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节
他告诉她,他从小生长于军中,见识过生命像草芥一样说被收割就被收割,不会因为地位高低而有不同。激动之中,他甚至说过他对战争的厌恶和恐惧,却又必须要面对的苦楚。
之前她太不懂事了,根本没把那些话记在心里。此时蓦然想起,瞬间就明白了。
幼年时,别的孩子是学习是玩耍,穆远却要扛着比自己还高的刀上战场。别的孩子,最大的烦恼顶多就是因为顽皮而被长辈责打,罚饿饭,他却在生死线上滚过一回又一回,还要亲眼目睹亲朋友好友的死别。
他就这样死中求生的成长起来,联手自己的父亲,经过无数大大小小的战争,死死把大夏的铁骑阻拦在大江边境之外,获利百胜将军的美名。哪怕穆定之进京了,大夏人也不能占到分毫便宜。
大夏这些年比较老实,何尝不是因为穆远的威名渐起?他年纪轻轻就被破格封为冠军大将军,有这么高的品阶,绝不是无缘无故的。
可看看他身上那些伤,就知道他这些功绩是经历过什么样的危险和意外才得来的。
若非上天护佑,他早死了不知多少回!
战场上风云变幻,刀枪无眼,他再度回去,谁知道会不会战死沙场?
没人能知道明天,所以赵平安才害怕。
因为她记起了一些遗忘的事,因为她真的爱上这个男人了。
可是她能怎么办?
等到开城,大夏得知东京城经历了如此风波,穆氏父子又都锁在京城,十之八九会有所异动。所以为了所谓的大局,她知道让穆远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第187章 三峨头
“东北那边,还要靠田大将军才行。”杨明的话,把赵平安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田家,是太皇太后的娘家。田大将军,是太皇太后的哥哥,已经六十多岁了,却是东北境的定海神针。田氏敢于凡事超然于外,就是仗着娘家给力。所以就算先帝不是她亲生,今上更与她关系不亲,她也地位高贵,无人敢怼。
除了,赵平安。
西南本是刘家的势力,就算多年来权势回京,颇为收敛,但那边终究有老臣部将,加之交趾本来就只是些小打小闹,没有大的战力,所以刘家给力,西南也不会有问题。
说起来,这是最好,也是最理智和最现实的安排,没毛病,但赵平安就是不舍加不安。
她知道这不是她应该有的态度,她现在首先是大江国的大长公主,要为皇侄保天下,要为皇兄守江山。其次,她才是个恋爱中的小女子。
这样婆婆妈妈,叽叽歪歪,磨磨唧唧,简直不是做大事的人。
可是理智如果那么容易战胜情感,那就不是真感情了。
所以,她犹豫了。
“大长公主以为如何?”这时,杨明却再追问。
“可否再议?”赵平安想了个缓冲的法子,“现在天花疫症虽然正向好的方向发展,毕竟还没有完全消除风险……”
“不能再议。”刘家旭却打断她,虽然无理,却也是真的焦急,“大长公主也说了,消息封锁到这个时候,已经实属不易。这就好比建坝拦洪,虽能一时,可若不疏通,毕竟不能总靠堵的。大长公主可能不知军情,先帝仙逝后,大夏本就蠢蠢欲动,只是他们内部有王爵之争,入冬天后西北又连番大雪,他们才暂时蛰伏了。可若东京城的大疫的事传过去,哪怕已经平息,他们也会借着大江虚弱之机生事的。”
赵平安点头。
她明白这一点,一场疫症下来,大江损失的不仅是巨额经济体量,还有整个国家的正常运转,百姓也需要休养生息。毕竟东京城是大江国的心脏,心脏病是大病,要好好修养一阵子才行呀。
而现在的大江国好比一座外表华美但内部已经烂掉屋粱屋柱的大厦,但凡有点外力,可能就这么轰一下塌掉了。所以若挡不住外敌,结局会如何,赵平安都不敢想。
刘家旭喘了一口气,继续道,“再者经勘测历法和天时的太史局测算,明年的春天会早达。所以只怕出了正月,冰雪一化,大夏的大军也会出动了。”
“大夏再度觊觎我大江,为什么之前没听朝臣们说起过?”赵平安皱眉问。
“是臣去枢密院公干时无意中发现的。”刘家旭又是愤怒,又是心虚。
毕竟枢密院他不能随意进出,居然还翻阅了文档。但,之前为了调动京城军士,枢密院的大佬们又只顾着争执却不做正事,后来还隔离起来,干脆不上衙了,他只能事急从权。
何况自从发现异常,他立即与穆远和杨明商量。目前的“三巨头”认真研究过,才向赵平安说明情况。
“军情虽是推断,却并非无的放矢。”穆远第一次接话。
他说得很慢,声音也轻,却给人一种非常沉重的感觉。到底,枢密院的老大是他的亲生父亲,他这相当于背后捅刀了。
在古代,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道德层面远胜于正义。穆远能这样做,必定扛着很大的心理压力。以后若说给旁人听的话,也只能被诟病。
再一次,赵平安感觉到穆远有多为难,更加心疼他了。
“军情重如山,一丝一毫的异动也不能放过。”他慢慢地道,像是解释自己的初衷。
赵平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杨明见此,赶紧把话拉回来,“臣说句该杀头的僭越话,咱们大江国的朝政是该好好整一整了。官员们争权夺利,尸位素餐,于公事上各种懈怠。这样重要的军情报上来,枢密院下头的官员只是随便分个类,根本没标为重要公务,就这么扔在旧档里落灰了。”
他这话说得明白:枢密院管着大江国所有的武事、军事,每天公务繁忙,下面递上来的折子也特别的多,如果要大佬们件件亲力亲为,累死也是办不到的。所以工作程序是先由下级官员分类,再报给上级阅读、研究,最后再发布相应的命令。
特别重要的事件还要东西二府相商,报给皇上圣裁。
当然了,现在龙椅上那个皇帝就是个摆设,一个吉祥物,根本不起作用。但这个过场还是要走的,不然就是大罪。
可这份军情折子却并没有到达枢密院上级的手里,枢密使穆定之更是根本不知情!
这说明什么?说明是下面的人失职!穆定之没有贻误军情、国情的过错。
但无论如何,他律下不严,政务疏忽,至少一个管理不当的罪名是跑不掉的。大江党争严重,那些对头的人必定会抓着这个把柄穷追猛打,绝不放过。
在这种情况下,刘家旭还把实情对穆远提了,那是信任。
穆远还承担了这件事,那是责任。
而杨明呢,希望能轻描淡写的处理,是善意。
赵平安瞬间就听明白了,因此不多做纠结,只道,“大江国的沉疴由来以久,但事情每次只处理一件,现在首要,就是提防大夏的侵边。”
她的意思也很明白:先御外敌,再清理内部。
毕竟内乱虽是亡国的诱因,却不是最直接的后果。
“所以,才现在就要大长公主决定。”刘家旭像结案陈词那样说道。
整个国家都瘫痪了,皇族们龟缩不出,现在也只有赵平安能做主。这虽是常识,但眼前三个男人不介意她是女人,对她毕恭毕敬,毫无轻视之意,心胸也都是够有的。
“大长公主可能觉得为时尚早,到底今年还没过,何谈出了正月的事?”杨明在旁边加码道,“可是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大长公主没经历过战事,大约不知道其中的复杂。”
第188章 心胸
“我是不懂打仗的事。”赵平安点头,老实承认。
于是穆远就给她解释,“我们大江有禁军、厢军、乡兵、蕃兵,还有土军和弓手。除了禁军,其他几类的兵大多是地方上的。可大江兵力不足,若迎大战,像厢军、乡兵这种没有经过训练,也没有作战任务的杂役兵,也要上战场。番兵本是西北的边防军,但他们是由各少数部族组成。虽然骁勇善战,头领也被封了军职,但人心不稳,需要提防。此外,万一打起仗,诸如筑城、制作兵器、修路建桥、运粮、捕盗,协同禁军守边这些事,都要一件年安排。其实就目前看,时间已经很紧张了。”
穆远平静的说出这些话。
赵平安却被震住了。
她自认活了三世,其实一直在享受和平。虽然前世有朝局中的腥风血雨,却哪比得上战场上真刀真枪?那根本不是一个体量好吗?
战争就是这么直白,粗鲁,毫无缓冲的鲜血淋漓。
她第一次深切的感受到战争是一部巨大的机器,若要机器运转,实在是需要很多的准备工作,以及耗费巨大的油量,绝不是说打就打,说停就停的。
“还有。”穆远接着道,“大雪挡了大夏的眼睛和脚步,却也挡住了我们的。经过这个冬天,谁知道大夏王庭有没有决出了生死?以他们的性情,一旦胜负有也定论,赢的一方必定要立威。如何立威?是建功立业,搜刮大江以肥其民。那么这场仗,已经十之八九要开打了。”
“所以我们必须早做准备。”又轮上杨明做结案陈词了。
“好吧,就交托给各位。”赵平安很艰难才说出这句话。
杨明管着钱粮,刘家旭安稳京中。叶良辰眼看就要倒,即便他再有势力,他宝贝女儿也坑爹坑到了死。而穆定之再坏,毕竟出征的是他亲生儿子,而且是很得意的儿子,做为枢密使,掌控全国武力的人,他也不会从中做梗。
那么万事俱备,全力支持,剩下就看穆远的了。
不知为什么,赵平安突然有一种想法:她若离得他远了,山高水远那么远,他很可能会出事的。她必须得围绕着他,才能让自己的福气笼罩着他。不让他死,至少别死得像前世那么惨痛,那么让她痛彻心扉。
能死三次又复活,不管是穿越还是重生,她应该是有大福气的呀。
她坚信他不会打败仗,但万一呢?
接下来几个人又商量了下应对战争的细节,还有封城结束后对各地的安抚工作。赵平安心绪纷乱,拼命压制才冷静下来。
战争的事,她不懂。
事实上治国的事,她也不懂。
她重生而来,其实就是想好好用人。好在,现在她有得用的人了。
而她所知的,不过是医与药。
“大江国普及种痘的事不能急,由官府宣传或者强迫都不是办法。”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说,“开城后自有驻留在东京城的商旅及外省人归家,由民间口口相传更有效果。这件事不急于一时,不如分派个各地方,再由朝廷选取专业的痘师,慢慢推行。”
她知道这种超越时代的医疗科技不可能迅速得到认可,但有了活广告,早晚民众会相信这个。再者,种痘也得有痘,她的空间还没有研制疫苗的功效,凭芳菲从现代给她转,也是杯水车薪。人痘嘛,到底有些不安全。倒不如就用那位十八世界英国医生的方法,虽然在现代人看起来比较笨,但从牛身上提取牛痘确是大江国最应该用的法子了。
还有,痘师也得培养起来,因为相对于全国,目前以钱老父子三人为主的痘师实在是太少了。她打算保举对抗疫情有功的大夫都挂一个太医院的名额,像钱氏父子舍身帮忙的,都要封官,至于培养痘师的事就交由医官院处理。
奖惩分明,这才是上位者应有的态度。
纵然前世只是药业的人才,但整个医疗系统的运转,以及医护人员的培养,赵平安是相当了解的。她一整套雄伟而完善的计划,只是要慢慢来。
都讲完,赵平安问起叶家。
“叶家所有的人几乎都感染了天花,在大长公主发现前,他们还瞒报。”刘家旭道,“后来穆大将军支会了臣一声,臣把叶府整个包围了,大夫进驻,才发现情况非常严重。这一个耽误,以至死了不少的人,成车的尸体往外拉,城中军士已经做了妥善的处理。但就算再怎么努力,叶府也死了大半人口。不用外人,他们府里的人就恨死了叶家的主事人。”
他没说,还恨宫里那一位,“倒是叶良辰,因为始终在书房食宿,被发现时还只是病发的阶段。应该……能治好吧?”
“叶路呢?”赵平安问。
叶良辰天天泡在书房,那是在拼命办法保住叶家。而叶路是叶家第一个感染的人,就是他把天花传给了叶贵妃,继而感染了皇宫。至于谁传给的叶路?答案是很明显的。
他老婆包氏说过,叶路把转移源病人以及接触小小的职责都交给了一个爱妾。那爱妾自诩精明,一心要立功邀宠,却不料自己医学知识不足,愚蠢的很快死掉了。
“今天臣才听大夫说,叶路的命数尽了,也不过这一两日。”刘家旭回禀,那语气里有一丝快意。
毕竟,这场大难是叶家搞出来的,他们死有余辜。一个人也不救,放火烧了叶府,这才符合他这种武将的脾性。但大长公主说了,叶家犯罪,自有大江律法惩治。救人是医者的本分,两码字,要分开算。
他想想也是,叶家搞出这样的大灾难,死了这么多人,耗费了这么多银粮,搞得大江国几近瘫痪,大夏要借机犯边,简直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比谋反还严重。因此甭管叶良辰多么殚精竭虑,甭管叶家多么根深叶茂,这样的事也兜不住,必须完蛋了。
让他们痛快的死了,倒是便宜。而且死无对症,如何连根拔起整个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