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知道,崇覃山历来被文人称作“悬邈高远,其险不可登也”,连人都未必进得来,旺财是如何拼着那口气用前肢拖着身体爬到她屋门口。
  它浑身是伤,呜呜咽咽的叫声像是喉咙口淤着血,那平时一见到她就摇得像个风火轮似的尾巴徒劳地举了举,又软趴趴地无力垂了下去。
  它的一口好牙被人用匕首剜掉,只留下边角几颗稀疏的牙齿,中间鼓鼓囊囊地塞着一团蜀锦。
  动手的人似乎是一时兴起,刀口极不平整,狰狞伤口还黏连吊着半块上颚的皮,像是一块腐烂的破布坠坠地往下掉。
  嵇令颐抖着手将这团血迹斑斑的蜀锦一丝一丝轻柔地扯出来,而伤痕累累的小土狗一直乖乖地挨着她,明明刚受了来自人的滔天恶意,却依然傻乎乎地对她信赖无比。
  华贵的布帛取出,旺财再也没有力气,身子一软就倒在她腿边,那毛茸茸的脑袋紧贴着她,宛如每一次馋嘴要肉吃的撒娇模样。
  它再也不会缠着她要肉吃了。
  而那块价值千金的时新锦缎上,狂放的草书清清楚楚地写了对方的来意:
  “既得天子承恩,何故躲躲藏藏?殿下金枝玉叶,若是不方便出山呈玉佩,可由我等代劳,在下荣幸至极。”
  大约是生怕嵇令颐不见棺材不落泪,草书下还用血誊写了一遍,并补上了邀见的地点和时间,即使字迹再模糊,她也能一眼认出那是叶汀舟的笔迹。
  草书、残暴、绫罗锦缎,是能夜止小儿啼哭的高驰,占据了易守难攻的蜀地,像一尊门神般挡在崇覃山前头。
  之前就有流言纷纷,将当今天子游历中原时那段扮作民间夫妻的风流韵事描述得绘声绘色,占据了茶馆三个月的头等热门话题,可不知道天子哪里听到的风声,突然那么肯定人就在崇覃山。
  而高驰提到的玉佩,正是天子在离开她怀胎六月的娘亲时留下的信物。她的娘亲殷曲盼也是在那时候才知道与自己日夜同床共枕的夫君居然是当今圣上,她不愿入宫为妃,一封诀别书后连夜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这么多年渺无音讯,临了却突然来了这么一遭,搅得她们母女两人再无安生日子。
  既然天子都说了人在崇覃山,无论里面有没有皇室血脉,割据占地各立一方的“新王”们必不可能允许留下隐患,她若不主动出世,面临的后果只可能是崇覃山经受一轮又一轮的血火洗刷,这山里的二百一十八户拖家带口如何走?
  走,又能走去哪儿?
  嵇令颐最后点了一遍行李,尤其检查了自己那一堆瓶瓶罐罐的药粉,轻声说了句:“走吧。”
  三人连夜赶路,中途还淅淅沥沥下了点凉薄的夜雨,天地之间都透露出极淡的湿漉漉的腥涩,林间乱枝横生,像是路旁举着长矛的嘶声喊叫的士兵,马儿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前进。
  好在山间的那条隐秘小径几人早已走过千百遍,天色稍霁马蹄就踩上了平地。
  嵇令颐回头望了一眼生养自己的故乡,衔着雾气的山林高耸入云,像是拢着绿锦缠着白纱的慈悲菩萨,始终无言缄默。
  而前方,太阳还只将将从地平线漏了个头,绵延的城墙上仍然点满了火把,宛如浑身是眼睛的雌伏巨兽,身上还插满了高驰嚣张跋扈的黄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嵇令颐进了彰城。
  她将那块蜀锦在空中抖开,城门校尉立刻将她带去了营地。
  一路上都是运粮辎重车队和刀车,小营盘和大营寨相互对照,设拒马阵,鹿角和陷坑,更有瞭望塔或者箭塔数不胜数,期间岗哨和斥候相互轮班,井井有条。
  每一寸土地都在叫嚣其雄厚的军事力量。
  可是刚到营地,三人就被门口的士兵拦住了,五大三粗的汉子恶声恶气地命令道:“将军说了,东西留下,人滚蛋。”
  嵇令颐诧异地挑了下眉。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天子绕这一大圈不是想召她回宫?
  她沉吟了一会,斟酌道:“谢将军恩典,那叶汀舟……”
  “大胆!”营地中传来一声尖细刺耳的声音,随后一位穿着宝蓝绣鹤长袍的太监踩着小朝靴向门口走来,他眯着细挑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下嵇令颐,“直言殿下名讳,实乃大不敬!”
  嵇令颐倏地睁大了眼。
  “进忠公公,内人不知真相,切莫怪罪。”叶汀舟爽朗的声音紧跟其后,他已然换了那一身佛青粗布衫儿,而是身着了件暗灰缎机宁绸直裰,腰间系着暗宝石绿蛮纹角带,从平易近人的邻家竹马摇身一变成了个世族大家的公子哥。
  他快步上前,噙着笑熟稔地牵起了嵇令颐的手,语气轻松:“之前一直多有瞒你,卿卿莫怪。”
  叶汀舟历来克己守礼,无论是言辞还是举动,两人都从未这么亲密过,嵇令颐僵硬着身体刚想把手往回缩,掌心便传来细微的触感。
  指腹擦过,一笔一划清晰无比:
  “传言有误,公主变皇子。”
  他见她半天回不过神的怔愣样子,还要再写,嵇令颐已经如梦初醒般“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刚才那一瞬的痴愣似乎只是枕边人变天贵的不可置信,反应过来后她立刻双手捧着那块玉佩高高举过头顶,语气发颤:“夫君……不,殿下……”
  她入戏太快,脸上毫无血色,浑身发抖又强自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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