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幸亏猜对密码解了锁,不然此情此景怎一个尴尬了得,不过奇怪的是,想象到那个被抓包的场面宴随内心并没有对此产生多大的波澜,一方面是内心那个重蹈覆辙的心魔占据了太部分的心思意念;另一方面,尽管分别多年,尽管当年的结局惨烈,可傅行此仍然让她有种莫名的亲近和熟悉感。每一次和他待在一起,她都会时不时产生置身高中校园的错觉。
  即便冷言冷语,甚至恶语相向,都无法把这个距离拉远。
  不合规矩的无礼和僭越都在彼此关系的包容圈之内,就像重逢那日她拉住他的衣角,而他低头吻她。
  傅行此越走越近,脚步声近在咫尺,像踩在心上发出回声。
  窗外悬挂的广告牌突然掉落,摔到地上发出一声不小的声响,框架在冲击力下摔得四分五裂。
  距离声源最近的傅明灼被惊到,小幅度地抖了抖身子,然后在宴随身侧转了转脖子。
  宴随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也不动,希望她能重新入睡。
  天不遂人意,傅明灼打着哈欠直起身来,乍一醒来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她转着脑袋茫然看了看四周。
  不意外地,她目光扫到侧后方站定的傅行此,他让自己看起来风淡云轻,努力粉饰太平,伪装那些过往没什么大不了。
  “灼灼。”
  傅明灼张了张嘴,想喊哥哥,但最终没喊出来,眼睛里顷刻间凝起一阵水雾,她拿手一抹,手背上的灰尘被泪水一浸泡,立刻变成一长条浑浊的污痕。她垂下头,从桌子和宴随身体之间的空隙挤了出去,前行的目标直奔向甜品店的门。
  原本就仅剩一个小角落连接着鞋底的鞋面彻底脱开,她走得急,光溜溜的脚丫迈了两步,才意识到自己的拖鞋破了掉了。
  傅明灼回头看一眼,只是一桩小事,却也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摧毁了她的心理防线,她定在原地,看着傅行此开始哭,与其说是哭,不如说是小兽肝肠寸断的哀鸣。
  在质问上苍,在唾弃自我,在表达滔天的歉疚。
  从来天真无邪的脸庞遍布悲戚。
  这一只拖鞋摧毁的又何止是傅明灼的心理防线。傅行此手都有些颤抖,走近一步想抱她,被她仓皇退后着躲避开去。
  傅明灼一直退到她满意的安全距离之外才停下,盯着他的眼睛,语不成句地索求答案:“是我害得你没有了妈妈,对吗?”
  “不是的灼灼,哥哥跟你说过了,妈妈是在一场意外中过世……”
  见傅行此又试探着走近一步,傅明灼无比抗拒地尖声打断,一把揭开真相的幕布:“她生我,所以死掉了,是不是!?”
  没有刻死亡时间的墓碑,家人每逢提及的闪烁其词措辞不一,从未有过的母女父女合照,每逢8月7日生日时必去看望母亲的惯例……一旦有了一个指示的方向,将种种不对劲汇聚整合,她又哪里还会猜不出来。
  傅行此神色染上越来越浓重的悲悯,知道瞒不下去,否认的话再说不出来。
  “所以爸爸从来不回家,因为他讨厌我。”
  “你上不了喜欢的大学,也是我害的。”
  “都是我害的你。”
  最后,傅明灼下了好大的决心:“哥哥,你别要我了吧。”
  第19章
  傅明灼的情绪一直很激动, 傅行此在接下去的二十分钟里一次又一次试图抚慰并靠近, 好话歹话说尽也只起到反效果,她坚持认为自己是罪大恶极的罪人,害得他家破人亡, 怎么都不肯跟他回去。
  过程中, 傅行此的手机响了好几次,来电不是来自傅老爷子就是来自傅老爷子的属下。
  他这次出差只带了一个助理和一个翻译,临近演讲半路撂担子, 无奈之下只能由助理代劳上台。
  任务重要, 且完全没有给提前做思想准备的时间, 虽然助理的业务能力很能打并熟悉演讲内容,勉强镇住场子,但终究差强人意,而且显得他们宗扬非常没有诚意。
  傅行此知道,家中对傅明灼心有怪罪的人并不止傅唯一个。
  还有傅老爷子, 傅唯曾是他最满意的儿子, 是他一手培养长大的继承人,可这件近乎完美的艺术品突然在某一天碎得无法拼凑,老爷子到现在都还在遗憾。
  傅明灼是傅家和梁赫之娘家同辈里面最小的孩子,没爹又没妈, 孤苦伶仃,所以外公外婆和奶奶都疼傅明灼到心尖上。但傅老爷子从未对她多加偏爱, 甚至很多时候过于严厉。
  有些东西不需要明说, 喜欢和厌恶都是无法隐藏的东西。
  知道这次的事情又是因为傅明灼才出了乱子, 不消多说,老爷子必定暴跳如雷,这一通通的电话都是来跟他兴师问罪的。
  和傅明灼隔着差不多两米的距离,傅行此又一次挂掉傅老爷子助理的电话,把手机拍到旁边的桌上。平日里想都不能多想的往事,此时此刻他不得不一遍遍听,又一遍遍说,如果语言可以化为刀子,他大概已经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听到傅明灼说自己是扫把星,他心力交瘁,也顾不上不在妹妹面前讲脏话的规自我约束了:“傅明灼,这些都他妈的是谁告诉的?”
  *
  宴随再次进来的时候,傅行此的情绪已经到了爆发边缘,软的招数用尽了只好来硬的,要不顾傅明灼的挣扎将她强行带走。
  傅明灼抓着桌子一角哭得撕心裂肺,嗓音尖利到刺耳。
  方才兄妹俩解决家事,她不便在旁旁听,傅明灼已经平安还给傅行此,她任务完成,自觉没有继续留在那里的必要。反正那两人正陷入情感风暴没什么空,于是她连招呼也没打,自个默默提上行李箱走了,没走上两步,身后两人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宴随听到背后的安静,在推开玻璃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在门口停顿了那么一小下,她回过头,推门而出。
  走在陌生街头,路过的人们说着乱码般难懂的语言,偶尔夹杂几个中国游客蹦出亲切的中文,宴随原本打算重新改个航班回国,不知怎的一直想起她离开时那两个人的眼神,傅行此的复杂且深邃,傅明灼则带着显而易见的依恋和挽留。
  路过一家鞋店,想起傅明灼光着的脚丫,她进去给她买了双鞋,因为不知道尺码,她只能凭大致的印象买了双较宽大的。
  宴随提着鞋原路返回,她对于傅明灼的热心肠已经超过了她对自己的认知。老实说,她从不是一个会向毫无关联的人给予过度关心的人,给自己的做人准则定得也不高,不去主动伤害别人就够。
  太善良的人,她很佩服,但并不想成为。
  太累。
  太憋屈。
  这是傅行此的妹妹,凡事加上傅行此三个字,总容易生出几分嫌隙来。可她为这个孩子孤注一掷地下了车找人,错过了航班,手臂被压到发麻都不不忍心动一下。
  宴随喜欢仅有数面之缘的傅明灼,心疼这般天真可爱的孩子带着与生俱来且终身不得摘除的悲剧色彩。
  同时,傅明灼对亲情的渴望却不可得,让她产生浓厚的惺惺相惜和共情。
  十二岁以前,宴随希望母亲不要那么独断拜金利益至上,十二岁以后,在对母亲的希望基础之上她又加上了对父亲的,希望宴其盛不要那么偏心宴连,能把对宴连的关心和耐心如法炮制复制给她一份。
  其实在见到傅明灼之前,宴随就对这个孩子怀着别样的怜悯和情感。
  她还没和傅行此在一起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家里的事,只知道他有个很疼爱的妹妹,那会她对傅明灼的好奇全部都由对傅行此的好奇衍生而来。
  后来随着接触,彼此慢慢深入了解,傅行此虽没明说过太多,不过她顺其自然也了解了个七七八八,那时她就曾暗暗发誓,一定会对傅明灼很好很好,要和傅行此一块给傅明灼当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和姐姐。
  只是后来她没有机会,甚至没来得及和傅明灼有一次正式接触,她就和傅行此分了手。
  隔了这么多年见到傅明灼,她终于有机会实现当年的怜爱,只是不再以嫂嫂的身份。
  甜品店里充斥着傅行此隐忍不发的警告和傅明灼的哭闹,宴随拦住了不明所以犹豫着是否要报警的店员,松开行李箱疾步走过去喊道:“傅行此。”
  走到二人跟前,她将傅明灼搂进自己怀里,制止了傅行此的行径:“你给她点时间,不要再逼她了。”
  这话冤枉他了,如若她不回来,他除了来硬的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现在傅明灼根本没法心平气和听他说话,无论他怎么苦口婆心,傅明灼都跳脱不出自己害苦了他的认知,更无法停止对他的逃避和排斥。
  傅行此闭着眼睛深呼了一口气,迈步走出甜品店,外头骄阳似火,他走到一棵树的荫下,想抽根烟苦于没烟瘾平时都不带烟和火机出门,正好傅老爷子又把电话打过来,他沉着脸接起,不等傅老爷子先开火,率先冷冷开口:“爷爷,灼灼从来没有要求出生,她也只不过是被迫来到这个世界上,一出生就没有爸爸妈妈,比别人家的孩子都要可怜,我不求您对她多加关照,但至少请您口下留情。灼灼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第二个傅唯。”
  *
  随着傅行此离开,傅明灼紧绷的神经缓缓松懈下来,本来就一个晚上没睡,又经历一番挣扎和胡闹,她精疲力竭。
  “灼灼,我们都好惨。”宴随摸摸她的脑袋,拉着她在一旁坐下,“我爸爸也不喜欢我。”
  安慰人最好的方式从来不是强行把对方的惨说成不惨,而是把自己说的跟对方一样惨,甚至更惨。
  这种心理,俗称共情。
  果然,傅明灼感觉自己找到了同盟。
  宴随笑笑,并不介意揭一把自己已经麻木的伤疤:“他只喜欢我姐姐。”
  她将12岁开始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一桩桩讲给傅明灼听,这些话她从前从来不和别人说起,因为觉得丢面,也怕被人觉得矫情和计较,平生第一次诉说居然是跟个懵懵懂懂的孩子,在讲述之前,宴随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有那么多的委屈,多到好像都说不完,原本只是打算用自己的经历来安慰傅明灼,可说到后来竟快成正儿八经的倾诉了。
  傅明灼的眼神渐渐变得同情,等宴随说话的空隙,她终于又冒出一句令人啼笑皆非的语录:“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你姐姐比你漂亮?”
  宴随挑眉,说话间神色染上几分张狂:“开玩笑,当然是我更漂亮。”
  傅明灼不知道宴随的姐姐长什么样,不过她护短,不查明真相就点头如捣蒜。
  玻璃窗外,临近正午,太阳发光发热的威力持续增强,一片热气蓬勃。
  傅行此和傅老爷子的通话没存活至两分钟,就被老爷子在盛怒之下切断了,事发以来他手机里来了不少未接来电和消息都没来得及处理,看着甜品店里的傅明灼脸上终于恢复些许往日的光彩,傅行此重重吐出一口气,心乱如麻的状况缓解不少,这才有心思和精力去顾忌其他的事。
  讲座那边的事宜成了个烂摊子,原先看好的合作有很大概率也得泡汤,回复完助理和合作意向客户,又将泄密始末告知大伯母,言下之意是要她好好教训傅晨阳,最后才轮到搭理祝凯旋——反正这厮找他大概率没点正事。
  祝凯旋先发了张和宴随的聊天记录,截图中宴随问祝凯旋要他的号码。
  祝凯旋的第二条消息:「小随儿找我要你的手机号码,给不给?三秒钟不回就当你答应给了。」
  回想起宴随的来电,傅行此正想回复肯定的答案,却在不经意间注意到了祝凯旋发这条微信的时间,他目光倏地一顿,打开通话记录对比宴随给他打电话的时间。
  宴随给他打电话的时间就在她询问祝凯旋后不久,仅有一分钟的时间差,而祝凯旋给他发微信转告他此事的时间是在二十分钟以后。
  也就是说,号码不是祝凯旋给她的。
  接到宴随电话的时候,他立刻将来电的主人认了出来,这串曾经在她的胁迫下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分开后他一次都不曾联系过,更不曾刻意记得。
  但他就是时隔八年还记得。
  他本不至于自恋到确认宴随事到如今还背得下他的号码,可谁让他在和店员交涉的过程中无意间瞥到了自己桌前空空如也,原本放在那的手机不翼而飞,后来等他回去,那手机又凭空出现般原封不动地摆在那。
  她神色如常,他亦没有拆穿。
  但凡她自恋一点,她便已经打开过他的手机。
  过去若只有一个人耿耿于怀念念不忘,那多无趣。
  不是么。
  第20章
  傅明灼的情绪虽然让宴随半哄半骗地稳定下来, 她不再哭闹尖叫, 不过心结宜结不宜解,有些东西一旦变质就没有回头的余地,腐朽的过程不可逆。
  时机已到, 宴随出了王炸, 下巴朝玻璃窗外来回踱步的傅行此点了点,示意傅明灼看:“灼灼,你哥哥已经没有了爸爸和妈妈, 他只有你了, 如果连你也不要他, 他很可怜。你想让他一无所有吗?”
  这一句话终于彻底击垮傅明灼趋利避害下建立的自我防御机制,她并非真的想逃离傅行此,相反她比任何时候都害怕失去兄长,她只是无法面对。
  她一愣,摇头。
  「进来吧, 灼灼怕你热。」
  得到许可, 傅行此才从外头进来,试探着在傅明灼对面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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