿取的名字,也不知她怎么想到的。
  晚上赏月时,霖儿抢了她姐姐的月饼吃,真是任性的女孩儿,不过,这也与漪一味的宠溺,纵容有关……
  嗯……她们感情这么好,有些嫉妒她们……可不能让她们知道……
  下次会多做些月饼,毕竟,世上没有什么,能比腮帮子鼓得高高,却依旧狼吞虎咽着的霖儿,更可爱的了……
  嗯……也好想看到漪这般模样……
  晚安,我的爱。
  ……
  今天,漪可以控制电流的流向了。
  早该注意到的,姐妹俩异于常人——她们一半的遗传因子源于我,另一半却与凰合种相似。
  两人日常相处的方式,就让我感觉不对——那不仅是姐姐对妹妹,大约,还有丈夫宠爱妻子的意味……
  她们是双胞胎,天资却天差地别……
  早该想到的,她们是凰合种中的“姐姐”和“妹妹”,就像一胎同体的雌螳螂和雄螳螂(注20)……
  漪是完美的姐姐,或许,还会是完美的伴侣,如果她们只是一对普普通通的姐妹……
  只是……为什么……
  无论如何,我不允许。
  ……
  4号通路的发掘工作终于完成了,它通向外空间的一处环状遗迹。
  这处遗迹有完备的生态圈,可供居住,它将是整个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
  接下来,我将在上面建造完备的生活设施,储存物资补给,直到它可以永久维系漪的生存……
  然后,我将把漪安置在那儿,并破坏4号通路……
  只有如此……
  原谅我,我的爱。
  .
  .
  .
  身后,风携来若即若离的甘馥幽香。
  没有谁比姬蓝霖更熟悉这种味道了,疲倦的少女合上册子,拭去封皮上星星点点的泪花,放回石台上。
  “15岁时,你和母亲根本没去勘探地下河,是来这里了。”
  “是。”
  “说什么母亲采样时发生意外,被地下河水卷走,也尽是谎言。”
  “是。”
  “那母亲呢?她现在……在哪?”
  “霖,母亲早已经……不在了。”姬蓝漪羽睫低垂着,轻声回应。她换了一身崭新的白蓝色凰合军官服,腰间一左一右,别着一把12.7mm口径的蜂刺特种军用手枪,和一把7.62mm口径九五式手枪。身姿笔挺间,天仙化人的美貌带着宛如战女神的凛凛气魄,已无先前半分弱风扶柳之感。
  “哦?这么说,是你杀了她了?果然……嘻嘻……”少女忽然神经质似地低低轻笑出声,音色嘶声刺哑,令人不适。
  “霖,听我解释……”
  “解……释?”姬蓝霖止住笑,转过身来,像看陌生人似的,定定地凝望着姬蓝漪,渐渐的,眸中竟浸出血来——两行血泪缘着她那象牙瓷般苍白的面颊滑落,点点滴滴,正落在脚下的石方之上。
  滴滴血泪如投入水中的墨珠,浸入石方内里,向广场四面的红花飞速扩散过去——地平线上,一望无垠的红花竟越发血艳猩红起来,渐渐刺得人眼生疼。
  姬蓝漪一双鉴影冰眸微微一凝,右手虚握九五式手枪的枪托,呈戒备姿态。
  “农夫培植作物;牧羊人饲喂羊群;而你……照顾我。”
  “我懦弱无能,卑怯自私,我知道的……你看不起我,厌恶我。”
  “一直以来,装作关心爱护的样子,强笑欢颜,甚至……虚与委蛇,也是很疲惫的吧……”
  “其实……大可不必,无需自欺欺人,怎样我都好。”
  “只是……为什么?这样对待母亲?”
  “欠你的,都还给你,自此,两不相欠。”
  越来越多的血泪渗入地下,石方被浸染得一片通红,红花如血焰般热烈奔放,半片天空都被映染成了赤红色,姬蓝霖却恍然无觉。她伸出完好的左手,抓住石台上虚浮的棱晶,毫无征兆的,棱晶就燃成了一团白火,沿着她的手臂,蔓延至全身,将她点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人形火炬。
  滋滋滋,是少女皮下的油脂,挥发燃烧的声音;噼啪噼啪,是未烧尽的指甲,开裂破碎的声音……
  炽热的白焰持续了许久,才渐渐褪去……
  坚实的石方地面被灼烧出一个白炽的大坑,一团辨不清人形,泛着人肉焦香的黑红色焦糊肉团蜷在里面。
  冷却的棱晶与这团焦肉黏连在一起,姬蓝漪下到坑内,仔细将棱晶剥离开来。
  拾掇好棱晶,下意识伸出芊指,还想要替妹妹将缭乱的发丝一一理顺捋平,这才发觉,昔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少女,如今已是面目全非。
  “惺惺作态。”心底,一个声音如是说。
  “不是,我……”姬蓝漪触电似地缩回手,似乎想要辩解什么,却是欲语还休。
  低头,发觉那一抹黏在焦肉上,明明轻弱至极,行将熄灭的蓝芒,不知为何,依旧顽强地闪耀着。
  姬蓝漪原本黯淡无华的眸子骤然一亮,她踟蹰半晌,终是退后几步,转身离去了——徒留下一声低若梦呓的轻叹,飘散在风中。
  雌螳螂和雄螳螂(注20):自然界,雌螳螂有在交配过程中或结束后,肢解吃掉雄螳螂的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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