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他们彼此都没有向对方解释什么。
  宁亦惟侧过头,偷看了梁崇一眼,不敢抬眼,只看见了梁崇平得冷淡的唇角。
  梁崇下巴的弧度很好看,眉骨深邃,他有一副很完美的颅骨,但未做任何表情,姿态与神情之中有显而易见的防备。
  所有的一切都让宁亦惟有无法言喻的难受。
  如果可以的话,宁亦惟愿意用他拥有的全部,珍惜的或不珍惜的都能给,只要换到梁崇开心。
  “我没装睡。”宁亦惟很小声地替自己辩护,撒了一个善意的谎。
  秋末的梧桐叶从高高的树枝上落下来,贴在梁崇的车窗玻璃上。
  “嗯,”梁崇平和又理智地说,“下车吧,先吃饭。”
  宁亦惟看梁崇径自打开车门,便也立刻开门跳下车,跟在梁崇身后走进餐厅。他想去抓梁崇的胳膊,想拉梁崇的手,可是梁崇走得太快,宁亦惟抓了个空,只好垂下手臂,快快地跟上去。
  宁亦惟到周子睿表哥宿舍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半。
  饭后,梁崇带着宁亦惟找医生包扎了伤口,再把宁亦惟送了回家,宁亦惟在楼上看着梁崇把车开走了,才又打车回学校。
  他到了四号楼下,周子睿在楼下等他,教室宿舍的楼有点破旧,楼道很窄,灯还坏了好几展,周子睿一边打着手电带宁亦惟往上走,一边哼哧哼哧地跟宁亦惟抱怨:“我表哥房间太,太脏了。”
  宁亦惟本一直想着梁崇,还有点心不在焉,看见五楼门口周子睿打扫出来的七八个巨型垃圾袋,他大吃一惊,将梁崇抛在脑后,问周子睿:“都是你哥的?”
  “对,对啊!”周子睿愤怒地说,“他才回,回来半年,就制造了这,这么多垃圾!”
  周子睿打开门,给宁亦惟看他的打扫成果,地板亮的发光,连门框上方的小突起都擦了好几遍。
  “干净。”宁亦惟夸赞道。
  “只给我三,三百块,”周子睿对宁亦惟抱怨,“我打扫了五个小时。”教师宿舍是单人套房,大小不过五十平,周子睿刚走进来时,几乎无法落脚。
  “对,对了,亦惟,”周子睿边给宁亦惟倒水,边问,“你有,有什么事?”
  “说来话长。”
  “那我去切,切点水果,”周子睿赶忙说,“我哥买的,不,不吃白不吃。”
  宁亦惟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捧着白瓷水杯发呆。
  门突然开了,周子睿的表哥彭哲非顶着一头自然卷,满脸惆怅地走进来,随意地把包扔在地上,抬眼看见宁亦惟和这个干净得他不敢相认的房间,愣了几秒,迅速把包捡了起来,对宁亦惟说:“不好意思,走错了。”
  退出去关上了门。
  又过了十来秒,门重新开了,彭哲非抓着门框,满脸疑惑地问宁亦惟:“这是我家吗?”
  “哥,”周子睿端着果盘出来,见到彭哲非,便介绍说,“这是我,我同学,亦惟,我们有事商,商量。”
  彭哲非松了口气,又把包一丢,对周子睿道:“吓我一跳,什么事儿啊,哥也给你们出出主意。”
  “不,不用了吧,”周子睿婉拒,“你可能不,不懂。”
  “你才不懂了,”彭哲非走过来,叉了一块柚子,塞进嘴里,含糊道,“众人拾柴,火焰才会高。数理不分家,不能脱离直积态讲量子纠缠,也不能规避拓扑谈凝聚态,我们这两门学科从来是不分彼此,互相促进的。”
  “有,有点道理。”周子睿若有所思地点头。
  宁亦惟也认为彭哲非说得挺对的,便道:“表哥帮我听听也好。”
  第20章
  把宁亦惟送回去之后,梁崇也没回家,他拐弯去了趟公司。
  梁崇在集团顶楼办公室的休息室里镶了个保险箱,放宁亦惟送给他的大部分东西。那些东西放在保险箱里最为安全,而且会像宁亦惟一直跟在他身边。
  在去公司的路上,梁崇收到了一条来自孔偬的短讯,孔偬问他能不能抽空聊聊。
  梁崇没有回复,左滑删除后,方发现自己最近被宁亦惟传染了许多幼稚,无端删人短信不是梁崇会做的事。
  秘书laila正在加班整理下半个月的行程资料,整层顶楼只剩秘书部亮着灯,她整理了一大半,开了音响想听听歌,放松心情,却见梁崇从电梯口走过来。
  laila立刻反射性把音乐关了,站了起来对梁崇问好:“梁先生。”
  梁崇手里拿着车钥匙,向她点了点头,没有说明来意,看起来也并没有交代紧急工作的意思,只绕过了秘书部,走向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没把办公室落地玻璃门的遮帘按上,径直进了休息室,打开门,走到茶几边,俯身取开盖在保险箱上的那幅油画,在箱门上按了密码和指纹,打开箱子。
  保险箱不小,里头什么都有,宁亦惟送梁崇的那些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东西,梁崇全放得很好,一件没舍得丢。就好像和宁亦惟共同相处时说的每一句话,即使无关紧要,无聊得很,梁崇都不愿轻易忘记。
  他看着里头一堆杂物,挑了个带发条的镂空的金属球形八音盒拿出来。
  这是宁亦惟前年金工课程的作业,被老师看中拿去参赛,喜获国家特等奖后,本该被收藏到d大展览馆中。但宁亦惟非常小气,等评奖一结束,便坚决地要了回来,又像献宝一样拿来送给了梁崇。
  有时候梁崇也不明白,为什么宁亦惟这么执着于送他东西。
  宁亦惟每一次送礼,都是匆匆忙忙地把东西捧到梁崇面前,仿佛晚一秒礼物的价值都会减少。
  梁崇坐在茶几边的单人沙发椅上,扭动发条,到快旋不动了再松开,八音盒响了起来。簧片的声音清脆悦耳,是帕赫贝尔的卡农的前四小节。而金属球上的轨道上,各色小球随音乐沿着轨道缓缓滑动。
  他还记得宁亦惟当时对他说的话——很冷的一个冬季夜晚,宁亦惟兴致勃勃地对梁崇介绍,就在梁崇家楼下,甚至等不到上楼。
  宁亦惟告诉梁崇小球有多少个零件,簧片都是他精心打磨,车齿轮的程序重写了五次,音筒如何难做,那个想把作业放进展馆的老师多么难缠,他又是怎么样绞尽脑汁,和老师斗智斗勇把作业抢了回来。从大堂说进电梯,从电梯说到梁崇家起居室,宁亦惟说得绘声绘色,认真得近乎好笑。
  最后,宁亦惟拉住梁崇,问梁崇:“你喜欢吗?”都没等梁崇点头,他硬是把八音盒塞进梁崇手里,喜气洋洋地说:“喜欢我就送你。”
  宁亦惟的执拗和大方会迷惑人。梁崇偶尔这么告诫自己。就像宁亦惟闭着眼,歪着头在梁崇车上装睡时,宁亦惟是无心的,他并不会知道梁崇靠近他,是想对他做什么。回想到傍晚的事,梁崇又开始反复地后悔,进餐厅时如果走慢一些,宁亦惟不至于抓空了没拉住他的手臂。
  ——梁崇感到自己从出生起至今的瞻前顾后都放到了名为“宁亦惟已解决问题”的彩池当中,有时一小时一开奖,有时三天一开,频率不低,但梁崇很可能永远不会中。
  不过梁崇认为,如果宁亦惟这辈子真的有希望开到“喜欢某人”的奖项,那么某人应该很难会是别人。
  因为宁亦惟会为给梁崇做礼物花这么多时间,宁亦惟最珍惜时间。
  梁崇隔一小会儿就转一下发条,让音乐保持演奏,一面回忆着宁亦惟装睡时很紧张很机灵的模样,一面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和孔深丰周旋。
  不久后,他休息室半掩着的门被人敲了敲,秘书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问他:“梁先生,请问还有什么需要吗?”
  梁崇想了一会儿,等音乐声停了,他对女秘书说:“明天上午再帮我约一约孔教授,现在没事了,你回家吧。”
  女秘书点头记下来,感激涕零地转身下班了。
  d大教师宿舍四号楼502室之中,宁亦惟从小球理论所阐述的现象延伸开去,将近日来的困惑告诉了周子睿和彭哲非。
  为了避免周子睿对梁崇先入为主的印象引起认识偏差,宁亦惟暂时隐去了梁崇的姓名,以“他”代称,着重说明了“以前靠近不会这样,最近靠近了心就砰砰跳”,并打算等一下再揭晓人物身份。
  “亦惟,”周子睿一边听一边苦思冥想,在宁亦惟说了一半打断了他,插话,“你说的,有,有一部分,我不太懂,不过,我要问你一,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装心,心脏起搏器?”
  “没有。”宁亦惟烦恼地说。
  若是装了,还可以有迹可循。
  彭哲非在一旁看着他们,好像在思索什么未成形的理论。他虽然没表态,但听着宁亦惟和周子睿的对话,还是冲两个学弟摇了摇头,还叹了口气。
  好像宁亦惟和周子睿什么都不懂一般。
  “表,表哥,”周子睿说,“你为什么叹,叹气?”
  “没什么。亦惟,你继续说。”
  “别的也没什么了。哦对了,”宁亦惟又告诉他们,“他以前也经常跟我靠得很近,我都没觉得有什么,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一直是这样相处的。但就是最近,我经常一看到他心跳就变快,还会莫名其妙地紧张,就是要作报告前发现自己的幻灯片打不开时那种脑袋一热的紧张。”
  “这么严重!”周子睿惊呼,“是什么时,时候有变化的?”
  宁亦惟想了想,道:“我们在酒吧那次以后。”
  周子睿拧着眉头,再次陷入沉思。
  “你们以前靠得有多近?”彭哲非突然插嘴。
  宁亦惟回忆后,说:“如果他捏我的脸,或者揉我的头,我们就会靠得很近。”
  “大姐姐啊!”彭哲非忍不住羡慕地感叹,还上下打量宁亦惟一番,像在给宁亦惟的外形打分。
  “不是大姐姐,他是男的。”宁亦惟未有察觉地摆摆手。
  彭哲非大惊:“什么?搅……”
  面对宁亦惟质朴而天真的眼神,一个“基”字在彭哲非嘴边转了几圈,缓缓吞了回去。
  “梁崇?”周子睿倒是一下子猜到了。
  宁亦惟刚想承认,彭哲非在一旁满脸疑惑地问周子睿:“谁?”
  周子睿看了宁亦惟一眼,说:“梁崇啊。”
  彭哲非顿了顿,跟周子睿确认:“你说的梁崇是我想的那个梁崇吗?给老孔捐实验室那个?”
  “是他,”宁亦惟看向彭哲非,“怎么了?”
  彭哲非皱起了眉头,表情变得迟疑起来,像有很多话和很多疑问,但一个字都不敢轻易吐露。
  “哥?”周子睿伸手推了他一下,问,“你认识梁崇?”
  “别吵, ”彭哲非把周子睿手挡开了,说,“我想想,有点乱。”
  过了一会儿,彭哲非大约是理完了思路,抓着自己蓬松的卷发,不确定地看向宁亦惟,还是照实说了:“梁崇不是有女朋友吗?”
  “他比我小两届,我听我室友说的,”彭哲非又补充,“说他谈了很多年了,但家人不同意。”
  d大学生数量不少,分南北两个校区,各个学院之间若无要事并不往来,本学院的风云人物在另一学院很可能无人知晓。梁崇算是个例外,虽然他很谦和低调,但出于很多原因,他在校的那四年中,做什么事都是上下几届学生讨论的中心话题。
  梁崇恋爱的传言流出出后,彭哲非的室友在寝室开酒庆祝,说以后追女生总算少了一个劲敌。虽然彭哲非没对室友这句话发表意见,但他一直以为梁崇“在外校已有恋爱多年的女友”的传言是可靠的,毕竟梁崇在学校时就像性冷淡一样,男色女色一律不近。
  宁亦惟倒并没有把彭哲非说的东西当真,他摇摇头,替梁崇澄清:“他没女朋友,没谈过恋爱。”
  “你怎么知道,”彭哲非不大相信地说,“你也没整天和梁崇泡在一起吧。按你的说法,我很怀疑梁崇谈恋爱也不会告诉你。”
  不远处本科生宿舍的熄灯音乐响了,宁亦惟不想多留,想回去了。
  他直觉在彭哲非和周子睿这里找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而且他非常不喜欢梁崇有女友这个说法,这个说法让他很不高兴,就算它是假的,宁亦惟也觉得不舒服、不愉快,想要反驳。
  “梁崇没女朋友,”宁亦惟重申了一次,“有点晚了,子睿,表哥,我先回家了。”
  周子睿陪宁亦惟从教师宿舍的五楼往下走,晚上十一点,天很冷很冷了,宁亦惟把外套的拉链拉起来,背着双肩包往外走。
  “亦,亦惟,”周子睿走在宁亦惟边上,看宁亦惟半天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问他,“我哥是不是说,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
  宁亦惟摇摇头,告诉周子睿:“没有。不过梁崇真的没有女朋友。”
  他把周子睿送回了本科生的寝室楼,自己再往校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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